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据说最近有个老人因失智症恶化而只说英语,渡部就成了他说话的对象。那个老人好像原本是外交官。

  “渡部,听说你不只会英语,也会说法语和西班牙语?我之前都不知道呢。”

  “没有啦,先不说法语,西班牙语只会几句而已。我爸妈长年在海外生活,我只是自然而然学会一点。”

  “咦!好厉害!”岛森十分佩服与吃惊。“这么说,你是在全世界走过一圈,才会这

  么习惯目前的生活喽。你爸妈在做什么工作呢?”

  “我爸在贸易公司上班,我妈是家庭主妇。不过不管去哪里,他们都能很快融入当地的文化和风俗习惯,因为他们没有偏见,凡事都是以平常心且正面看待。”

  .照护长从旁经过。或许他们怕站着聊天会挨骂吧,于是两人向我打了声招呼便离开。“你爸妈好棒喔!”

  “是啊,我很感恩。其实他们不是我的亲生父母。他们领养了没有亲人的我,而且非常疼爱我。”

  “是这样啊。”

  听着他们边走边聊的对话,我走向沙龙。

  “喂,你知道吗?”

  才刚坐下,加贺就来找我讲话了。

  六天后,渡部特地来向我辞行。

  “今天是最后一天,谢谢您的照顾。”

  “哪里,是你照顾我才对。”

  我从膝上拿起他帮我买的双筒望远镜给他看。乌鸦好像正在孵蛋,公乌鸦和母乌鸦轮流坐在鸟巢里。

  我请渡部在待客用的沙发上坐下,他乖乖照做。

  “不好意思,沙发太低,我坐下去的话,要站起来就麻烦了。”

  我决定坐在椅面较高的椅子上,但体关节依然痛得我皱起眉头。

  “很痛吗?”

  渡部走过来扶我坐上。

  “没事,我不想动手术,只有忍耐了。”

  “忍耐疼痛很不容易吧?”

  他一脸沉痛,看着搓摩着体关节的我。

  “在缓和疼痛这方面,一直有革命性的药物出现喔。我要结婚的加拿大女友……”回到沙发的渡部说:“是一位有机化学的学者。”

  “有机化学的学者?”

  “嗯。她在医治现代医学治不好的病,都是采用天然的成分。”渡部的眼睛发亮。“亚马逊原始部族的巫师,都是利用雨林采集得到的动植物萃取物来制药,然后用这些药治病,所以她们的团队看上这种魔法般的治疗方法……”

  “ni。”

  “您大概觉得时代不一样了,这种事很荒诞不稽吧?”

  渡部有点脸红。.

  “不会不会。”我有点兴趣了。

  “化学合成药品开发后,其实还是有很多药品的原料需仰赖大自然供应。现在全世界的制药公司都密切关注着亚马逊雨林。我女友跟着巫师在丛林中转来转去,专心寻找新的成分。”

  “你们就是在那里认识的?”

  “对。因为念生物学的关系,我才能够从事保护自然环境的活动。我在那里和她……”渡部加强语气说:“天然的镇痛剂比较少副作用,我想很适合难波太太你这样的人。”

  “是啊。不会好也没关系,但如果能消除这种疼痛该有多好。”

  “可是能提供人类制药的植物和动物,它们的数量正以研究追不上的速度减少当中< 因为环境破坏的关系,一定有很多可以成为医学上奇迹的生物在我们都还不知道的时候就灭绝了。我女友很不甘心呢,她说我们失去制造优良抗癌剂、镇痛剂、阿兹海默症药物的机会了。”

  脑中出现有个东西啪地嵌进去的声音,是从过去一直拼到现在的拼图的一片。

  难波老师经常说:“一切事物都是环环相扣、互相支持的。”突然好想听听那个声音,亲切的、有点沙哑的、温暖的声音……

  “啊,我说太多自己的事情了。”渡部起身。“请您保重身体。”

  他深深一鞠躬。

  “你真的很喜欢生物呢,你现在的工作不只是保护大自然,对人类也很有贡献。”

  “您这么说,我 K高兴。”

  我凝视着渡部。

  “你……”尽管我没资格这么问,但还是忍不住问了,“幸福吗?”

  “嗯,非常幸福。”渡部立即回答:“那么,我先告辞了。”

  渡部转身,我像要紧抓住他的背似地说:“你做得没错。”

  渡部慢慢回头,直直看着我。

  “真的。但为什么呢?为什么你要杀死我先生?”

