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范德姆坐在她对面,掏出香烟。“我们以为他会毫无防备走进陷阱,但他很多疑,或者至少很谨慎,我们没抓住他。后来发生了什么?”

她把头靠在沙发背上,闭上眼睛,用三言两语告诉了他野餐的情况。她省略了她对于和沃尔夫上床的想法,也没告诉范德姆这一晚上沃尔夫几乎没碰她。她说得很生硬,她想忘记这件事,不愿去回想。她说完了之后,对范德姆说:“即使你自己不要,也帮我倒一杯酒吧。”

他朝橱柜走去。艾琳能看出他很生气。她看着他脸上的绷带。她在餐厅时就看到了,几分钟前又一次看到,但她现在才有时间好奇到底是怎么回事。她说:“你的脸怎么了?”

“我们昨晚差点抓住沃尔夫。”

“哦,天哪。”所以他在二十四小时内失败了两次,难怪他看起来那么沮丧。她想安慰他,用胳膊搂着他,让他把头枕在自己的腿上,抚摸他的头发。渴望犹如一种痛。她冲动地决定——她大部分决定都是这样冲动地做出的——今晚要把他带到自己的床上。

他给了她一杯酒。他最终还是给自己也倒了一杯。他弯腰把杯子递给她时,她起身用指尖轻抚着他的下巴,把他的头转过来,让她能看到他的脸颊。他只让她看了一秒,就把头扭开了。

她从没见过他绷得这么紧。他穿过房间,坐到她对面,笔直地坐在椅子的边上。他身上充满了一种被压抑的情绪,像是愤怒,但当她望着他的眼睛时,她看到的不是愤怒而是痛苦。

他说:“沃尔夫给你的印象如何?”

她不确定他是什么意思。“有魅力,聪明,危险。”

“他的外表?”

“干净的手,穿一件丝绸衬衣,留着胡子,那胡子不太适合他。你想问什么?”

他不高兴地摇摇头。“不问什么。所有信息我都要。”他又点燃了一支烟。

他这个状态她没法和他沟通。她想让他过来,坐在她身边,告诉她,她美丽而又勇敢,她做得很好,但她知道请求他这么做是没用的。尽管如此,她还是说:“我做得怎么样?”

“我不知道。”他说,“你做了什么?”

“你知道我是做什么的。”

“对,我很感激。”

他露出微笑,她知道这个笑容不是真心实意的。他到底怎么回事?他的怒气里有种熟悉的东西,有种只要她指头一碰就能明白的东西。不只是他觉得自己失败了。是他对她的态度,他对她说话的方式,他坐在她对面的样子,尤其是他看她的方式。他的表情是某种……几乎算是某种反感了。

“他说他还会再找你?”范德姆问。

“是的。”

“我希望如此。”他用手托着下巴,他的脸绷得紧紧的。缕缕烟雾从他的香烟上升起来。“老天,我希望他再找你。”

“他还说了‘我们一定要再来一次’之类的。”艾琳告诉他。

“我明白了,‘我们一定要再来一次’,是么?”

“差不多那个意思。”

“你觉得他到底指的是什么?”

她耸耸肩。“再来次野餐,再来个约会——该死的,范德姆,你想到哪里去了?”

“我只是好奇。”他说。他的脸上挂着一个扭曲的坏笑,她从没在他脸上看到过这种表情。“我想知道你们两个除了吃吃喝喝还干了什么,在那辆宽大的出租车后座上,在河边,你知道的,一直待在一起,在暗处,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

“闭嘴。”她闭上了眼睛。现在她明白了,现在她知道了。她眼也不睁地说:“我要睡了。你自己出去吧。”

几秒钟后大门被砰的一声关上。

她走到窗口往马路上看。她看见他走出大楼,骑上摩托车。他发动引擎,以危险的速度咆哮着一路向前冲,在路尽头拐了个弯,那样子像是在参加比赛。艾琳非常疲惫,还有一点儿伤感,她到底还是要独自度过这个夜晚。但她并没有不高兴,因为她理解了他的愤怒,明白了其中的原因,而这给了她希望。当他消失在视野里时,她露出一丝微笑,轻轻地说:威廉·范德姆,我知道你是嫉妒了。

