当天到了很晚我才见到阿勇。
律子在我耳边悄声说:“姊,勇次在外面喔。”我急忙跑出去,却没见到人影 天空出现偌大的月亮,是几无任何残缺的满月,我不由得停下脚步抬头仰望。听见微小的声音,我定睛一看,阿勇站在我家前面那条坡道的中间。月色明亮,我可以清楚地看见他的表情。他的脸上带着痛苦、悲伤,还有凶猛。我不敢走过去 拖着淡淡长影的我们保持距离地互看着。
即使害怕也不能不问,因为这一切全以我为开端,是我希望如此的。我慢慢走近阿勇。
阿勇环顾四周,从大马路走入崎岖小路,犹如踢开矮草般疾步前进,不发一语。发生什么不顺的事了吗?我腹部用力,这样不论听到什么都能不为所动吧。
阿勇停在绕过一座煤渣山的地方,就在从前我偷听泷本先生和空壳仔谈话的地点附近。走到这里来才觉得冷。我们躲避倏然刮起的大风,在灌木与麒麟草连接处坐下。这时我才注意到阿勇的右眼角贴着纱布,上面用油纸和。 K绷贴住。
“这里怎么回事?受伤了?”
“没什么。”阿勇不耐烦地拨开我伸出去的手。
“竹丈跑掉了。”我面对前方,努力若无其事地说。阿勇没回答,于是我继续说:“管他,反正不久就会抓到人,不可能跑得掉。”阿勇依然低头默不作声。
“阿勇,谢了。这样很好,我满足了。”
“事情没照我想的那样。竹丈看穿我的计谋了。”
“咦?”
“你阿爸拔出匕首一扑上去就被打垮,匕首也被抢走了。”
“然后他看着我说:‘偷钱的人是你吧?’”这下换我说不出话了。“说的也是,知道保险柜怎么打开的人只有竹丈和我而已,你阿爸不可能打得开。”
“然后呢?然后怎么了?”
“他在我面前拿刀刺你阿爸,刺了三次,不,是四次。”
父亲的肩膀和腹部中了好几刀,但最后是颈动脉被切断,大量出血致死。父亲浑身是血、痛苦得满地打滚的光景,活生生地浮现在我紧闭的眼里。
“竹丈将沾满鲜血的匕首丢开,对我说:‘这是你要的吧,我帮你完成了。’然后……”阿勇咕吓地吞了一大口口水,“然后他说:‘钱拿出来。我杀了人,得逃命去,逃命要钱。’”
阿勇吓死了,把藏起来的钱交给竹丈后,拔腿就跑。竹丈后来应该是换上那件黑色外褂,打包行李后逃走,因为据说那件被血溅到的衣服就丢在家里。
说到这里,阿勇重重吐了一口气,全身发抖。明亮的月光下,他显得相一悴。毕竟亲眼目睹恐怖的杀人现场。让他变成这样的人是我。我用手指轻轻抚摸他眼角的纱布。
“这个是?”
