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错!不过等等,包里什么有价值的东西都没有。所以阿赫迈德-阿历克斯还是胜过了我。不过等等,我让他付钱补偿我的辛苦,所以我得到一百英镑,他什么都没得到。”
亚瑟夫皱起眉头:“你,胜过了他。”
“不。”阿卜杜拉悲伤地摇摇头,“他付给我的是伪造的钞票。”
亚瑟夫瞪着阿卜杜拉,阿卜杜拉也瞪着他。两人一起大笑起来。他们拍着对方的肩膀,在地板上跺脚,在垫子上滚来滚去,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
沃尔夫勉强挤出一个笑容。这一连串的互相出卖,正是阿拉伯商人最爱听的那种笑话。阿卜杜拉一定会把这事说上好多年。但这却让沃尔夫心里一寒。所以阿卜杜拉也知道伪钞的事情了。还有多少人知道了?沃尔夫感觉追捕他的人已经在他身边围成了一圈,所以无论他往哪个方向跑都会遇上抓他的人,而这个圈每天都在越收越紧。
这时,阿卜杜拉像是第一次注意到沃尔夫的外形。他立刻流露出关切之情。“你出了什么事?你被抢劫了吗?”他拿起一个小小的银铃摇了摇。一个睡眼惺忪的女人几乎是立刻就从旁边的房间进来了。“打点热水来,”阿卜杜拉吩咐她,“给我的朋友擦洗伤口,把我的欧式衬衣给他,拿把梳子,再来点咖啡。要快!”
要是在一户欧洲人家里,沃尔夫会抗议在午夜之后把女人吵醒来照顾他。但在这里,这种抗议是非常不礼貌的。女人们的存在就是为了给男人们服务,而且对于阿卜杜拉专横的命令,她们不会惊讶也不会不快。
沃尔夫解释说:“英国人要逮捕我,我不得不和他们打了一架才脱身。不幸的是,我想他们也许现在已经知道我住在哪里了,这是个问题。”
“啊。”阿卜杜拉吸了一口水烟,又把烟筒递过来。沃尔夫开始感觉到大麻的效力了,他很放松,思维迟缓,还有一点儿困。时间变慢了。阿卜杜拉的两个妻子在他身边忙前忙后,给他洗脸梳头。他发现她们的服侍的确让人非常受用。
阿卜杜拉似乎打了个盹,随后他睁开眼睛说:“你一定要留在这里。我家就是你家。我不会让英国人找到你的。”
“你是个真正的朋友。”沃尔夫说。真奇怪,他想。他原本计划给阿卜杜拉钱来让他帮忙藏身。然后阿卜杜拉表明他知道钱有问题,沃尔夫一直在想他还能怎么办。现在阿卜杜拉打算无偿地把他藏起来。一个真正的朋友。奇怪的是,阿卜杜拉不是个真正的朋友。在阿卜杜拉的世界里没有朋友:他的世界分为家人和其余的人两部分,他愿意为了家人做任何事,却不愿意为其他人付出哪怕一丁点。我怎么会得到这个特殊待遇?沃尔夫睡意蒙眬地想。
他心里的警铃又拉响了。他强迫自己思考:在吸了大麻后这着实不易。一步一步来,他对自己说。阿卜杜拉让我留在这里。为什么?因为我惹了麻烦。因为我是他的朋友。因为我胜过了他。
因为我胜过了他。这个故事还没完。阿卜杜拉想在这根出卖链条上再加一环。怎么加?把沃尔夫出卖给英国人。就是这样。等沃尔夫一睡着,阿卜杜拉就会送信给范德姆少校。沃尔夫会被抓起来。英国人会付给阿卜杜拉情报费,而这个故事说到底还是阿卜杜拉更胜一筹。
该死。
一个妻子拿来了一件白色的欧式衬衣。沃尔夫站起来,脱掉他被扯破的染血的衬衣。那位妻子把视线移开,不去看他赤裸的胸膛。
阿卜杜拉说:“他现在不需要。早上再给他。”
沃尔夫从女人手里接过衬衣穿上。
阿卜杜拉说:“我的朋友阿赫迈德,让你睡在一个阿拉伯人的家里也许不够体面?”
