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他站了起来。
“过几分钟后,我能去给你道晚安吗?”
“如果你愿意的话。”他出去了。
他们在这栋房子里过着怎样的生活?艾琳真想知道。男人、男孩、老仆人生活在一起,每个人都有自己所关心的事。这里有没有欢笑、善意和爱?他们有没有时间玩游戏、唱歌、去野餐?和她自己的童年相比,比利童年的生活条件优越得多。但她仍然担心这个家庭作为一个男孩的成长环境太过成人化了。他那些少年老成的言谈很可爱,但他看起来像个郁郁寡欢的孩子。想到这个孩子失去了母亲,身在被敌军包围的异国他乡,她心里不禁涌起对他的怜悯。
她离开客厅,走上楼梯。二楼看起来有三四间卧室,一条窄窄的楼梯通往三楼,那应该是贾法尔住的地方。其中一个卧室的门开着,她走了进去。
这看起来不像是个小男孩的卧室。艾琳不太了解小男孩的生活,她只有四个妹妹,但她以为自己会看见飞机模型、拼图、小火车、运动装备,也许还有一只被扔到角落的旧泰迪熊。她如果看见衣服扔在地上、积木放在床上、脏足球鞋摆在光洁的书桌上,也不会太惊讶。但这地方几乎像是个大人的房间。衣服被仔细地叠放在一把椅子上,斗柜上面空荡荡的,课本整齐地堆在书桌上,唯一能见到的玩具是一个纸板做的坦克模型。比利坐在床上,条纹睡衣一直扣到领口,身边的毯子上有一本书。
“我喜欢你的房间。”艾琳违心地说。
比利说:“还行吧。”
“你在读什么?”
“《希腊棺材之谜》。”
她坐在床沿上。“好吧,别睡得太晚了。”
“我必须九点半熄灯。”
她突然俯身向前亲了亲他的脸颊。
这时门开了,范德姆走了进来。
这场景如此熟悉,让他心神震荡:男孩拿着书坐在床上,床边台灯的光倾泻下来,女人俯身向前,给男孩一个晚安吻。范德姆站在那里凝视着他们,感觉自己像一个知道自己在梦里却无法醒来的人。
艾琳站起来,说:“你好,范德姆。”
“你好,艾琳。”
“晚安,比利。”
“晚安,芳塔纳小姐。”
她从范德姆身边走过离开了房间。范德姆在床沿上坐下来,正好坐在她离去后床罩上留下的凹陷里。他说:“招待好我们的客人了吗?”
“嗯。”
“好孩子。”
“我喜欢她——她读侦探小说。我们打算换书读。”
“那真是太好了。你的作业做了吗?”
“做了,背法语单词。”
“要我考考你吗?”
“不用担心,贾法尔考过我了。我说,她真漂亮,不是吗?”
“是的。她在替我办事,这件事需要保密,所以……”
“我守口如瓶。”
范德姆笑了。“好样的。”
比利放低了声音:“她是不是秘密特工?”
范德姆伸出一根手指放到唇边:“隔墙有耳。”
男孩看起来不太相信。“你糊弄我吧。”
范德姆无声地摇摇头。
比利说:“天哪!”
范德姆站起来:“九点半熄灯。”
“好啦。晚安。”
“晚安,比利。”范德姆出去了。他关门时冒出来一个想法,比起他这个父亲和儿子进行的男人之间的谈话,艾琳的晚安吻也许对比利要有益得多。
他在客厅里找到艾琳时,她正在调马提尼。他觉得他本该反感她把他家当成自己家,但他太累了,没精力摆架子了。他如释重负地坐进一把扶手椅,接过一杯酒。
艾琳说:“今天很忙?”
范德姆的整个部门都在忙着执行新的无线电安全流程,这是在德军监听部门在耶稣之丘被俘虏之后新引入的,但范德姆并不打算告诉艾琳这些。而且,他觉得她在扮演女主人的角色,她没有权力这么做。他说:“你来这里做什么?”
“我和沃尔夫有个约会。”
“太好了!”范德姆立刻忘记了无关紧要的顾虑,“什么时候?”
“星期四。”她递给他一页纸。
他研究着这封信。这是以清晰优雅的字迹所写就的专横傲慢的传唤。“这信是从哪里来的?”
“一个男孩送到我家门口。”
“你盘问那个男孩了吗?他从哪里拿到的信、谁给他的之类的问题。”
她沮丧极了:“我完全没想到这么做。”
“没关系。”反正沃尔夫肯定有防备,那个男孩不会知道什么有价值的东西。
“我们怎么办?”艾琳问。
“和上次一样,但要做得更好。”范德姆试图让自己听起来更自信一点儿。这事应该不难。男人和女孩订下约会,所以你到会面地点,等男人出现就把他抓起来。但沃尔夫行事出人意料。他不能再靠出租车的把戏脱身了:范德姆会把餐厅包围起来,二三十个人加上几辆车,准备好路障之类的。但他也许会尝试另外的把戏。范德姆想象不出来他会玩什么把戏——这正是问题所在。
艾琳像是能看出他在想什么,说:“我不想再和他待上整晚了。”
“为什么?”