“被竹丈弄的。”阿勇没看我,小声地咕哝说。
然后他就噤声不语了。一定是竹丈挥匕首时伤到他的吧。让阿勇受到这种无妄之灾,真过意不去。我的手指从纱布滑到他的嘴唇上,热得吓我一跳。
“好热喔。”我将身体依偎在阿勇身上。“我的身体很冷,帮你降温一下。”
阿勇什么都没说就把我压倒,趴在我身上,然后静静俯视着我。
“好啊。”
我执起阿勇的手放在我身上。背部下的地面好冷,但阿勇的身体燃烧似地发烫。我们已经分不开了。在此之前,我对他没有特别的感觉,对我而言,他只是刚好留在这个垃圾堆工寮的可靠伙伴罢了。然而,如今我们是抱有同样秘密的重罪之徒,或许这种关系也算是某种意义上的r相爱”吧。
他忘我地索求着我,仿佛要从我体内汲出冷水喝乾一样。打破也无妨。我的身体是一个装满水的瓮,把我举高再用力摔破,应该更为痛快吧。
进入我的身体后,阿勇还是好烫。我们紧紧相连,成为一种比共犯关系更坚固的合体。我张着眼睛,越过阿勇的肩膀仰望白色的月亮。
竹丈行踪杳然。已经被通缉了,却突然断绝踪迹,也有传言是在地警察没有认真找人。
父亲死了,上回那个民生委员过来问我们姊妹有何打算。律子抢在我之前明确地回答:“我明年会上班拿钱回来,所以在我上班之前,拜托你们继续给我们生活费。”
“可是没有大人在不行啦。”
民生委员臭着一张脸,但我们以无处可去为由强力争取。在这个垃圾堆似的封山矿工寮,像我们这种处境的大有人在。父母外出工作没回来的、生病长期住院的,因各种缘由破碎的家庭一点都不稀奇。
民生委员问我们有没有亲戚。能称为亲戚的,我只想到母亲的妹妹德子阿姨。德子阿姨夫妇在长崎贩售蔬果,母亲多次跑去要钱,被他们拒绝往来。母亲失踪时,他们的反应也很冷淡。他们家的生意不好做,加上孩子又多,我想没办法照顾我们吧。我也还没通知他们父亲的死讯。
民生委员一副完成该尽的义务后就回去了。
阿勇一如往昔,白天到修车厂打工,晚间上高中夜校。右眼角的伤口似乎很深,原本该请医生缝合才行,但他没这么做,导致留下粗糙丑陋的伤痕。聚落的人问起,阿勇都说是在修车厂弄伤的,大家也就不再追问了。受重伤也看不了医生的人多的是。
我一边思考哪里能雇用我,一边恢复日常生活 昭夫和正夫呆呆地跟朋友说:“我阿爸死掉了0 ”不知道他们对父亲死掉的意义了解到什么程度。律子的刚毅和邻居的帮助支撑着现在的我。
进入十一月后更加寒冷了。筑丰的冬天格外严峻。起初因竹丈不在,欠款得以一笔勾销而开心的居民,如今也因无处借钱而伤透脑筋。过几天一定会有其他高利贷业者过来吧。泷本先生开始准备返回出生地千叶。至于寄居在他那里的空壳仔则无人记得了。
空壳仔叫住走在一起的阿勇和我,是在进入冬天的前一刻,父亲死后约一个月时。
“正好,我有事找你们两个。”空壳仔说。我感到一阵嫌恶。在他的邀请下,我们走进泷本先生的租屋处。泷本先生不在,据说是到千叶准备搬回去的事。
泷本先生在长屋租了两间相邻的房间,一间当作暗房,因此有多余的空间供空壳仔寄居。房间里摆了好多装满行李的纸箱。空壳仔用脚把纸箱推开,空出一个空间后,叫我们坐下。
“我不泡茶喽,东西都收光了。我打算这个月中回札幌老家。”此时我才知道空壳仔来自遥远的北海道。“我没什么行李,目前忙着整理一本先生拍好的一大堆照片,谁叫他是个按快门按到最后一刻的人哪。”
我们两人皆静默不语,但空壳仔不介意地继续说:
“那天也……”空壳仔脸上浮现令人生厌的冷笑,似乎打从心底高兴的样子。“那天也是,因为月亮很漂亮,泷本先生说最后想拍拍月亮和煤渣山。他一直在那里等到月亮爬到最棒的角度,拍出来一看,果然是个功力高深的摄影师啊。”
不知空壳仔想说什么,但我本能地直觉一定没好话,于是绷紧身体。空壳仔拿出几张照片,说是他洗出来的。我不想看,但阿勇身体凑上前去,我便跟着做 照片中是寻常的煤渣山与月亮,我淡漠地觉得很美。明明是看惯了的寂寥风景,拍成照片看起来就是不一
样。
“这里。”空壳仔指着说。明亮月光照映下的煤渣山山麓,有个小小的东西被拍进去了。是个人吧,一个推着东西走路的人。从月亮的位置来看,应该相当晚了。奇怪,这么晚会是谁在干什么?我突然发觉坐在旁边的阿勇脸色越来越苍白,于是惊讶地看着他。
“那天是庙里举行祭典的日子。”空壳仔这么一说,换我全身颤抖了。父亲被竹丈杀害那一天……不祥的预感贯穿全身。“你们看,这是御币。到了早上就会被收走,只有祭典当天晚上才会摆出来。就是为了把这个放进构图里,泷本先生才刻意挑这时间出门的。他说他知道好像发生了什么事,但还是想去拍满月和煤渣山。”
仿佛用舌头舔着嘴唇般,空壳仔咄咄逼人地看着我又看着阿勇。
“我实在有点好奇呢……”他拿出另一张照片。“我把这个部分放大。怎么样?以一名摄影师助理来说,我的技术还不赖吧?”
