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迟疑了一下。那个漫长的下午他在科普特教堂里翻来覆去琢磨的另一个难题就是如何向她解释他的不辞而别和杳无音信。若不据实相告,就很难让人信服。尽管他不愿吐露自己的秘密,他还是不得不告诉她,因为他已经走投无路,而她是唯一的希望。
他说:“你记得我1938年到贝鲁特去吗?”
“不记得。”
“我给你带回来一个玉镯。”
她在镜中与他目光相接。“那个镯子现在不在我这里了。”
他知道她在说谎。他继续说:“我去那里和一个叫海恩兹的德国军官碰面。他要我在之后的战争里为德国工作。我同意了。”
她的目光从镜子移开,直视着他。现在他在她眼里看到一点儿希望。
“他们要我回到开罗等他们通知。两年前他们联系了我。他们要我到柏林去。我去了。我参加了一个培训,然后到巴尔干和黎凡特工作。二月的时候我回到柏林接受一项新任务的指示。他们把我送到这里——”
“你在说什么?”她难以置信地说,“你是个间谍?”
“是的。”
“我不相信你。”
“看,”他拿起一个手提箱打开,“这是无线电,用来给隆美尔发消息。”他把这个箱子合上,又打开另一个,“这是我的资金。”
她目瞪口呆地看着那一摞摞整齐的钞票。“我的上帝,”她说,“这是一大笔钱!”
有人敲门。沃尔夫关上箱子。一个服务生拿着一瓶香槟和一桶冰进来。看到沃尔夫后,他说:“要我再拿个杯子来吗?”
“不用。”索尼娅不耐烦地说,“走吧。”
服务生离开了。沃尔夫把酒打开,倒了满满一杯,递给索尼娅,然后直接对着瓶子喝了几大口。
“听着,”他说,“我们的军队将在沙漠里取得胜利。我们能帮他们的忙。他们需要知道英军的兵力——人数、番号、指挥官的名字、武器装备水平,如果可能的话,还要知道他们的作战计划。我们在这里,在开罗,我们能搞到这些信息。然后,等德国人接管了这里,我们就是英雄了。”
“我们?”
“你能帮我。而你首先能做的就是给我个住的地方。你讨厌英国人,不是吗?你想看到他们被赶出去吗?”
“我谁都可以帮,偏偏你不行。”她喝完了香槟,又把杯子重新倒满。
沃尔夫从她手里拿过杯子一饮而尽。“索尼娅,如果我当时从柏林给你寄明信片,英国人早就把你关进监狱了。现在你既然知道原因了,就别生气了。”他放低声音,“我们可以像从前一样快活,我们会享用美味的食物,最好的香槟,买各种新衣服,参加豪华的舞会,再买一辆美国轿车。我们可以到柏林去,你一直想去柏林跳舞,你会成为那里的明星。德国是一个新式的国家——我们将统治世界,而你会成为公主。我们——”他住了口。他说的这些她全都没听进去。是时候使出他的最后一招了。“佛瓦兹怎么样了?”
索尼娅垂下眼来。“她走了,那个婊子。”
沃尔夫放下杯子,双手放在索尼娅的脖子上。她抬起头看着他,一动不动。他用拇指抵着她的下巴让她站起来。“我会为我们再找一个佛瓦兹。”他柔声说。他看到她的双眼突然湿润了。他的手滑过丝袍,沿着她的身体往下,抚摸着她的侧腰。“我是唯一懂得你的需要的人。”他低头吻上她的嘴唇,牙齿咬着她的唇,直到他尝到血的味道。
索尼娅闭上眼睛。
“我恨你。”她悲伤地说。
一个凉爽的傍晚,沃尔夫沿着尼罗河边的纤道往船屋走去。他脸上的伤口已经痊愈,也不再腹泻了。他穿着一套崭新的白西服,提着两大袋他最喜欢的食品。
位于郊区的扎马雷克岛一派宁静祥和。隔着开阔的河面,开罗市中心刺耳的噪声变得几不可闻。平静而饱含泥浆的河水温柔地拍打着岸边成排的船屋。船屋形状大小不一,色彩鲜艳,装修奢华,在夕阳的余晖里显得十分美丽。
和其他船屋相比,索尼娅这条船不大,但更加富丽堂皇。小路和上层甲板之间搭着一块木板。甲板上微风徐徐,另有绿白条纹的顶篷以遮挡阳光。沃尔夫登上船,沿着梯子下到船舱里。这里挤满了家具:椅子、沙发、茶几,还有摆满各种小玩意儿的橱柜。船头方向有个小厨房。暗红天鹅绒帘子从天花板垂到地板,把空间分成两部分,把卧室和其他部分隔开。卧室的后面船尾的部分则是一个浴室。
索尼娅正坐在一个垫子上涂脚趾甲油。她看起来真是邋遢到了极点,沃尔夫想。她穿着一条脏兮兮的棉布裙,面色憔悴,头发也没梳好。而再过半个小时,当她出门到恰恰夜总会去的时候,她会美若天仙。
沃尔夫把袋子放在茶几上,开始往外掏东西。“法国香槟……英国橘子酱……德国香肠……鹌鹑蛋……苏格兰三文鱼……”
索尼娅惊讶地抬起头。“没人能搞到这样的东西,现在在打仗呀。”
沃尔夫笑了。“在库阿里有个开小杂货店的希腊人,他还记得我这个贵客。”
“他可靠吗?”