  “因为愚者之毒。”

  愚者之毒……?那是什么意思?他的确是这么说的。

  能够动那种手脚的,还有另一个人。

  能够进出我房间,拿走毛线花的人。非常了解乌鸦习性,曾经养过小黑的人。

  这个可能性明明一直在我面前,我的大脑却拒绝接受。

  渡部的背包上挂着不倒翁形状的陶铃,和许多钥匙圈、吊饰摆在一起。那是我从前在深大寺买给他的。

  有一次渡部在照顾入住者时,被一个站不稳的老人一拉,T恤整个卷上去,岛森远远看到时,还发出“哇1 ”的惊叫声,因为他的背上是一整片漩涡般的烧伤疤痕。

  我知道达也背上有一整片绷紧的烧伤疤痕,是在叶子死掉以后。我想,叶子之所以经常无意识地从衣服上面抚摸那孩子的背,就是这个缘故吧。

  那时要将达也送养的事已经在进行了,但无情的我加速推了一把,因为喊出叶子名字的达也,超乎预期地恢复语言能力了。要不了多久,这孩子j定会纠弹我,指着我说:“她不是香川叶子!因为她,叶子才死掉的!”

  后来听丈夫说,达也被送到,个很好的家庭。但是我不知道那家主人从事贸易工作。曾经罹患失语症的孩子,已经会说数国语言,对生物有兴趣,在研究所做研究,还即将获得一位优秀的伴侣。

  我轻轻递出双筒望远镜,渡部伸手接过,然后走到阳台,注视乌鸦的鸟巢。看到鸟巢下面吊着一把绑在绳子上的刀子,我想他知道我已经猜到了。

  他静静回到房里来,将望远镜放在边桌上。用没透露任何情绪、如钉死的窗户般的眼睛看着我。

  我没有窥视他内心深处的勇气。

  “你做得没错。”我又说了一次,“那个人活得很痛苦。”

  渡部没有回应。当时才五岁的孩子,知道害死叶子的人是我丈夫。因为事故之后,他在我臂弯中听到丈夫悲痛的告白。

  世界是环环相扣的,凡事皆有其作用。他是遵循难波老师的教导吗?或是基于自身的想法?我不知道,但他也需要做个了断。为了与过去的自己诀别,为了踏上新的人生旅程,他必须一刀两断……

  “愚者之毒”这个谜样的辞汇就是这个意思吗?不知道。

  当割破橡皮艇的刀子从细叶冬青的树枝上落下来时,丈夫就决定听天由命了。他没有慌张抵抗,而是静静接受。

  “等了这么多年,合算人生这笔帐的时间终于到了。”他应是抱着这样的心情安心叹息吧。他终于抵达终点了。

  动手脚的是渡部。默默接受的是丈夫。

  渡部有明确的杀意。为什么?因为他知道丈夫不会游泳。他将毛线花挂在细叶冬青上,看准刀子落下的正确位置后,就把船绑在那里,然后离开结月出去办事。没人怀疑他。成功的话就是一桩完美犯罪了。

  或许这是个赌注。如果进行得不顺利,回来后再收拾这些东西即可,不过有明确杀意这点不变。

  对渡部而言也许是杀意,但对丈夫而言是救赎、福音。渡部帮丈夫摆脱了长年来的痛苦,一如让患者从病痛中解脱的天然镇痛剂般。

  仿佛一切在该了结的时候了结了。

  我必须感谢他。我想亲口向他道谢,却找不到适当的话语。我不知该从何解释我与丈夫这段漫长且幽邃的关系……

  渡部再次深深鞠躬,朝门口走去。

  “再见,达也。”

  渡部放慢脚步,侧过头来回我:

  “再见,希美(nozomi)小姐。”

  参考文献

  .镰田慧《去也地狱留也地狱——三池煤矿劳动者的二十年 (去5也地狱残5屯地狱——三池炭鉱労働者Q二十年)筑摩书房 上野英信《废弃矿坑谱 (廃鉱谱)筑摩书房

  .井手川泰子《筑丰小山燃烧时 <筑豊十IV#燃元TS/C顷)河出书房新社.马克 普洛特金《药物探索 (^T^vy 夕工乂卜)筑地书馆

  解说

  余韵不绝的《愚者之毒》路那

  (本文涉及谜底,请务必先阅读正文。)