十六

当史密斯少校第三次在午饭时造访船屋时,沃尔夫和索尼娅的套路已经很娴熟了。少校靠近时沃尔夫藏在橱柜里。索尼娅会拿着一杯给他准备好的酒在起居室里见他。她会让他坐在那里,确保在他们进卧室前他的公文包被放下来。一两分钟后,她会开始吻她。这时她可以对他为所欲为,因为欲火已经让他瘫软如泥。她会设法把他的短裤脱下来,随后把他领到卧室去。

沃尔夫很清楚,这位少校从来没经历过这样的事。只要索尼娅让他和她上床,他就成了她的奴隶。沃尔夫对此很是感激,如果是个意志更坚定点的人,事情绝不会这么容易。

沃尔夫一听到床开始咯吱作响就会从橱柜里出来。他从短裤口袋里摸出钥匙,打开公文包。他的笔记本和铅笔已经备好,就在他手边。

史密斯的第二次来访非常让人失望,让沃尔夫不禁怀疑史密斯也许只是偶尔能看到作战计划。不过这一次,他又挖到了金子。

克劳德·奥金莱克将军,中东战场的总指挥官,已从尼尔·里奇将军手里接过了第八军的直接控制权。作为盟军恐慌的信号,单这一点就足以让隆美尔感兴趣了。这对沃尔夫也可能有帮助,因为这意味着作战计划将更多地在开罗而非沙漠里被制订,这样一来史密斯也更有可能拿到计划的副本。

盟军已撤退到梅尔萨·马特鲁附近的一条新防线,史密斯的公文包里最重要的一份文件是关于最新部署的摘要。

新防线自海滨村庄马特拉起,向南延伸到沙漠里一处叫西迪·哈姆扎的断崖。第十集 团军驻扎在马特拉,沿防线往南是一片十五英里长的重雷区,然后是十英里长的稀疏一些的雷区,然后是断崖,断崖南面是第十三集团军。

沃尔夫一面听着卧室里的动静,一面思考着盟军的部署。形势是一目了然的:盟军的防线两头强,中间弱。

根据盟军的推测,隆美尔最有可能的动作是绕过防线南段发动突击,这是隆美尔经典的侧翼包围策略,考虑到他在托布鲁克缴获的五百吨汽油,突击是切实可行的。这次进攻将被第十三集 团军击退,该集团军由兵力雄厚的第一装甲师和第二新西兰师组成,摘要里还注明了后者是最近刚从叙利亚调过来的,这一点很有用处。

然而,有了沃尔夫的情报,隆美尔可以改为攻击防线中段薄弱处,将他的兵力倾入缺口,像一股激流从大坝最薄弱的地方喷薄而出。

沃尔夫对自己笑了笑。他感觉自己在德国争夺北非控制权的过程中扮演了一个重要的角色,这给了他巨大的满足感。

卧室里传来软木塞弹出来的声音。

史密斯做爱之迅速总是让沃尔夫惊讶。软木塞弹出来的声音标志着他完事了,而在史密斯出来找短裤前,沃尔夫还有几分钟用来收拾现场。

他把文件放回公文包,把包锁上,把钥匙放回短裤口袋。他看完文件就不再回到橱柜里去了——经历一次就够了。他把鞋子放在裤子口袋里,穿着袜子,踮着脚爬上舷梯,穿过甲板,走过踏板来到纤道上。然后他穿上鞋子去吃午饭。

柯麦尔礼貌地和他握握手,说:“我希望您的伤势正快速痊愈,少校。”

“坐吧。”范德姆说,“这绷带比伤口本身还讨厌。你有什么事?”

柯麦尔坐下来,跷着腿,整理了一下他黑色棉布裤子上的皱褶。“我想我应该亲自把监视报告送过来,不过恐怕里面没有什么有趣的内容。”

范德姆接过他递来的信封打开,里面装着一页打印的文件。他开始读起来。

索尼娅前一晚十一点回家,应该是从恰恰夜总会回来的。她是一个人回来的。第二天早上,她十点左右露面,穿着一件袍子上到甲板上。邮递员来了一次。索尼娅四点左右出门,六点回来,拿着一个袋子,袋子上印着一家服装店的名字,那是开罗最贵的几家店之一。这时监视员和负责夜班的人换岗。

昨天范德姆收到过信使送来的一份内容类似的报告,汇报了监视前十二个小时的情况。这两天来,索尼娅的活动规律而且清白,无论是沃尔夫还是其他人都没有造访过船屋。

范德姆备感失望。

柯麦尔说:“我用的人都非常可靠,而且他们是直接向我汇报。”

