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我留言。”他从衬衫口袋里掏出一支铅笔和一个小本子写了起来。“我把家里和总司令部的地址和电话都给你。我一收到消息就去你的住处找你。”
“好的。”她写下她的地址,心想不知中校会对她的公寓作何感想。“如果你被人看见了怎么办?”
“有关系吗?”
“可能会有人问起你是谁。”
“那么你最好别实话实说。”
她坏笑道:“我会说你是我的情人。”
他把目光移开。“好吧。”
“但你最好扮演好你的角色。”她一本正经地说,“你得带着大捧的鲜花和盒装巧克力来。”
“我不知道——”
“难道英国人不给他们的情妇送鲜花和巧克力吗?”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她注意到他的眼睛是灰色的。“我不知道。”他平静地说,“我从来没有过情妇。”
艾琳想,我错了,我承认。她说:“那你要学的可多了。”
“我想是的。你还要再喝一杯吗?”
现在我准备走人了,她想。你有点太过火了,范德姆中校,你有一种特别的自信,你喜欢掌控局面。你的控制欲是如此之强。我也许会把你抓在手心里,戳一下你的虚荣心,让你吃点苦头。
“不了,谢谢。”她说,“我该走了。”
他站起来。“我会期待着听到你的消息。”
她和他握过手就走了。不知为什么,她觉得他并没有目送她离开。
范德姆为了盎格鲁-埃及联盟的招待会换了一身普通西服。他的妻子还在世时,他绝对不会到联盟去。她说这个俱乐部很俗气。他告诉她应该说“平民化”,这样她听起来不会像个乡下来的势利鬼。她说她就是乡下来的势利鬼,还让他不要继续卖弄他所受的古典教育。
范德姆那时爱着她,现在也仍然如此。
她的父亲相当富有,因为没什么事好做,就成了一名外交官。他对于女儿要嫁给一个邮递员的儿子这件事一直不太满意。即使当他得知范德姆靠奖学金上了一所公立预科学校、之后又上了伦敦大学、被视为同辈青年军官中最有前途的人之一时,他仍然不为所动。但女儿对此相当坚持,正如她对其他事一样,最终父亲不得不大度地接受了这桩婚姻。奇怪的是,当两位父亲在某个场合遇见的时候,他们相处得很愉快。不幸的是,两位母亲讨厌对方,所以家庭聚会再没举行过。
范德姆对这些事并不介怀,他也不介意他的妻子脾气急躁、举止鲁莽、心胸狭窄。安吉拉优雅、自尊心强、美丽动人。对他来说,她是女人中的典范,他觉得自己是个幸运的男人。
她和艾琳·芳塔纳对比起来,反差不能更强烈了。
他骑着摩托车来到联盟。这辆BSA350摩托在开罗非常实用。一年到头都能骑,因为天气基本上都还不错。堵车的时候,汽车和出租车只能原地等待,他可以在车辆中蜿蜒穿行。而它速度相当快,这给了他一种隐秘的快感,一种回到青春期的感觉,因为年少时他很喜欢这样的摩托车,但是买不起。安吉拉嘲笑这辆车,像她嘲笑联盟一样,说它俗气,但范德姆这一次坚决地反对她的意见。
当他在联盟门口停车时,天气已经变得凉爽。穿过俱乐部屋子的时候,他从一扇窗户看出去,看见一场球赛正进行到最激烈的时刻。他抵挡住诱惑继续前进,走到草坪上。
他接过一杯塞浦路斯雪莉酒,加入到人群中,点头、微笑、和认识的人交换趣事。主办方为穆斯林客人准备了茶,但他们的人来得并不多。范德姆尝了尝雪莉酒,心想不知能不能教会酒保做马提尼。
他的目光越过草地投向隔壁的埃及官员俱乐部,希望能偷听到那里的谈话。有人提到了他的名字,他转身看见了女医生。他又一次需要想一想才记起她的名字。“阿巴斯诺特医生。”
“我们在这儿可以不那么正式。”她说,“我的名字叫琼。”
“威廉。你的先生来了吗?”
“我没结婚。”
“请原谅我。”现在他对她有了不一样的看法。她单身,而他是个鳏夫,他们一周之内已经被人见到在公共场合交谈了三次以上:这会儿开罗的英国人们会以为他们实际上已经订婚了。“你是个外科医生吧?”他说。
她笑了。“如今我所做的不过是替人们缝补伤口,不过你没错,我在战前是个外科医生。”
“你怎么办到的?这对一个女人来说不容易。”
“我付出了很多努力。”她还是面带微笑,但范德姆觉察到其中蕴含着一丝愤愤不平。“我听说你自己也不那么传统。”
范德姆认为自己非常传统。“怎么个不传统?”他惊讶地说。
“你自己带孩子。”
“没的选。即使我想把他送回英格兰,我也送不了,除非你有残疾,或者你是个将军,不然弄不到通行证。”
“但你并不想把他送回去。”
“不想。”
“我就是这个意思。”
“他是我儿子。”范德姆说,“我不想把他交给别人抚养,他也不想。”
“我明白。只是有的父亲会觉得这有些……不够有男子气概。”
他扬起眉毛看着她,让他意外的是,她脸红了。他说:“我想你说得没错。我从来没这么想过。”
“我觉得很不好意思,我打听得太多了。你想再来一杯吗?”
