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认识阿历克斯·沃尔夫。”范德姆说。
“不认识。”
“他也把自己叫作阿赫迈德·拉姆哈。但他是个欧洲人。”
“我从来没听说过这个人。”
显然萨达特是个非常强硬的人,不会因为几个魁梧的士兵在他房子里捣乱就崩溃到把所有事都供出来。范德姆指了指大厅另一头。“那个房间是什么?”
“我的书房——”
范德姆走到门口。
萨达特说:“家里的女眷在里面,你得让我提醒一下她们——”
“她们知道我们在这里,开门。”
范德姆让萨达特先进门。里面没有女眷,但有一扇开着的后门,像是有人刚从房间里出去。这不要紧,花园里全是士兵,没人能逃掉。范德姆看见书桌上有一把手枪,下面压着几页阿拉伯语手稿。他走到书架旁检查了一下,《蝴蝶梦》不在这里。
房子里另一处传来叫喊声:“范德姆少校!”
范德姆循声来到厨房。一个军士站在烤箱旁,家里的狗正对着他穿着靴子的脚狂吠。烤箱的门开着,军士从里面抬出一台装在手提箱里的无线电发报机。
范德姆看着随他来到厨房的萨达特。阿拉伯人的脸因为苦涩和失望而扭曲了。这么说这就是他们的交易:他们给沃尔夫示警,作为交换,他们得到沃尔夫的无线电。这意味着他还有另外一台吗?或者沃尔夫计划到这里,到萨达特家来发情报?
范德姆对军士说:“干得好,把萨达特上尉带到总司令部去。”
“我抗议。”萨达特说,“法律规定埃及军队的军官只能被扣留在军队食堂,而且必须由一名同僚军官看守。”
那名高级埃及警察正站在附近。“没错。”他说。
范德姆又一次暗暗咒骂博格把埃及人扯进来。“法律还规定间谍要被枪毙。”他对萨达特说。他转向那名军士。“把我的司机叫来。结束这里的搜查。再用间谍罪起诉萨达特。”
他又看了眼萨达特。苦涩和失望已经从他脸上消失,代之以一副算计的表情。他正在思考如何就这件事大做文章,范德姆想,他准备扮演烈士。他很懂得将计就计,他应该去从政。
范德姆走出房子,钻进一辆吉普。片刻之后,他的司机跑了出来,跳上他身旁的座位。范德姆说:“去扎马雷克。”
“是,长官。”司机发动吉普车离开。
当范德姆抵达船屋时,潜水员们已经结束了工作,正站在纤道上脱掉装备。两个士兵正把一个极其可怕的东西从尼罗河里拖出来。潜水员们把绳子系在他们在河底发现的尸体上,然后就撒手不管了。
杰克斯朝范德姆走来。“看看这个,长官。”他递给范德姆一本浸透了水的书。硬纸板封面已经被撕掉了。范德姆翻看了一下,是《蝴蝶梦》。
无线电给了萨达特,密码书扔进河里。范德姆回忆起船屋里那个装着纸灰的烟灰缸:沃尔夫烧掉的是密钥吗?
他有一条重要的情报要发给隆美尔,为什么在这种时候扔掉无线电、书和密钥?结论是必然的,他还有另一台无线电、另一本书和密钥,藏在某个地方。
士兵们把尸体拖到河岸上,然后立刻退开,像是不想再和这玩意儿有任何接触。范德姆站着俯视尸体。喉咙被割断了,头颅差一点儿就要和身体分离开来。腰间的绳子系着一个公文包。范德姆弯下腰,小心翼翼地打开公文包。里面装满了整瓶整瓶的香槟。
杰克斯说:“我的天哪。”
“令人作呕,不是吗?”范德姆说,“割喉,抛尸到河里,用一包香槟做重物来让尸体下沉。”
“冷血的畜生。”
“而且用起那把刀来手法真快。”范德姆摸了摸自己的脸颊:敷的药现在已经拿掉了,留了几天的胡子遮住了伤口。但拜托不要这么对艾琳啊,不要用那把刀对付她。“我想你们还没找到他吧。”
“我什么都没找到。我把阿卜杜拉抓起来了,只是遵照通常的做法,但他家里什么都没有。我回来的路上去了趟橄榄树别墅,也是这样的情况。”
“在萨达特上尉家。”范德姆突然觉得精疲力竭。似乎沃尔夫每次都胜他一筹。他想到也许他只是不够聪明,才无法抓到这个狡猾而神秘的间谍。“也许我们已经失败了。”他说着,揉了揉自己的脸。他已经二十四小时没合眼了。他不知道自己站在桑迪·史密斯少校可怖的尸体旁做什么。从这上面已经发现不了什么了。“我想我还是回家睡一个小时。”他说。杰克斯看起来很惊讶。范德姆补充道:“这也许能让我思路更清晰。今天下午我们重新审问所有的俘虏。”
“好的,长官。”
