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皱起眉头。“你要到哪里去?”
“耶路撒冷。”
“你怎么去?火车全满了,对犹太人有限额——”
“我打算走着去。”
她瞪着他,既不相信他是认真的,也不相信他会拿这样的事开玩笑。“走?”
他笑了。“有人做过这样的事。”
她看出他是认真的,生起他的气来。“据我所知,摩西并没有成功。”
“也许我能搭个顺风车。”
“这太疯狂了!”
“我不是一向都有些疯狂吗?”
“没错!”她吼道。她的怒火突然间土崩瓦解。“没错,你一向都有些疯狂,我早该知道的,不该试着改变你的想法。”
“我会向上帝祷告请他保全你。你在这里会有机会——你年轻,美丽,也许他们不会发现你是犹太人。而我,一个一无是处的老头,成天念叨着希伯来祷词……他们肯定会把我送进集中营,而我肯定会死在那里。活着总比死了强,你说的。”
她试图说服他住在她这里,哪怕一晚也行,但他不愿意。她给了他一件毛衣,一条围巾,和屋子里所有的现金,对他说如果他多等一天,她能从银行里拿到更多现金,给他买件像样的外套。
但他急着要走。她哭了,把眼睛擦干,然后又哭起来。他离开时,她从窗户往外看,看着他沿着街道走远,一个老人跟随雅各的子孙的足迹走出埃及,走进荒野。老人身上还保留了一些东西,他的观念已变得温和,但他的意志还犹如钢铁。他消失在人群中,她从窗户旁走开。当她想到他的勇气,她知道自己不能抛下范德姆不管。
“她是个有意思的女孩。”沃尔夫说,“我不太能看透她。”他正坐在床上,看着索尼娅穿衣打扮。“她有点神经过敏。我给她说我们准备去野餐时,她表现得被吓坏了,说她和我还不熟悉,好像她需要一个监护人似的。”
“和你在一起,她确实需要。”索尼娅说。
“但她有时也十分粗俗和直接。”
“把她带回来给我就行了。我会把她看明白的。”
“这让我有点不安。”沃尔夫皱着眉头,一边思考一边把心里的想法说出来,“有个人试图跳到我们的出租车上。”
“一个乞丐。”
“不,那是个欧洲人。”
“一个欧洲乞丐。”索尼娅停下梳头的动作,从镜子里看着沃尔夫,“这城里到处是疯子,你知道的。听着,如果你有别的想法,就想象一下她在那张床上扭动的样子,而我和你分别在她两侧。”
沃尔夫咧嘴一笑。那是一幅引人入胜的画面,但并非不可抗拒,憧憬这个的是索尼娅,不是他。他的直觉告诉他现在要潜伏起来,不要和任何人约会。但索尼娅会坚持要他这么做,而他现在还离不开她。
索尼娅说:“还有,我该什么时候联系柯麦尔?他现在肯定知道你住在这里了。”
沃尔夫叹了口气。又一个约会,又一项对他的要求,又一桩危险,还有,又一个他需要向其寻求保护的人。“今晚从俱乐部给他打电话吧,我不想急着和他碰面,但我们得给他点甜头。”
“好的。”她打扮停当,出租车在等着她,“和艾琳约个时间吧。”她出去了。
沃尔夫意识到,她不像从前那样在他掌控之中了。你筑来保护自己的墙也困住了你自己。他能和她对着干吗?如果有清楚而迫在眉睫的危险,他会的。但他现在只是有种模糊的不安,直觉上倾向于保持低调。而如果索尼娅真生气了,她也许会疯狂到出卖他。他不得不选择危险较少的那条路。
他从床上起来,找了一张纸和一支笔,开始给艾琳写信。
十七
信是在艾琳父亲前往耶路撒冷的第二天寄到的。一个小男孩拿着一个信封来到门口。艾琳给了他一点儿小费,然后把信读了读。信很短。
“我亲爱的艾琳,让我们周四晚上八点在绿洲餐厅见面。我急切地盼望着与你相会。爱你的,阿历克斯·沃尔夫。”和他说话不同,他写的信有种德语似的僵硬感觉——但也许这只是她的想象。周四——那就是后天了。她不知道该高兴还是害怕。她的第一个念头是给范德姆打电话,接着她又犹豫了。
她对范德姆越来越好奇了。她对他了解得太少了。他没在抓间谍的时候都做些什么呢?他听音乐,还是集邮,或者打鸭子?他喜欢诗歌、建筑,还是古董地毯?他家是什么样子?他和谁住在一起?他的睡衣是什么颜色?