范德姆看了看自己的杯子。“我想我应该进去找点真正的酒。”
“祝你好运。”她笑了笑就转身走了。
范德姆走过草坪向俱乐部屋子走去。她是个有吸引力的女人,勇敢、聪明,而且她清楚地表现出想多了解他一些。他想:见鬼,我为什么对她一点儿兴趣也提不起来呢?所有人都觉得我们很般配,而且他们是对的。
他走进去对酒保说:“杜松子酒,冰块,一颗橄榄,再来几滴高浓度的苦艾酒。”
送上来的马提尼相当不错,他又要了两杯。他又想到了那个叫艾琳的女人。开罗有一千个像她这样的女人——希腊人,犹太人,叙利亚人,巴勒斯坦人,也有埃及人。她们做舞女,直到吸引住某个富有的浪荡子。她们中大多数人也许沉迷于这样的幻想:和他结婚,然后被带回在亚历山大城或者巴黎或者萨里的大宅。她们会失望的。
她们都有着精致的棕色面庞,猫科动物似的身体,细腿,丰胸,但范德姆还是认为艾琳是出类拔萃的。她的笑容实在迷人。乍看之下,她想去巴勒斯坦的农场干活的想法很是荒唐;但她尝试了,失败了之后她也同意为范德姆工作。从另一方面来看,贩卖街头闲话和被包养一样,是轻松的赚钱方式。她也许和其他那些舞女没什么两样。范德姆对那种女人也没有兴趣。
马提尼的酒劲开始上来了。他担心等女士们进来时他会表现得有失礼数,于是付了账后就出去了。
他骑车到总司令部去查看最新情况。当天的战事在双方伤亡惨重后陷入僵局,英国这边伤亡更多一些。这真是让人垂头丧气啊,范德姆想,我们有安全的后方,充足的供给,性能优越的武器,人数也更多;我们计划周详,作战谨慎,可我们从来没怎么赢过。他回家了。
贾法尔做了羊肉和米饭。范德姆吃晚饭时又喝了一杯。他吃饭时比利和他聊天。今天的地理课讲的是加拿大的小麦种植。范德姆更希望学校能教这孩子一些和他生活的这个国家有关的东西。
比利睡觉之后,范德姆一个人坐在客厅里,抽着烟,想着琼·阿伯斯诺特、阿历克斯·沃尔夫和埃尔温·隆美尔。他们以不同的方式都给他造成了威胁。外面夜色已经降临,房间看起来有种密不透风的感觉,让人不快。范德姆把香烟盒装满就出去了。
城市现在和白日里任何时候一样生机勃勃。马路上有很多士兵,其中一些醉得很厉害。这些人都是在沙漠里打过仗的硬汉,在经受了沙尘、炎热、炸弹和炮击的折磨后,他们常常发现埃及人不够感恩戴德。当商店老板少找了钱或者酒保拒绝给醉汉服务时,士兵们就会想起他们的朋友是如何在保卫埃及时被炸飞,然后他们会大打出手、打碎橱窗、把店铺砸个稀烂。范德姆理解为什么埃及人不感激。他们不怎么在乎压迫他们的是英国人还是德国人,但他也并不怎么同情那些大发战争财的开罗商人。
他手里夹着烟慢慢地走着,享受着清凉的夜风,看着那些开着门的小店铺,拒绝买下一件号称量身定做即刻可取的棉质衬衣,一个女士皮质手提包,还有一本叫作《荤段子》的旧杂志。一个街头小贩的夹克左侧印着下流的图案,右侧印着耶稣受难图,这把范德姆逗乐了。他还看见一群士兵对两个埃及警察手拉手巡逻的景象大笑不已。
他走进一间酒吧。在英国俱乐部以外的地方,明智的做法是不要点杜松子酒。所以他要了兹比酒,这种茴香酒加水会变得浑浊。十点的时候,酒吧关门了,这是穆斯林华夫脱党政府和令人扫兴的宪兵司令达成共识的结果。离开的时候,范德姆的视线有一点儿模糊。
他朝老城走去。在经过一个写着“禁止军人入内”的牌子后,他进入了博卡。在狭窄的街道上和巷子里,女人们有的坐在台阶上,有的倚在窗口,抽着烟等待主顾,和军警聊天。其中有几个和范德姆打招呼,用英语、法语和意大利语叫卖她们的身体。他拐进一条小路,穿过荒废的院子,走进一个没有招牌的、敞开的门洞。
他爬上楼梯,敲了敲二楼的一扇门。一个中年埃及妇女打开门,他付了她五英镑,走了进去。