  从怪谈的深夜,窜出一匹黑马:宇佐美真琴获得二〇一七年日本推理作家协会奖的《愚者之毒 ,可以说是一匹令人惊讶的黑马——它可是击败了老牌畅销作家角田光代《坡路之家》,与曾写出“四大奇书”之一的《匣中的失乐》的推理作家竹本健治那本号称“日本最强暗号推理”的《泪香迷宫》。这不由得令人好奇起小说的内容与作者的身份。

  而仔细一查,作者宇佐美真琴甚至不是写推理出身的作家。一九五七年生于爱媛县,本名村上香的宇佐美真琴,二〇〇六年时以〈蓝毘尼的孩子>(5九子供)获得第一届“幽怪谈文学奖”短篇部门奖出道。作为年届五十才出道的作者,宇佐美真琴的怪谈作品,获得善用主妇的生活经验,将人所蕴藏的黑暗面写成怪谭的评价,是以书写人性幽暗取胜的作家。获奖的隔年,出版了同名短篇集。二〇〇八到二〇〇九年间,相继出版融合怪谈与推理的作品《虹色童话》(虹色Q童话)与《禁忌之森》(入森)。

  在这两部长篇后,宇佐美真琴只在怪谈杂志《幽》上发表了〈湿原女神>(湿原Q女神)、〈城山界隈奇谭>(城山界隙奇谭)等十五篇作品。接着就是这本异军突起,毫无怪异与超自然元素,却依然惊艳四方的犯罪小说,《愚者之毒》。

  侧漏的恶意:武藏野阴影

  宇佐美真琴的写作风格,以千街晶之的话来说,其特色“在于谨慎仔细地描绘着歪斜的心如何产生的缝隙,以及怪异如何从这样的缝隙中诞生J。这一点,从本次的中译作品《愚者之毒》中也可得见。

  分成〈武藏野阴影〉、〈筑丰挽歌〉与〈伊豆溟海〉二一个章节的《愚者之毒》,从二〇一五年住在高级疗养院的六十五岁女性做为叙事的起点,慢慢地回忆起年轻时代的故事:一九八五年与挚友在职业介绍所的相遇。香川叶子与石川希美,这两名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女性,却因为出身的不同,而有着不尽相同的悲惨遭遇。在〈武藏野阴影〉中,以昵称“叶子”(Hak。)的香川叶子与外甥达也的经历为主,讲述香川叶子如何因为妹妹夫妻欠下的高利贷,而落得必须在四处躲藏的同时抚养外甥。这个“夜逃”的故事太过经典,读者很简单地便能想像那令人胃部发酸的紧张景况,同时也为了叶子能在武藏野找到平静的管家工作而感到开心不已。

  然而那不过是为了松懈我们的戒心。人心如同武藏野常见的、隐藏在一般土壤中的涌水地形一般,稍不留意,恶意就在某些时刻,默默从心的缝隙中溢出,而后缓缓荡漾开来。对外甥见死不救的叶子,慢慢发现在武藏野的悠闲风光之下,难波家似乎也存在着深不见底的涌水地形。最终,“老师”去世了,而滩波家也因此逐步崩解。

  在此处,宇佐美留下了数个悬疑——难波由起夫的身世还藏着什么样的谜团?他和希美之间的真正关系到底是什么?老师真的是由起夫杀死的吗?以及,叶子用什么方式逃脱了那辆即将摔下悬崖的宾士?

  紧接着,场景突兀地转换到了一九六五年的北九州福冈县的筑丰。慢慢的,我们得知了这里的叙事者“我”正是希美。希美出生于一个矿工家庭,父亲遭遇了一九六三年的三井三池煤矿爆炸事件。而这,就是一切悲剧的起源。

  悲剧的起源与转化:〈筑丰挽歌〉与三并三池煤矿事件在此,我们得先花一点时间去了解三井三池煤矿爆炸事件,以及这座矿坑的悠久历史 位于福冈县最南端的三池煤矿,蕴含量相当丰富,因此开发的时间也相当早。在明治维新后,因应“富国强兵”与“殖产兴业”的政策,日本极力地往工业化的道路前进。煤矿因此成为不可或缺的资源,而受到极大的重视。一八八八年,三池煤矿的经一由日本政府转移到三井组所成立的三井煤矿社,“三井三池煤矿”之名正式出现。战后,因政策方针的制定,三池煤矿一度成为经济复苏的能源来源。然而到了一九四八年,同样因为政策方向的关系,三池煤矿展开了表面上为自动离职的“自愿退职”大裁员。