“他不知道我住哪里——况且,他的店是北非唯一能买到鱼子酱的地方。”
她凑过来把手伸进袋子里。“鱼子酱!”她把罐头盖子掀开,用手指挖着吃起来。“我好久没吃过鱼子酱了,自从——”
“自从我走了之后。”沃尔夫接过话来。他把一瓶香槟放进冰柜。“如果你等几分钟,就能配着冰镇香槟吃了。”
“我等不及了。”
“你从来都等不及。”他从袋子里拿出一份英文报纸开始读起来。这报纸编得极烂,充斥着各类官方新闻通稿;对战争新闻的审查比BBC广播还严,而广播是人人都能听到的;本地新闻则更加糟糕——刊登埃及反对派政治家的演讲是违法的。“这上面还是没有和我有关的消息。”沃尔夫说。他已经把在阿斯尤特发生的事告诉索尼娅了。
“新闻总是会晚一些。”她含着满口鱼子酱说。
“不是这个原因。如果他们报道谋杀案,他们得解释动机是什么——如果不解释,人们就会猜测。英国人不想让人怀疑埃及有德国间谍,那样影响不好。”
她走进卧室换衣服。她隔着帘子说:“你意思是说他们不找你啦?”
“不是。我今天在露天市场见到阿卜杜拉了。他说埃及警方没有兴趣,但有个范德姆少校在给他们施加压力。”沃尔夫放下报纸,皱起了眉头。他想知道范德姆是否就是闯进橄榄树别墅的那个军官。他真希望当时能仔细看看那个人,可当时隔着马路,那军官的脸完全被掩盖在帽檐的暗影里。
索尼娅说:“阿卜杜拉怎么知道的?”
“我不知道。”沃尔夫耸耸肩,“他是个贼,消息灵通。”他到冰柜那里取出酒瓶。酒还不够冰,但他渴了。他倒了两杯。索尼娅打扮停当走了出来。正如他所料,她像脱胎换骨了一般,发型完美,妆容精致淡雅,穿着一条樱桃红的薄纱裙和与之相配的鞋。
几分钟之后,船外响起一阵脚步声,有人走过用来上下船的踏板,敲了敲船舱的门。索尼娅的出租车到了。她喝完杯子里的酒就出去了。他们没有互相问好或道别。
沃尔夫来到他放无线电的橱柜前。他拿出那本英文小说和那张印着密钥的纸。他把密钥研究了一番。今天是五月二十八日,他应该用42——当前的年份——加上28,得到用来加密信息的小说页码。五月是一年中的第五个月,所以每五个字母就跳过第五个不计。
他打算发的信息是:已到,入住,望知悉。从书的第70页最上面开始,他沿着一行行文字寻找第一个字母H。按每五个字母跳过第五个不计,H是第十个字母。在密电里,则用字母表的第十个字母J来表示。接下来他需要的是A。在书里,H后的第三个字母是A。HAVE这个单词里的A将用字母表的第三个字母C来表示。对比较少见的字母,比如X,则另有特殊方法处理。
这种密码是一次性密码本的变体,这种方法在理论上和实际中都是无法破解的。接收者需要同时有书和密钥才能解码。
他把信息加密好之后看了看表。他准备午夜时发送。从现在到他需要预热无线电还有几个小时。他又倒了一杯香槟,打算把鱼子酱吃完。他找了个勺子,把罐头拿起来。罐头是空的。索尼娅已经把它吃光了。
跑道其实是在沙漠里匆忙清理掉骆驼刺和大石块得到的一块带状区域。隆美尔俯视着逐渐接近的地面。斯托奇是德国指挥官们在战场短途旅行所乘的一种轻量级飞机,它的轮子装在细长的前腿顶端,降落时看起来像一只苍蝇。飞机一停住,隆美尔就跳了下来。
他最先感觉到热量扑面而来,然后是沙尘。在空中时还算凉爽,而现在他觉得自己像是踏进了熔炉。他立刻开始流汗了。他刚吸进一口空气,舌尖和嘴唇上就蒙上了薄薄一层沙。一只苍蝇停在他的大鼻子上,他把它拂掉。
隆美尔的情报头子冯·梅勒辛穿过沙地朝他跑过来,长筒靴踢起团团尘土。他看起来很不安。“凯塞林到了。”他说。