是阿勇。错不了,那个人就是阿勇。他推着推车,还看得出铁锹的长柄从推车里冒出来。在煤渣山的山脚下,被某家灯光照到的那张脸,即使画质粗糙,还是一眼就知道是阿勇。
“你的……”空壳仔突然指着我说:“你爸爸被竹丈杀掉那晚,勇次在做什么呢?”
吃吃的笑声好刺耳。“在搬运什么呢?还拿着铁锹,是要把那个东西埋起来吗?”
突然,阿勇开始颤抖。
“怎么了?阿勇,你干麻发抖?这是怎么回事……?”
“看来你什么也不知道。”一块寒冰沉入胸口。
“不知道什么事?”
“你眼睛上的伤怎么来的?”
无视我的发问,空壳仔指着阿勇的右眼说。
“这是在修车厂弄的。如果你觉得阿勇的伤有什么问题,就说说看啊。”我的声音也在颤抖。
“这是被竹丈刺伤的吧?在你……”空壳仔得意地越说越起劲,“在你刺杀竹丈的时候。”
阿勇不甘心地呻吟一声,空壳仔依然毫不留情。
“没错,是你杀了竹丈,然后用推车把尸体推到煤渣山埋起来。却没想到回程时被拍进这张照片里了。”
我感觉全身的血液倒流,完全无法思考。我在等阿勇否定,但他只是瞪着空壳仔,默不作声。
“在这张照片上看到你时,我想来想去,然后得出这个推论,不过我没有任何证
据。”
“那当然!这么荒谬的事……”
空壳仔挥手阻止我说话。
“所以我去了,去煤渣山寻宝,然后找到了。”空壳仔哼歌似地说:“我发现了竹丈的尸体。就在那座最古早的煤渣山后面,那座没人会去的煤渣山,因为煤渣都被捡光了,可是那里有被人挖过的痕迹,我就挖挖看。”
阿勇的双肩蓦地无力垂下。
“别担心,我看过后就重新埋起来了,埋得比你更好。我在上面盖上枯草,看不出痕迹了。你的善后工作还要再谨慎一点才行啊,凶器也不该跟尸体埋在一起,因为那上面有你的指纹。”
阿勇杀死竹丈?太荒谬了,怎么会有这种事?竹丈不是搭火车逃亡了吗?