宽敞的内室灯光昏暗,奢华的装饰已经褪色,范德姆坐在一个垫子上,解开衬衫领口。一个穿着灯笼裤的年轻女人把水烟筒递给他。他深深地吸了几口大麻。没多会儿,一种令人愉快的慵懒的感觉笼罩了他。他用手肘支着身子,往后半仰着,四下张望了一番。房间的阴影里还有另外四个男人。两个埃及官员——富有的阿拉伯地主——坐在一张矮榻上漫不经心地低声交谈。第三个人已经在大麻的作用下昏昏欲睡,看着像是英国人,也许和范德姆一样是个军官。第四个人坐在角落里和其中一个女孩说话。范德姆听见了片言只语,判断出这个男人想把女孩带回家,他们在讨论价格。这个男人隐约有些面熟,但范德姆喝醉了,现在又吸得昏昏沉沉,没法调动记忆想起这个人是谁。
一个女孩走过来牵起范德姆的手。她把他领到一间侧室,拉上了帘子。她脱掉她的系带露背上衣。她有着瘦小的棕色胸部。范德姆轻抚着她的脸。她的脸在烛光中变幻不定,一会儿看起来衰老,一会儿看起来非常年轻,忽而凶猛贪婪,忽而脉脉含情。在某一刻她看起来像琼·阿伯斯诺特,但当他最终进入她时,她看起来像艾琳。
五
阿历克斯·沃尔夫穿着一件加拉比亚,戴着一顶土耳其毡帽,站在英国总司令部大门三十码开外,兜售使用两分钟后就会坏掉的纸扇。
风头已经过去了。他已经一周没见到英国人抽查身份证件了。那个范德姆没法无限期地施加压力。
沃尔夫感到足够安全了之后就立刻到总司令部去。进入开罗是一场胜利,但毫无用处,除非他能四处勘探、挖到隆美尔需要的信息,并且要快。他回想起他和隆美尔在加洛那场短暂的面谈。沙漠之狐看起来一点儿也不狡猾。他是个小个子的、不知疲倦的男人,有一张咄咄逼人的农夫的脸:大鼻子,下垂的嘴,下巴上有道沟,左脸上有一条锯齿形的伤疤,头发剪得很短,被帽子完全挡住了。他说:“兵力,师的名字,参战和储备各有多少,训练的情况。坦克的数目,参战和储备各有多少,维修状况。弹药、食物和汽油补给。指挥官的性格和态度。战略和战术意图。沃尔夫,他们说你很能干。他们最好没搞错。”
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
沃尔夫只需在城市里四处逛逛就能获得一定的信息。他可以观察休假的士兵制服,听他们聊天,由此可以得知哪支部队驻扎在何处,什么时候返回战场。有时某个中士会提到死伤统计数字,或是德军坦克所装载的防空武器88毫米高射炮毁灭性的效果。他听到一个军队机械师抱怨昨天送达的五十辆新坦克中有三十九辆需要大修才能重新使用。这些都是可以发给柏林的有用信息,那里的情报分析员会把这些信息和其他片段拼在一起形成大的图景。但这不是隆美尔想要的。
在总司令部里某处会有几页纸写着这样的东西:“休整之后,拥有100辆坦克和充足补给的A师将于明天离开开罗,与B师在C绿洲会合,为下周六黎明时D地以西的反击战做准备。”
沃尔夫想要的正是这几页纸。
这是他在总司令部外面卖扇子的原因。
英国人在花园城郊区占用了几栋大宅子来作为总司令部,宅子的主人多半是埃及的帕夏们。(沃尔夫很庆幸橄榄树别墅逃过一劫。)带刺的铁丝网包围着被征用的住宅。穿着制服的人们可以快速进出大门,而平民会被拦下盘问,等哨兵打电话验明身份。
城市其他地方的大楼里还设有另外的指挥部,比如赛美拉米斯酒店里设有一个叫英国驻埃军团的部门,但眼前这个是中东总司令部,权力的中心。在阿勃韦尔的间谍学校里时,沃尔夫花了很多时间学习辨认制服、军团标志,还有成百上千个高级英国军官的脸。这几天早晨待在这里,他见到好些大型指挥车开过来,透过车窗窥见了不少上校、将军、海军上将、中队长,还有总指挥官克劳德·奥金莱克爵士本人。他们看起来都有一点儿奇怪,让他迷惑不解,直到他意识到他印在自己脑海里他们的照片都是黑白的,这是他第一次看到他们带着色彩。
总司令部官员乘轿车出行,但他们的副官步行。每天早晨,上尉和少校们带着公文包步行抵达。接近正午的时候——据沃尔夫推测这时例行晨会结束了,他们中的一些人会带着公文包离开。