范德姆咕哝着抱怨了一声,然后惊觉自己该客气些。“当然,我确信如此。”他说,“谢谢你过来。”

柯麦尔站起来。“不客气。”他说,“再会。”他出去了。

范德姆坐着陷入沉思。他又读了一遍柯麦尔的报告,仿佛字里行间也许会藏着线索似的。如果索尼娅和沃尔夫有联系——范德姆仍然相信事实如此——显然这种联系并不密切。如果她见了什么人,他们一定是在船屋以外的地方碰头的。

范德姆到门口喊道:“杰克斯!”

“长官!”

范德姆又坐了下来,杰克斯走进来。范德姆说:“从现在起,我要你晚上待在恰恰夜总会。监视索尼娅,观察她表演之后和谁坐一起。另外,买通一个服务生,让他告诉你有谁去过她的化妆间。”

“好的,长官。”

范德姆点点头示意他可以走了,又补上一个微笑说:“我允许你自己也放松一下。”

微笑是个错误。他的脸很疼。至少他已经不再试图以温水稀释的葡萄糖为生:贾法尔给他做了肉汁土豆泥,他可以用勺子吃,不用咀嚼就能吞下去。他就靠这个和杜松子酒撑着。阿巴斯诺特医生告诉他,他酒喝得太多,烟也抽得太多,而他承诺要减量——等到战争结束后。私下里,他想:等到我抓住阿历克斯·沃尔夫再说吧。

如果索尼娅不能让他找到沃尔夫,就只有艾琳可以了。范德姆对他在艾琳公寓里发的那顿脾气很是惭愧。他本就为自己的失败而生气,而想到她和沃尔夫在一起,他更是气得发狂。他的举动只能归结为坏脾气。艾琳是个可爱的女孩,还冒着生命危险来帮助他,他至少应该对她礼貌一些。

沃尔夫说他还会再找艾琳。范德姆希望他快点联系她。想到他们俩在一起,范德姆还是没来由地觉得愤怒,但现在船屋那条路看来走不通,艾琳就成了他唯一的希望。他坐在书桌旁,等着电话铃声响起,盼望着沃尔夫联系她,却又害怕这件事真的发生。

下午晚些时候,艾琳出门去购物。她花了大半天的时间在房间里踱来踱去,完全无法集中注意力,一会儿伤心一会儿高兴,在这之后她的公寓看起来有种让人压抑得喘不过气来的感觉。于是她换上一条让人心情愉快的条纹裙子,出门晒晒太阳。

她喜欢蔬果集市。这是个生机勃勃的地方,尤其是一天快结束的这个时候,小贩们都在试图把最后一点儿货物脱手。她停下来买番茄。那个招呼她的男人挑出一个稍微有些碰伤的番茄,夸张地把它扔掉,然后开始往纸袋里放完好无损的番茄。艾琳笑起来,因为她知道一旦她走了之后,那个碰伤的番茄就会被找回来放到摊位上,以便这出哑剧可以在下个顾客面前再上演一遍。她简短地还了一下价,但小贩看出来她有些心不在焉,她最终付的钱和他最初要的价差不了多少。

她又买了些鸡蛋,决定做蛋卷当晚饭。拿着一篮子食物的感觉很好,她一餐吃不了这么多,但这让她感觉安心。她还记得没有晚饭的日子。

她离开集市,准备再去服装店随便转转。她的大部分衣服都是一时兴起买下的,她的喜好很明确,如果她专程想买某件特别的衣服,她从来都找不到自己想要的。她希望有朝一日她能有自己的裁缝。

她想:不知道威廉·范德姆能否负担得起为他妻子找个裁缝?