她想要平息他们的争吵,而且她想看看他住的地方。她现在有了一个联系他的借口,不过她不准备给他打电话,她要到他家去。
她决定要换条裙子,接着她又决定先洗个澡,后来她决定把头发也洗一洗。她坐在浴缸里考虑穿哪条裙子。她回想着之前见到范德姆的场合,想要记起当时她穿的什么衣服。他从没见过那条淡粉色、有着泡泡袖、胸前一溜扣子的裙子,那裙子很漂亮。
她擦了一点儿香水,然后穿上强尼送她的真丝内衣,这套内衣总让她觉得自己充满了女人味。她的短发已经干了,她坐在镜子前梳着头。乌黑精致的卷发在洗过之后闪着光泽。我看起来迷人极了,她这么想着,冲着自己露出一个妩媚的笑容。
她把沃尔夫的信带在身上离开了公寓。范德姆会想看看他的笔迹。他对和沃尔夫有关的每个细节都很感兴趣,也许是因为他们遇见时不是在黑暗中就是隔得远远的,还没有真正地面对面相处过。笔迹很工整,容易阅读,字体富有艺术气息,范德姆会从中得出一些推论的。
她朝花园城走去。现在是七点,而范德姆会工作到很晚,所以她时间很充裕。阳光还是很强烈,她很享受走路时胳膊和腿上暖洋洋的感觉。有一群士兵朝她吹口哨,她心情正灿烂,于是冲他们一笑,结果他们跟着她走了几个街区才拐进一间酒吧。
她感觉满心欢喜又胆大妄为。到他家去真是个好主意——比一个人坐在家里好多了。她一个人待着的时间太多了。对她的男人们来说,她只有在他们有空来看她时才是存在的。而她自己也接纳了他们的看法,所以当他们不在时,她感到无事可做,没有角色可扮演,自己什么人也不是。现在她已经和那一切决裂了。通过做这件事,不经邀请去看他,她觉得她终于做回了自己,而不是一个只出现在别人的梦里的人。这让她有些飘飘然了。
她很容易就找到了那栋房子。那是一栋小型的法国殖民地风格的别墅,有着立柱和高窗,白色的石墙在夕阳下折射出刺眼的光芒。她走过那条短短的车道,按响了门铃,在门廊的阴影里等待着。
一个上了年纪、秃顶的埃及人来应门。“晚上好,女士。”他说话时像个英式管家。
艾琳说:“我想见一见范德姆少校。我的名字是艾琳·芳塔纳。”
“少校还没回家,女士。”仆人有些迟疑。
“也许我可以等一等。”艾琳说。
“当然,女士。”他往侧面让开,让她进来。
她跨过门槛。她紧张而又迫不及待地四下张望。她置身于一间凉爽的拼砖装饰的大厅里,大厅的天花板很高。她还没看够,那仆人就说:“这边请,女士。”他把她领进一间客厅。“我的名字叫贾法尔,您有什么需要的就叫我。”
“谢谢你,贾法尔。”
仆人出去了。艾琳一个人待在范德姆的房子里,可以四处打量,让她高兴坏了。这间客厅设有一处宽大的大理石壁炉,还有许多典型的英式家具。不知怎么的,她觉得这里不是他自己布置的。所有东西都干净而整洁,不像有人经常居住的样子。这说明他性格是怎么样的呢?也许什么都说明不了。
门开了,一个小男孩走进来。他长得很好看,有着棕色的卷发和青春期前光滑的皮肤。他看起来大概十岁,隐约有些眼熟。
他说:“你好,我是比利·范德姆。”
艾琳惊恐地看着他。儿子——范德姆有个儿子!她现在知道他为什么看起来眼熟了,他长得像父亲。为什么她从来没想过范德姆可能结婚了?那样的男人——有魅力,善良,英俊,聪明——不太可能到了快四十岁还没被拴住。她竟然以为自己会是第一个想和他在一起的女人,真是个傻瓜!她感觉自己很蠢,不由得脸红了。
她握了握比利的手。“你好吗?”她说,“我是艾琳·芳塔纳。”
“我们从来不知道爸爸什么时候回家。”比利说,“希望你不用等太久。”
她还没有恢复镇定。“别担心,我不介意——完全没关系……”
“你想喝点什么吗?或者来点别的?”