“他让我害怕。”
范德姆觉得有些内疚,提醒自己不要忘了伊斯坦布尔发生的事,随后又抑制住自己的怜惜。“但上次他也没把你怎么样。”
“他没有引诱我,我也不需要拒绝。但他会这么做的,而且恐怕他不会容我拒绝。”
“我们已经吸取了教训。”范德姆假装很有信心地说,“这次不会出岔子了。”他暗地里对她决心不和沃尔夫上床感到很惊讶。他本以为这事对她来说无论如何关系不大。这么看来,他对她判断有误。对她的新看法让他欢欣鼓舞,他决心要诚恳地待她。“我该换个说法。”他说,“我会竭尽全力来确保这一次不出岔子。”
贾法尔走进来,说:“晚饭准备好了,先生。”范德姆笑了:为了向在场的女士表示欢迎,贾法尔做足了英式管家的架势。
范德姆对艾琳说:“你吃过了吗?”
“没有。”
“有些什么吃的,贾法尔?”
“先生,给你准备了清汤、炒蛋和酸奶。不过我自作主张给芳塔纳小姐烤了一块肉排。”
艾琳对范德姆说:“你一向都是吃这些吗?”
“不是,是因为我的脸颊。我没法咀嚼。”他站了起来。
他们走进饭厅时,艾琳问:“还疼吗?”
“只有大笑的时候才疼。真的,我没法牵动那一侧的肌肉。我已经习惯笑的时候只用一半脸了。”
他们坐下来,贾法尔送上了汤。
艾琳说:“我很喜欢你儿子。”
“我也很喜欢他。”范德姆说。
“他比他的实际年龄要成熟。”
“你觉得这是坏事吗?”
她耸耸肩。“谁知道呢?”
“他经历了一些本该成年后才面对的事。”
“是的。”艾琳犹豫了一下,“你妻子是什么时候去世的?”
“一九四一年,五月二十八日晚上。”
“比利告诉我那是在克里特。”
“是的。她在空军的密码分析部门工作。德军入侵克里特岛时,她被临时委派到那里。五月二十八日那天,英军意识到他们输掉了战斗,决定撤退。显然她是被流弹击中,当场就死了。当然,我们是尽量让活着的人而不是尸体撤离,所以……你看,没有坟墓,没有纪念品,什么都没留下。”
艾琳轻轻地说:“你还爱着她吗?”
“我想我会永远爱着她。我相信对于你真正爱的人是这样的,他们离开或者去世,你对他们的爱不会有任何差别。如果我以后再结婚,我也还是会爱着安琪拉。”
“你们从前很幸福?”
“我们……”他迟疑了,不愿意回答,随后他意识到迟疑本身就是回答,“我们的婚姻没有什么浪漫色彩。我是那个全心投入的人……而安琪拉只是喜欢我。”
“你觉得你还会再结婚吗?”
“这个嘛,开罗的英国人不停地把和安琪拉相似的女人推到我面前。”他耸耸肩。他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艾琳似乎也明白这一点,因为她陷入了沉默,开始吃甜品。
之后他们来到客厅,贾法尔端来了咖啡。通常每天这个时候,范德姆都会喝得酩酊大醉,但今晚他不想喝酒。他让贾法尔去睡觉,然后他们喝起了咖啡。范德姆抽了一支烟。
他心里涌起对音乐的渴望。他一度很喜欢音乐,不过最近音乐已经完全从他的生活中消失了。眼下,随着温柔的夜风从敞开的窗户吹进来,烟雾从他的香烟上缭绕着升起,他想听到清澈悦耳的音符、甜美的和弦、柔和的韵律。他走到钢琴旁,看着乐谱。艾琳沉默地看着他。他开始弹奏《致爱丽丝》。头几个音符异乎寻常的简单,这是贝多芬的特色,然后是暂停,然后是起伏的曲调。演奏的本领几乎是立刻就恢复了,就像他从没中断过练习。他的手像是无师自通,他一向都觉得这不可思议。
一曲终了,他朝艾琳走去,坐在她身边,吻了吻她的脸颊。她的脸上湿漉漉的,全是眼泪。她说:“威廉,我全心全意地爱着你。”
他们低语。
她说:“我喜欢你的耳朵。”
他说:“从来没人舔过它们。”
她咯咯地笑起来。“你喜欢吗?”
“喜欢,喜欢。”他舒了一口气,“我能不能……”
“把扣子解开——这里,对了——啊……”
“我把灯关上。”
“不,我想看着你。”
“有月亮。”咔哒一声。“那里,看见了吗?有月光就足够了。”
“快回到这里来——”
“我来了。”
“再吻吻我,威廉。”
他们有一阵子没说话。
“我能把这个脱掉吗?”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