沃尔夫说:“英国人有句话,和魔鬼吃饭的人一定用的是长柄勺。”
阿卜杜拉咧嘴一笑,露出了牙齿。他知道沃尔夫一定猜到了他的计划。“几乎就是个阿拉伯人。”他说。
“再见了,我的朋友。”沃尔夫说。
“再会。”阿卜杜拉回道。
沃尔夫出门走进冰冷的夜,不知现在能去哪里。
在医院里,一个护士用一种本地的麻药麻醉了范德姆的半张脸,然后阿巴斯诺特医生用她纤长灵巧而冷静的手为他缝合了脸颊。她为他敷上一层有保护作用的药膏,然后用一条长长的绷带绕在他头上把伤口包起来。
“我看起来一定像个犯了牙疼的卡通人物。”他说。
她面色很凝重。她不太有幽默感。她说:“等麻药劲过了你就不会这么快活了。你的脸会很疼。我会给你开点止痛药。”
“不用了,谢谢。”范德姆说。
“别嘴硬,少校,”她说,“你会后悔的。”
他注视着穿着白大褂和朴素平跟鞋的她,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对她从来一点儿欲望都没有。她足够友好,甚至算得上漂亮,但她让人感觉冷冰冰的、高高在上、一尘不染,不像——
不像艾琳。
“止痛药会让我睡着的。”他对她说。
“这是好事啊,”她说,“如果你睡着了,就能保证缝合的地方好几个小时都不会被碰到了。”
“我乐意如此,但我有重要的工作等着。”
“你不能工作。你不该四处走动。你应该尽量不要说话。失血让你很虚弱,而且这样的伤口对精神和肉体都是伤害很大的。接下来几个小时内你会感觉到它的余波,你会头晕、恶心、乏力、犯迷糊。”
“如果德国人占领了开罗,我感觉会更糟。”他说着,站了起来。
阿巴斯诺特医生看起来很生气。范德姆想,她真适合做那种吩咐人做这做那的工作。她不知道怎么对付完全不听吩咐的人。“你这个傻孩子。”她说。
“毫无疑问。我能吃东西吗?”
“不行。用温水兑点葡萄糖喝吧。”
我也许会拿温的杜松子酒试试,他想。他和她握了握手。她的手干燥而冰凉。
杰克斯在医院外的一辆车里等他。“我知道他们留不了你太久,长官,”他说,“要我送你回家吗?”
“不用。”范德姆的手表停了,“现在几点了?”
“两点过五分。”
“我想沃尔夫不是一个人吃的晚饭吧。”
“没错,长官,他的同伴被带到了总司令部。”
“送我去那里。”
“你确定……”
“确定。”
汽车开动了。范德姆说:“你通知上头了吗?”
“今晚的事?没有,长官。”
“好。明天再报告就行了。”范德姆没把他们两人都心知肚明的事说出来:这个部门已经因为让沃尔夫搜集到情报而饱受责难,让沃尔夫从指缝里溜走会让他们颜面无存。
范德姆说:“我想沃尔夫的晚餐同伴是个女人吧。”
“太对了,长官。要我说,真是个尤物。名字叫索尼娅。”
“那个舞蹈演员?”
“正是。”
车继续行驶,他们没再说话。范德姆想,沃尔夫在窃取英军机密之余,还能和埃及最有名的肚皮舞演员约会,真沉得住气。不过,他现在一定不太冷静。这在某种程度上是件坏事:这起事故提醒了他英国人在找他,他从今往后就会更加小心了。不该吓唬他们,直接把他们抓住就好。
总司令部到了,他们下了车。范德姆说:“把她带来了之后怎么处理的?”