“亏你还精心打扮,真可惜,目前还看不出哪里有破绽呢。你穿竹丈那件漂亮的和服,装成他的样子到车站搭上火车,这一招还真厉害啊。”
我嘴巴半开,看着阿勇,已经无法反驳空壳仔了。对喔,竹丈是阿勇的亲生父亲,这么看来,两人体型还真像。阿勇把呢帽压低,再穿上黑色外褂、戴上围巾,像竹丈那样挺起胸膛通过剪票口的话,站务员就会认为那是竹丈吧。
“这张照片还没给泷本先生看。拍到你的照片只有这一张而已,就算把它拿出来,我想泷本先生也不会注意到有这张好玩的照片才对。”
那么,该怎么办好呢?空壳子说完后交互看着我们。我连想到毒蛇快速吐着分叉舌信的习性。
“去自首?”口干舌燥的我好不容易才问出这么一句。
“不要啦,这样就不好玩了。”
我痛恨地回看空壳仔。这家伙不是我们这种j般人所能理解的人。我明明知道这点的。他都能故意把已经成为女友、像公主般被呵护长大的京子,当成满足竹丈兽欲的饵食。或许他曾热中于学生运动,但那绝非基于崇高的信念。
他喜欢煽动人、受人注目、支配别人 ,然而即使因此获得满足,也马上就腻了。没有事情是他真心热中的吧。“他在享受扮演自己。”说这话的泷本先生早看透空壳仔的本质了。
觉得无趣的空壳仔很快便放走了我们。如他所言,他毫无为了正义而检举我们犯罪的意思。他的目的是像这样抓住别人的把柄,然后居高临下地折磨人。
一想到好不好玩才是他的行动准则,我便对空壳仔这个人的存在感到恐惧。
“一开始我就不认为事情会像我告诉你的那么顺利,但也没料到竹丈会看穿我的计谋。”
阿勇讷讷地说。我们在一间废屋的阴暗处,阿勇垂头丧气,不愿看我。竹丈刺杀父亲后,一直到说出“这就是你要的吧。”这段过程都跟之前阿勇说的一样,要阿勇把钱还回去这段也是。可是阿勇不听,当竹丈脱掉被血溅到的和服,准备换另一件衣服时,阿勇拿起竹丈丢掉的匕首,从他背后刺下去。
赤裸的竹丈太大意了。大概没想到会被亲生儿子杀掉吧。就在铺开的棉被上,阿勇举刀连连刺向竹丈。然后直接用吸饱鲜血的棉被将他卷起来,再用绳子绑好。所以竹丈的血液没留在榻榻米上。
“我马上将尸体用推车推到远处的草丛藏起来,然后打扮成竹丈的样子到车站,搭上火车。在车上的厕所换衣服,然后到适当的地方下车。那个旅行用皮包我偷偷从窗户丢出去。走了好长的路回到家,你阿爸的尸体已经被发现,造成大骚动,所以直到深夜才能把竹丈的尸体埋起来。竹丈的家跟我们那里有段距离,所以没人看到。我不知道泷本先生那时正在外面拍照。”
没想到照片会被空壳仔洗出来而曝光。我也无法抱怨运气不好,这种轻率的话根本救不了阿勇。空壳仔会去哪里?不管去哪,他都不会忘记这件“好玩”的事情吧。往后我们就要被那个爬虫类般的冷血动物给玩弄了。
“我去跟警察自首。”
阿勇落寞地说。我虽已料到,还是非常激动。
“不行!绝对不行这样!”
“小希,你不必内疚,这是我依自己的意志犯下的罪行。”
“阿勇!”在阴暗的废屋中,我抱着阿勇的肩膀猛摇,“逃丨只有逃了!用竹丈的钱逃命吧!”
我用力拉阿勇,他不但不起来,还挤出令人发寒的声音。
“让你阿爸断气的人,是我。我杀掉竹丈’用棉被把他卷起来时,你阿爸还在呻吟,还没死,但已经奄奄一息了。所以我割断他的喉咙……这样你还要吗?还要跟我一起逃命吗?”
“要!”我毫不迟疑地回答。“谢谢你,阿勇,谢谢你帮我杀掉我阿爸。其实我阿爸早就死了,煤矿事故时他就死了。”
阿勇悲伤地皱眉,右眼角的伤痕显得更深了。
阿勇拿出藏好的竹丈的钱,有好几叠一万圆钞票,我从没见过这么多钱。他拿了一半给我,我拿着跑回家。律子在准备晚饭了,见我面色如土地冲进家门,一脸吃惊。
“听我说,律子,仔细听好。”
“姊,怎么了?”
“我要离开这里,无论如何都得离开,不能再跟你们在一起了。”
在律子回答前,我打开壁橱的门,取出白布。接着拿出带回来的几叠一万圆钞票,律子看到便“哇!”地大叫。我迅速地解开律子洋装前面的钮扣,将用白布卷起来的钞票缠在律子身上。律子完全任我摆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