她一想到范德姆就觉得愉快,再一想到沃尔夫,心情就低落下来。

她知道如果她愿意,她可以逃掉,只要拒绝和沃尔夫见面,拒绝和他约会,拒绝给他回信。面对一个杀人凶手,她没有义务去做陷阱里的诱饵。她不断地萌生出这个想法,这个想法像一颗松动的牙齿一样让她苦恼,我没有必要这么做。

她突然失去了对衣服的兴趣,开始往家里走。她希望自己能做双人份的蛋卷,但只要有一人份的蛋卷可吃就该心存感激了。当你没吃晚饭就上床睡觉,早晨醒来时又没有早饭可吃时,胃里会有种特殊的、让人无法忘却的疼痛。十岁的艾琳曾偷偷地想,不知道人挨饿多久会死。她确信范德姆童年时不曾被这样的担忧所困扰。

当她拐进她公寓那个街区的入口时,她听到有个声音说:“阿比盖尔。”

她震惊地僵在原地。那是鬼魂的声音。她不敢转头看。声音又响起来了。

“阿比盖尔。”

她强迫自己转身。一个人从阴影里走出来:一个上了年纪的犹太人,衣衫褴褛,胡子拉碴,脚上青筋突起,穿着轮胎做的凉鞋……

艾琳说:“爸爸。”

他站在她面前,像是害怕碰她一样,只是看着她。他说:“还是这么漂亮,而且不穷……”

她冲动地凑上前亲了亲他的脸颊,然后又退回来。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他说:“你的祖父,我的父亲,去世了。”

她挽着他的胳膊,领他上楼。这一切显得那么不真实,不合情理,像做梦一样。

来到公寓里,她说了声“你该吃点东西”,就把他带进厨房。她把一个平底锅放在炉子上,开始打鸡蛋。她背朝着她的父亲,说:“你怎么找到我的?”

“我一直知道你在哪里。”他说,“你的朋友埃斯梅会给她的父亲写信,有时我会见到他。”

艾琳和埃斯梅只是认识,算不上朋友,不过她隔几个月会碰到她一次。她从来没提过她会往家里写信。艾琳说:“我不想听你叫我回去。”

“我会怎么说?‘回家来,你有责任和你的家人一起挨饿。’我不会这么做,但我知道你在哪里。”

她把番茄切片,加到蛋卷里。“你会说挨饿也胜过不道德地活着。”

“是的,我是会那么说。我错了吗?”

她转头看着他。青光眼几年前夺走了他左眼的视力,现在又蔓延到了右眼。他五十五岁,她算了算,但他看起来有七十了。“是的,你那么说是错的。”她说,“活着总比死了强。”

“也许吧。”

她的诧异一定写在脸上了,因为他解释道:“我不像以前对这些事那么肯定了。我老了。”

艾琳把蛋卷切成两半,盛到两个盘子里,又把面包放到桌子上。她父亲洗过手,对着面包开始祷告。“赞美你啊,我的主,宇宙之主宰……”这祷告意外地没让艾琳生气。在她孤独的生活中最黑暗的时刻,她曾经迁怒于父亲和他的宗教,因为他们曾经给她带来太多痛苦。她试着培养出冷漠或者略带轻蔑的态度来对待他,但并不太成功。现在她看着他祷告,想:这个我恨的人出现在我的门口,我做了什么?我亲了他的脸颊,我把他领进来,我给他吃晚餐。

他们开始吃饭。她父亲饿坏了,狼吞虎咽起来。艾琳心想不知他来做什么。只是来告诉她祖父的死讯吗?不,那也许是其中一部分,但肯定还有别的原因。

她问起了她的姐妹们。在母亲死后,她的四个姐妹以不同方式和父亲决裂。两个去了美国,一个嫁给了父亲的死对头的儿子,最小的那个,娜奥米,下定决心从家里逃出来,后来死了。艾琳逐渐明白过来,父亲已经垮了。

他问她现在在做些什么。她决定告诉他真相。“英国人在抓一个人,一个德国人,他们认为他是个间谍。我的工作是和他交朋友……我是陷阱里的诱饵,不过……我想我也许不会再帮他们了。”

他停下刀叉。“你害怕了?”

她点点头。“他很危险,他用刀杀了一个士兵。昨晚我本来应该在一家餐厅和他见面,而英国人准备在那里逮捕他。但出了点岔子,我和他在一起待了整晚,我害怕极了,最后结束时,那个英国人……”她停下来,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总之,我也许不会再帮他们了。”

他父亲继续吃起来。“你爱这个英国男人吗?”

“他不是犹太人。”她挑衅地说。

“我已经放弃对别人评头论足了。”他说。

艾琳难以理解这一切。这个老人身上还有没有一点儿从前的影子?

他们吃完了晚饭。艾琳起身给他泡了一杯茶。他说:“德国人来了,犹太人的日子会很难过。我要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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