他非常有礼貌,像他父亲一样,那套礼节不知怎么的能让人消除戒备。艾琳说:“不用了,谢谢你。”
“那我得去吃晚饭了。抱歉把你一个人留在这里。”
“不,没关系……”
“如果你需要什么,叫贾法尔就好了。”
“谢谢。”
男孩出去了,艾琳心情沉重地坐下来。她茫然了,那感觉就像在自己家里发现了一扇门,通往一个她从来不知道的房间。她注意到大理石壁炉台上放着一幅照片。照片里是个二十出头的美丽女人,她有着冷感而富有贵族气质的外表,和略微有些高傲的笑容。艾琳很喜欢她穿着的裙子,由某种丝滑流畅的布料制成,一道道优雅的褶子衬托着她纤细的身材。女人的发型和妆容完美无瑕。那双眼睛惊人地似曾相识,清澈而富有洞察力,颜色很浅:艾琳意识到比利也有双这样的眼睛。那么,这就是比利的妈妈了——范德姆的妻子。她无疑正是会成为他妻子的那种女人,典型的英国美人,有种高不可攀的气质。
艾琳觉得自己是个傻瓜。这样的女人排着队想嫁给范德姆那样的男人,好像他真会忽视她们所有人偏偏爱上一个埃及妓女似的!她复习了一遍她和他之间的差异:他受人尊敬,她声名狼藉;他是英国人,她是埃及人;他应该是个基督徒,而她是犹太人;他有良好的教养,而她来自亚历山大城的贫民窟;他快四十岁了,而她只有二十三……这份清单太长了。
那幅照片的相框背后塞着杂志里撕下来的一页。那张纸已经老旧泛黄了,上面印着同一幅照片。艾琳看出它是来自一本叫《上流社会生活》的杂志。她听说过这份杂志,开罗很多殖民者的妻子都读它,里面事无巨细地报道着伦敦的各种活动——派对,舞会,慈善午宴,画廊开业,以及英国王室的动向。范德姆夫人的照片占了大半页,照片下面的一段文字介绍说彼特·贝里斯福特爵士及夫人的女儿安琪拉已经订婚,将要嫁给来自多赛特郡盖特利的约翰·范德姆夫妇之子,威廉·范德姆中尉。艾琳把这页纸重新折起来放了回去。
这个家庭的面貌完整地呈现在艾琳眼前:有吸引力的军官,孤傲自信的英国妻子,聪明可爱的儿子,美丽的家,金钱,品位,幸福。其他的一切都只是她的梦罢了。
她在房间里四处溜达,心想不知这里还藏着多少让她吃惊的东西。这房间一定是范德姆夫人装饰的,她有着完美而没有人情味的品位。窗帘上庄重的印花和室内装潢克制的色调以及条纹墙纸非常协调。艾琳好奇他们的卧室是什么样子。她猜想那里也一定是雅致而冷冰冰的。也许主色调会是蓝绿色,那种叫“尼罗河之水”的颜色,虽然它和尼罗河浑浊的河水一点儿也不像。他们会放两张单人床吗?她希望如此。她永远不会知道了。
靠墙放着一台小小的立式钢琴。她好奇这琴是谁在弹。也许范德姆夫人有时晚上会坐在这里,让房间里回荡着肖邦的乐曲,而范德姆坐在那边的扶手椅上,充满爱意地望着她。也许范德姆会为自己伴奏,用雄壮的男高音对她唱起浪漫的歌谣。也许比利有个音乐老师,每天下午放学后他会在这里弹着磕磕巴巴的音阶。她把琴凳里那一摞乐谱浏览了一遍,在肖邦这一点上她猜得没错:他们有一本乐谱,囊括了肖邦所有的圆舞曲。
她从钢琴顶上拿起一本小说翻开。她读了第一行:“昨晚,我梦见自己又回到了曼陀丽庄园。”这个开头吸引了她,她心想不知范德姆是不是在读这本书。也许她可以向他借这本书,能有一件他的东西也是好的。另一方面,她感觉他不是个爱看小说的人。她不想向他妻子借书。
比利进来了。艾琳把书放下。她突然没来由地觉得有些内疚,好像她窥见了什么不该看的东西似的。比利看到了她的动作。“那本书不好看。”他说,“是关于一个蠢女孩害怕她丈夫的管家的故事。没有什么刺激的情节。”
艾琳坐了下来。比利坐在她对面。显然他打算来陪陪她。除了那双清澈的灰眼睛,他就是他父亲的缩小版。她说:“这么说,你看过了?”