每天沃尔夫都会跟踪一个副官。
大多数副官在总司令部工作,每天结束时他们会把机密文件锁在办公室里。但这几个人需要来总司令部参加晨会,而自己的办公室在城里其他地方,他们不得不随身带着文件往返于办公室之间。其中一个去赛美拉米斯酒店,有两个去纳斯厄尼那边的军营,第四个是去沙里·苏雷曼帕夏地区一栋没有标志的建筑。
沃尔夫想钻进那些公文包里。
今天他决定搞一次演习。
在烈日下等副官们出来时,他想到前一晚发生的事,新蓄的小胡子下嘴角弯了起来,露出微笑。他曾经承诺索尼娅,他会为她找到另一个佛瓦兹。昨晚他去了博卡区,在法赫米太太的店里挑了一个姑娘。她不是佛瓦兹——那个女孩真是热情如火——但她是个不错的临时替代品。他们先是轮流享用她,然后一起;之后他们玩了索尼娅那套古怪、刺激的游戏……那是个漫长的夜晚。
副官们出来的时候,沃尔夫跟上了那对到军营去的。
一分钟后,阿卜杜拉从一间咖啡馆里冒出来,步调一致地走在他身旁。
“那两个?”阿卜杜拉说,“就是他们了。”
阿卜杜拉是个镶着钢牙的胖子。他是开罗最有钱的人之一,但不同于大多数富有的阿拉伯人,他并不模仿欧洲人。他穿拖鞋,身披一件脏袍子,戴土耳其毡帽。他油腻腻的头发在耳朵旁打着卷儿,手指甲黑乎乎的。他的财富不像帕夏们那样来自土地,也不像希腊人那样来自贸易,而是来自犯罪。
阿卜杜拉是个贼。
沃尔夫喜欢他。他狡猾,谎话连篇,冷酷,慷慨,总是笑眯眯的。对沃尔夫来说,他身上体现了中东地区历史悠久的恶行和美德。他那支由子女、孙子孙女、侄子侄女、表侄们所组成的大军在开罗入室盗窃和街头行窃已经有三十年了。他的触手无孔不入,他是个大麻批发商,他对政客们有影响力,他还拥有博卡半数的房子,包括法赫米太太那栋。他和四个老婆住在老城里一栋破败的大房子里。
他们跟着两个军官来到新城中心。阿卜杜拉问:“你要一个公文包,还是两个都要?”
沃尔夫想了想。一个是偶然被盗,两个就像有预谋的了。“一个。”他说。
“哪个?”
“无所谓。”
沃尔夫发现橄榄树别墅不再安全之后就考虑过找阿卜杜拉帮忙,但他当时决定不找他。阿卜杜拉肯定可以找个地方把沃尔夫藏起来——也许藏在一间妓院里——基本上想藏多久就能藏多久。但一旦把沃尔夫藏起来,他就会开始和英国人谈判,把沃尔夫卖给他们。阿卜杜拉把世界分成两半:他的家人和其他人。他对家人非常忠诚,全心全意信任他们;他欺骗所有其他的人,也认为其他人都想骗他。所有的生意都是在互相怀疑的基础上做成的。沃尔夫发现这一套令人惊讶地管用。
他们来到一个繁忙的街角。两个军官闪避着来往车辆,穿过马路。沃尔夫正打算跟上去,阿卜杜拉伸手拉住他的胳膊阻止了他。
“我们在这里下手。”阿卜杜拉说。
沃尔夫举目四望,审视着建筑物、人行道、路口和街头小贩们。他缓缓露出笑容,点点头。“无懈可击。”他说。
他们第二天下手。
阿卜杜拉挑选的抢劫地点的确无懈可击。这是一条繁忙的侧街和主干道的交会处。街角有一家咖啡馆,露天的桌子把人行道宽度减少了一半。咖啡馆外面靠主干道这一侧是一个公交车站。尽管被英国人统治了六十年,排队等公交车的想法在开罗从来没被接纳过,所以那些等车的人只在已经很拥挤的人行道上打转。侧街上要开阔一些,虽然咖啡馆在这一侧也有桌子,却没有公车站。阿卜杜拉留意到了这个小缺陷,于是安排了两个杂技演员在那里表演作为弥补。
沃尔夫坐在街角的一张桌子旁,从那里他可以同时看到主干道和侧街。他担心事情也许会出差错。
军官们也许今天不会回军营。
他们也许会走另一条路。
他们也许没带公文包。
警察也许会到得太快,把所有人现场逮捕。
那男孩也许会被军官们抓住盘问。
沃尔夫也许会被军官们抓住盘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