“没有处理的处理。”杰克斯说,“一个空房间,没吃的,没喝的,没人问话。”
“很好。”尽管如此,她得到了整理思绪的时间,这很可惜。范德姆从审问战俘中学到,俘虏对方后马上审问是最有收获的,这时俘虏还惊魂未定,害怕被杀掉。之后,等他和一大群人一起被赶来赶去,领取食物和饮料,他会开始把自己当成一个囚犯而非士兵,记起自己的新权利和责任,嘴就闭得更牢了。范德姆应该在饭店的打斗之后立刻和索尼娅谈话。但那是不可能的,剩下的最好方式是把她隔离起来,一切消息都不对她透露,直到范德姆过来。
杰克斯领着他穿过一条走廊来到一间审讯室。范德姆透过门上的单向孔往里看。这是个方形的房间。没有窗户,但被电灯照得很亮。有一张桌子,两把靠背椅,一个烟灰缸。一侧有个没有门的小隔间,里面有个马桶。
索尼娅坐在其中一把椅子上,面朝着门。杰克斯说得没错,范德姆想,她很迷人。但是她绝对称不上漂亮。她比例骄人,身材成熟而丰满,像个亚马逊女战士。埃及的年轻女孩通常四肢纤长,苗条优雅,像是毛茸茸的小鹿;索尼娅则更像……范德姆皱起眉头,想,一头母虎。她穿着一条亮黄色的长裙,在范德姆看来有些艳俗,但在恰恰夜总会里则相当合适。范德姆观察了她几分钟。她静静地坐着,没有坐立不安,没有紧张地扫视光秃秃的房间,没有抽烟,也没有啃指甲。他想:她会是个很难敲开的硬核桃。接着她漂亮的脸上表情有了变化,她站起身来回踱着步子。范德姆想:没那么硬。
他打开门走了进去。
他一言不发坐在桌旁。这样一来就剩她站着了,这会让女人感觉心理上处在劣势。第一轮我得分,他想。他听见杰克斯跟了进来,关上了门。他抬头看着索尼娅。“坐下。”
她站在那里打量着他,脸上缓缓露出微笑。她指着他的绷带。“是他干的?”她问。
第二轮她得分。
“坐下。”
“谢谢。”她坐了下来。
“他是谁?”
“阿历克斯·沃尔夫,你今晚想痛打一顿的人。”
“阿历克斯·沃尔夫又是谁?”
“恰恰夜总会一个有钱的常客。”
“你认识他多久了?”
她看了看手表。“五个小时。”
“你和他什么关系?”
她耸耸肩。“就是个约会对象。”
“你们怎么认识的?”
“老一套。我表演完之后,服务员送信来,请我去沃尔夫先生的桌子坐一坐。”
“哪个?”
“哪张桌子?”
“哪个服务员?”
“我不记得了。”
“继续说。”
“沃尔夫先生给了我一杯香槟,请我和他一起吃晚饭。我答应了,我们去了饭店,剩下的你都知道了。”
“你表演之后通常都会和观众小坐吗?”
“对,这是惯例。”
“你通常都会和他们吃晚饭吗?”
“偶尔。”
“你这次为什么答应?”
“沃尔夫先生看起来像个不一般的男人。”她又看了看范德姆的绷带,坏笑起来,“他是个不一般的男人。”
“你全名是什么?”
“索尼娅·阿拉姆。”
“地址?”
“吉翰,扎马雷克岛。是间船屋。”
“年龄?”
“真没礼貌。”
“年龄?”
“我拒绝回答。”
“你现在处境很危险……”
“不,你现在的处境才很危险。”她的情绪突然爆发出来,吓了范德姆一跳,他意识到她这段时间一直压抑着怒火。她伸出一根手指冲着他的脸晃动着。“至少有十个人看到你们这些穿着制服的暴徒在饭店把我抓走。到明天中午,半个开罗都会知道英国人把索尼娅关进了监狱。如果我明晚不出现在恰恰夜总会,将会引发一场骚乱。我们的人民会放火烧城,你们将不得不把军队从沙漠里调回来处理这件事。而且如果我离开的时候身上有哪怕半点伤痕,我明天晚上都会在舞台上展示给所有人看,结果还是一样。不,先生,处境危险的不是我。”
在她发表这番长篇大论时,范德姆一直面无表情地看着她,然后若无其事地继续提问,好像她并没有说什么过分的话一样。他不得不忽略她说的话,因为她说得没错,而他也无法否认。“我们再来核对一遍。”他温和地说,“你说你是在恰恰夜总会认识沃尔夫的——”
“不。”她打断了他,“我不会再回答了。我会和你合作,回答问题,但我不是来被审讯的。”她站起来,把椅子转了半个圈,然后背朝范德姆坐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