“《蝴蝶梦》?是的,我不太喜欢。不过我总是会把书看完。”
“你喜欢读什么?”
“我最喜欢探子小说。”
“探子?”
“侦探小说。我读过全套的阿加莎·克里斯蒂和桃乐丝·榭尔丝,不过我最喜欢的是美国作家的作品——范·达因和雷蒙德·钱德勒。”
“真的?”艾琳笑起来,“我也喜欢侦探小说,我一直在看。”
“噢!谁是你最喜欢的侦探?”
艾琳想了想:“梅格雷。”
“我从来没听说过他。作家叫什么名字?”
“乔治·西默农。他用法语写作,不过现在有的作品翻译成了英文。大部分故事的背景在巴黎。那些故事非常……复杂。”
“你能借我一本吗?要弄到新书太难了。我已经把这栋房子里的书都读遍了,学校图书馆里的也读完了。我也和朋友们换书,不过,你知道的,他们喜欢那种小孩假期历险记之类的故事。”
“好啊。”艾琳说,“我们来交换吧。你有什么可以借我的?我想我还一本美国侦探小说都没看过呢。”
“我借一本钱德勒给你。美国小说贴近生活多了。我受够了那些关于英国乡村别墅和连只苍蝇都谋杀不了的人们的故事了。”
真奇怪,艾琳想,对这个男孩来说,英国乡村别墅本该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他却觉得美国侦探小说更加“贴近生活”。她踌躇了一下,问:“你妈妈也看侦探小说吗?”
比利轻快地说:“我妈妈去年在克里特去世了。”
“噢!”艾琳伸手捂住了嘴。她感觉自己的脸一下子没了血色。这么说范德姆没有妻子!
片刻之后,她很惭愧这是她的第一反应,第二反应才是同情这个孩子。她说:“比利,这对你来说太不幸了。我很遗憾。”真实的死亡突然侵入了他们关于谋杀故事的轻松愉快的聊天,她觉得很尴尬。
“没关系,”比利说,“打仗嘛,是这样的。”
现在他又像是他的父亲了。在谈论小说时,有那么一刻,他充满了孩子气的热情,但现在面具又回到他的脸上,这是他父亲所用的那副面具的较小版本:礼貌、拘谨、周到的地主之谊。打仗嘛,是这样的。他听见别人这么说,然后把这句话当成自己的说辞。她心想,比起不合情理的乡村别墅谋杀,他更偏好“贴近生活”的故事,不知这是不是从他母亲去世开始的。现在他四处张望,搜寻什么东西,也许是灵感。过一会儿他会用香烟、威士忌和茶来招待她。要知道,和一个刚失去亲人的成年人说些什么就已经很难了:面对比利她觉得手足无措。她决定谈点别的。
她笨拙地说:“我猜,你父亲在总司令部工作,关于战争的消息,你比我们其他人知道得要多吧。”
“我想是的,但我一向都不太明白。如果他回家时心情很糟,我就知道我们又输了一场战斗。”他开始啃指甲,然后又把手塞进短裤口袋里。“要是我大一些就好了。”
“你想打仗?”
他愤怒地看着她,似乎以为她在嘲笑他。“有的孩子以为打仗像牛仔电影一样是好玩的事,我可不是其中之一。”
她低声说:“我相信你不是。”
“我只是担心德国人会获胜。”
她想,哦,比利,如果你年长十岁,我也会爱上你的。“也许不会那么糟糕,”她说,“他们不是怪物。”
他怀疑地看了她一眼。她早该知道没法糊弄他的。“他们只会像过去五十年来我们对待埃及人那样对待我们。”
这一条又是他父亲的言论,艾琳很肯定。
比利说:“但那么一来这就没有意义了。”他又开始啃指甲,这一次他没有制止自己。艾琳想知道什么就没有意义了:他母亲的死?他自己想要变得勇敢的努力?长达两年的沙漠拉锯战?欧洲文明?
“不过,还没发生嘛。”她底气不足地说。
比利看了看壁炉台上的钟。“我该在九点上床睡觉。”突然之间他又变回了孩子。
“那么我想你最好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