“来得正好!”隆美尔说。
这位总是面带微笑的陆军元帅凯塞林身上汇集了隆美尔对德国军队的所有不满。他是一个总参谋部军官,而隆美尔讨厌总参;他是纳粹空军的创始人之一,这个部门在沙漠战争中频频让隆美尔失望;最糟糕的是,他还是一个势利小人。他那些刻薄言论之一曾经传到隆美尔耳朵里。凯塞林抱怨隆美尔对他手下的军官太粗鲁,说:“如果他不是沃腾堡人的话,没准和他谈一谈还有点用。”沃腾堡是隆美尔出生的省份,而他整个职业生涯都在和这句评论所体现的这种偏见作斗争。
他由梅勒辛领着、踩着沙子向指挥车走去。“克鲁威尔将军被俘虏了。”冯·梅勒辛说,“我只好让凯塞林接管。他整个下午都在找您。”
“坏事一桩接一桩。”隆美尔不快地说。
他们进入指挥车后车厢。这是一辆巨大的卡车。车厢的阴凉正合人意。凯塞林正弯腰看着一张地图,右手比画着一条路线,左手赶着苍蝇。他抬头一看,笑了起来。“我亲爱的隆美尔,谢天谢地你回来了。”他柔声细语地说。
隆美尔摘下帽子。“我参加了一场战斗。”他咕哝着说。
“我想也是。发生了什么?”
隆美尔冲地图上一指。“这是加查拉防线。”这是一串由雷区相连的防卫工事,从加查拉南边的海岸一直延伸到沙漠里五十英里外。“我们在防线南端绕了一下,从后面向他们进攻。”
“好主意。出了什么问题?”
“我们的汽油和弹药用完了。”隆美尔一屁股坐下来,突然觉得非常疲惫。“这不是第一次了。”他补充道。凯塞林作为南方战场总指挥官,负责隆美尔部队的补给,但陆军元帅似乎并没有听出这话里的批评。
一个勤务兵用托盘端进来几杯茶。隆美尔啜了他那杯一口。茶里有沙子。
凯塞林用对话的语气说:“我今天下午扮演了你的下属指挥官的角色,这段体验很不寻常。”
隆美尔含混地咕哝了一声。这话里带刺,他听得出来。但他现在并不想冒犯凯塞林,他想思考一下战斗的事。
凯塞林继续道:“我发现当我缚手缚脚地听命于一个只管发号施令却联系不上的总部时,工作起来相当困难。”
“我在战斗的中心,我是在现场发命令。”
“但你还是应该保持联系畅通。”
“那是英国人打仗的方式。”隆美尔说,“将军们在防线后面几英里之外,联系畅通。但打胜仗的是我。如果我之前拿到补给的话,我现在就在开罗了。”
“你不会去开罗。”凯塞林尖锐地说,“你会去托布鲁克。之后你会待在那儿直到我拿下马耳他。富勒的命令是这么说的。”
“当然。”隆美尔不打算重新挑起争端,至少现在不要。托布鲁克是中间目标。一旦攻下这个港口,欧洲来的军队——尽管人数不足——就能直接到前线,避免耗费大量汽油长途行军穿越沙漠。“而要到托布鲁克,我们得先突破加查拉防线。”
“你下一步做什么?”
“我打算撤退,重组。”隆美尔看见凯塞林的眉毛扬了起来。这位陆军元帅知道隆美尔有多痛恨撤退。
“那敌人会做什么?”凯塞林向梅勒辛发问。身为情报长官,他负责详细评估敌人的动向。
“他们会追击,但不是马上。”冯·梅勒辛说,“幸运的是,他们在争取优势时总是慢一拍。但他们早晚会尝试发动一次突击。”
隆美尔说:“问题是,什么时间?什么地点?”
“没错。”冯·梅勒辛说。他看起来迟疑了一下,随后说:“今天的汇总报告里有一条你会感兴趣,间谍已经潜入开罗。”
“间谍?”隆美尔皱起眉头,“哦,是他!”现在他想起来了。在那个间谍开始马拉松式的徒步之前,他曾经飞到利比亚沙漠腹地的加洛绿洲去给他下最终指示。沃尔夫,这是他的名字。隆美尔对他的勇气印象深刻,但对他的成功概率心存怀疑。“他从哪里发来的消息?”