  类似的情况,在五〇年代石油开始取代煤炭成为主要能源之时又重新上演。于是三池煤矿的工人在一九五三年、一九五九年到一九六〇年间就劳资问题展开称为“三池煤矿斗争”的反抗行动。然而此一行动因各方势力倾轧,最终从内部自我崩解。在激烈抗争的最后,由于时势的转变,工会最终不得不在中央劳动委员会的斡旋下,接受社方列举退职名单,被列者“自愿退职”的方案。

  留下来的矿工在一九六三年十一月九日下午三点左右,遇上了煤炭粉尘在矿坑中爆炸的事件。煤炭尘爆后,产生了大量的一氧化碳。当时矿坑内有一千四百名左右的工人,四百五十八人死于这场尘爆,救出的九百四十人,有八百三十九人一氧化碳中毒。

  一氧化碳中毒的矿工不可能再工作。他们会有持续抽痛的严重头痛、恶心、呕吐与心神混乱的情况。然而面对此一变故,三井三池煤矿方面聘雇的学者,驳斥九州工业大学荒木忍教授“事故的发生,是由于厂方以产量而非安全为主的生产第一主义所致”,认为事故的起因为原炭沾惹到煤粉的火星而起,属于不可抗力的事故。负责起诉事宜的福冈检察厅,在准备依照荒木忍的鉴定结果起诉三井三池矿坑干部时,突然遭到调动。最后,福冈检察厅因“缺乏科学证据”,对三井三池的矿坑干部做出不起诉的处分。而矿坑一直要到一九九七年才因经营不善而关闭。

  被害矿工与家属的赔偿,甚至要来得更晚。一九八七年,绝大多数的矿工家属与三井集团达成和解。部分不满的家属继续诉讼,到一九九八年才获得“三井公司有过失责任,必须承认过失责任并加以赔偿”的最终判决。而到了这个时候,时间已经无情地流过了三十五年。

  透过〈筑丰挽歌>,我们终于得知由起夫与希美的关系,两人犯下的弑父之罪,以及叶子实际上并没有逃出那辆宾士的事实。事件的全貌无情地展现在眼前之时,失业矿工与其家庭面临的悲惨生活也彻底地震慑了我。原来,〈武藏野阴影〉不过是一场豪华的铺垫吗?虽然说悲惨难以量化,但〈筑丰挽歌〉所呈现的那种绝望,和〈武藏野阴影〉有着全然不同的质感。它更粗野,更令人喘不过气,也更少出现在我们如今捧读的各类故事之中。

  换言之,它更常遭人遗忘。

  而宇佐美将之挖掘出来呈现的手法,是如此暴烈却又如此温柔。她并不粉饰太平,却也无意煽情狗血。〈筑丰之歌〉中的戏剧化场景不多,但因为铺陈有序的缘故,却场场都令人印象深刻。宇佐美在人物与背景的处理上亦然:乍看低调,但—着浓烈不满的希美与勇次、令人又厌恶又可怜的希美父亲、守财奴竹丈、摄影师一本先生、邪恶的空壳仔与不知世事的甜美大学生京子……这些角色并不喧闹,却个个都拥有十足的存在感。而作为事件的起因,“三井三池矿坑爆炸”这件实际上发生过的灾难,虽仅在〈筑丰之歌〉的开头中简略地提到,但整章的背景却让人难以忘怀始作俑者的爆炸案——透过这样的书写,再次被提起的社会事件,将会进入新一代日本读者的记忆之中,从而流传下去吧。无论宇佐美有意识到与否,但这正是形成社会共同记忆的一种方式。很巧地是,这正好也是台湾现阶段最为欠缺的一种方式——还有多少人记得一九八四年瑞芳煤矿、海山煤矿与海山一坑发生的灾变呢?也因此,一边阅读本章,一边忍不住对于这样的写作手法感到相当佩服,也因此能够体会日本推理作家协会奖的评审对于本书“鬼气逼人”、“作者的笔力相当优秀”等评语是由何而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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