“开罗。”
“这么说他到那里了。如果他能到开罗,那他就无所不能了。没准他能预测一下突击。”
凯塞林插话道:“我的上帝啊,你不是打算指望间谍吧?”
“我谁都不指望!”隆美尔说,“我才是那个被指望的人。”
“很好。”凯塞林和往常一样波澜不惊,“情报一向没什么用,你也知道,间谍送来的情报是最没用的。”
“我同意。”隆美尔平静了一些,说,“但我有感觉这个人会不一样。”
“我很怀疑。”凯塞林说。
四
艾琳·芳塔纳看着镜子里自己的脸,想:我二十三岁了,我的美貌一定开始褪色了。
她向镜子靠得更近些,端详着自己,搜寻着老化的征兆。她的气色无懈可击。她圆圆的棕色眼睛像山泉一样清澈。没有皱纹。这是一张孩子气的脸,脸型精致,带着一副无辜的表情。她像一个艺术品收藏家审视着自己最精美的收藏品一样:她把这张脸当作她拥有的一件物品,而不是她自己的一部分。她笑了笑,镜子里的脸也以笑容回应她。这是一个亲密的微笑,带着一丝淘气,她知道这个微笑能让男人惊出一身冷汗。
她拿起纸条又读了一遍。
亲爱的艾琳:
我恐怕我们的关系已经结束了。我太太发现了。我们已经和解了,但我不得不承诺永远不再见你。当然你可以继续住在公寓里,但我不能再支付房租了。事情弄到这个地步,我感到非常抱歉,但我想我们都知道这不会长久的。祝你好运。
你的,
克劳德
就这样,她想。
她把纸条连同那廉价的感情撕得粉碎。克劳德是个胖乎乎的商人,一半法国一半希腊血统,在开罗开了三家饭店,在亚历山大城也有一家。他有教养,友善,总是乐呵呵的,但在关键时刻他压根儿不为艾琳打算。
他是这六年来的第三个了。
最开始是查尔斯,那个股票经纪人。她当时十七岁,身无分文,没有工作,不敢回家。查尔斯把她安置在公寓里,每周二晚上来看她。当他把她当成一盘美味送给他的兄弟时,她把他赶了出去。接下来是强尼,三个人里对她最好的一个。他想和妻子离婚,然后娶艾琳为妻,她拒绝了。现在克劳德也离开了她。
她从一开始就知道不会有未来。
对于恋情终结,她和他们一样有错。表面上的原因——查尔斯的兄弟,强尼的求婚,克劳德的太太——都不过是借口,或者说催化剂。真实的原因一直是同一个:艾琳并不开心。
她盘算着下一段恋情的前景。她知道接下来会是什么样。她会靠她在巴克莱银行那点微薄的积蓄生活一段时间——当她有男伴时,她总是设法存点钱。接下来她会看着余额慢慢下降,然后在舞团找份工作,在某个俱乐部里踢踢腿、扭扭屁股过上几天。然后……她的目光投向镜子深处,想象着她的第四个情人,眼神逐渐失去焦点。也许他会是个意大利人,有闪亮的眼睛和光泽的头发,保养得当的双手。她也许会在大都会酒店的酒吧里遇见他,记者们都在那里喝酒。他会和她交谈,请她喝一杯。她会对他微笑,然后他就迷失了。他们会约定第二天一起吃晚饭。她挽着他的胳膊走进饭馆时,会看起来光彩照人。所有人都会把头转过来,他会觉得很有面子。他们会继续约会。他会送她礼物。他会和她调情,再一次调情,第三次他会成功。她会享受和他做爱的感觉——亲密接触、抚摸、情话——而她会让他感觉自己像个国王。他会在黎明时离开她,但晚上会再回来。他们不会再一起去饭馆了,“太冒险了。”他会这么说,但他在公寓流连的时间会越来越长,然后他会开始付房租和账单。这时艾琳就会得到她想要的一切了:家,金钱和迷恋。她会开始胡思乱想,为何自己如此可悲?如果他晚到了半个小时,她会朝他扔花瓶。如果他提起妻子的次数太多,她会摆出一副冷脸。她会抱怨他不再送她礼物了,而他送上礼物时,她会不带半分喜色接受。男人会被激怒,但还是无法离开她,因为到那时他总是会急切地盼望她激烈的吻,渴求她完美的肉体,而她还是会让他在床上感觉像个国王。她会觉得和他聊天很无趣,她会向他索求超过他所能给予的激情,两人之间会有隔膜。最终危机会到来。他的妻子会起疑,或者孩子会病倒,或者他必须出差半年,或者他手头拮据。而艾琳会回到她现在的境况:漂泊不定,独自一人,声名狼藉,同时老了一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