范德姆走回他的车。乘车通过从扎马雷克到大陆的桥时,他回想起索尼娅提到的另一种可能:沃尔夫的游牧民堂兄弟。他看着辽阔而平缓的河面上的船只。水流把它们带往下游,而风把它们吹向上游——这一巧合对埃及意义重大。船夫们还在使用单三角帆——这种设计是在多久以前就被提出来的呢?几千年前吧,也许。在这个国家里,有很多事的做法几千年来不曾改变过。范德姆闭上眼睛,仿佛看见沃尔夫驾驶着一艘三桅帆船逆流而上。他一手操纵着三角形的帆,一手在无线电发报机上敲打着给隆美尔的信息。车突然停了下来,范德姆睁开眼睛,意识到自己做了个白日梦,或者打了个盹儿。沃尔夫为什么要逆流而上?去寻找他的游牧民兄弟。但谁知道他们会在哪里呢?如果他们每年都遵循一定的漫游路线,沃尔夫也许能找到他们。
吉普车停在了范德姆的房子外面。他下了车。“我要你等着我。”他对司机说,“你最好进来。”他领着司机进屋,把他带到厨房。“我的仆人,贾法尔,会给你拿些吃的,只要你别把他当埃及人对待。”
“多谢你,长官。”司机说。
门厅桌子上有一小沓信件。顶上的那个信封没有贴邮票,是寄给范德姆的,那字迹有些眼熟。信封左上角潦草地写着“紧急”。范德姆把信封拿了起来。
他还有更多事要做,范德姆意识到。沃尔夫很有可能正朝南部赶去。路上每个主要城镇都应该设置路障,铁路沿线的每一站都应该安排人寻找沃尔夫……应该有办法检查水路,以防万一沃尔夫真像他白日梦里那样乘船走。范德姆发现很难集中注意力。我们可以在主要河道上设置关卡,就像路障一样,他想:为什么不呢?如果沃尔夫仅仅是潜伏在开罗的话,这些方法都毫无用处。假设他藏身在墓地里?很多穆斯林把逝者埋葬在小房子里,城里这样的空房子有好几英亩:如果要全搜个遍,范德姆需要一千个人。也许我无论如何还是应该试试,他想。但沃尔夫有可能往北走了,往亚历山大城去;也可能往东或者往西,到沙漠里去……
他走进客厅,想找把裁纸刀。搜查范围无论如何得缩小,范德姆没有一千个人可供差遣——他们都在沙漠里征战。他得确定哪个方向可能性最大。他回想起这一切的肇始之地——阿斯尤特。也许他可以联络阿斯尤特的纽曼上尉。沃尔夫似乎是在那里从沙漠中走出来的,也许他会往那个方向逃。也许他的堂兄弟在那附近。范德姆犹豫不决地看着电话。该死的裁纸刀在哪里?他走到门口喊道:“贾法尔!”他走回房间,看见比利在学校用的地图册放在一把椅子上,看起来脏兮兮的。男孩也许不小心把它掉进了一个水塘之类的。他把它拿起来,上面黏糊糊的。他意识到上面有血。他感觉自己在做一个噩梦。发生了什么?没有裁纸刀,地图册上有血,阿斯尤特的游牧民……
贾法尔进来了。范德姆说:“这乱糟糟的是怎么回事?”
贾法尔看了一眼。“对不起,先生,我不知道。亚历山大上尉在这里的时候,他们在看这本书……”
“他们是谁?谁是亚历山大上尉?”
“您派来接比利去上学的那位军官,先生。他的名字是——”
“等等!”一阵可怕的预感立刻将范德姆脑子里的杂念清扫得干干净净。“一个英国陆军上尉今天早上到这里来带走了比利?”
“是的,先生。他送他去学校。他说是您派他来的——”
“贾法尔,我没有派人来。”
仆人棕色的脸变得灰白。
范德姆说:“你难道没核对下他的身份?”
“但是,先生,芳塔纳小姐和他在一起,所以我觉得没关系。”
“哦,天哪。”范德姆看着手里的信封。现在他知道那字迹为什么眼熟了。那和沃尔夫给艾琳的信上的一模一样。里面是一页同样字迹的信。
亲爱的范德姆少校:
比利和我在一起。艾琳正照顾他。只要我安然无恙,他也不会有事。我建议你留在原地,什么都别做。我们不对孩子开战,我也无意伤害这个男孩。尽管如此,一个孩子的生命和我的两个祖国——埃及和德国——的未来相比微不足道。所以,请放心,如果有需要,我会杀了比利。
你忠诚的,
阿历克斯·沃尔夫
这是一个疯子写的信。礼貌的称谓,正确的文法和标点,却企图把绑架一个无辜孩子描述得正义凛然……现在范德姆知道了,沃尔夫的内心深处已经疯了。
而比利在他手上。
范德姆把纸条递给贾法尔,后者用颤抖的手戴上眼镜。沃尔夫离开船屋时带上了艾琳。强迫她配合他应该不难:他只需要用比利作为威胁,她就无能为力了。但绑架的意义到底是什么呢?他们去了哪里?血迹又是怎么回事?
贾法尔不加掩饰地哭起来。范德姆说:“谁受伤了?谁流血了?”
“没人动粗。”贾法尔说,“我想芳塔纳小姐把手割伤了。”
而她把血抹在比利的地图册上,把它留在椅子上。这是一个记号,传递着某种信息。范德姆把书拿在手里,让它自然落下。他立刻看见埃及地图上有个污渍一样、画得很简略的红色箭头。箭头指着阿斯尤特。
范德姆拿起电话,拨给总司令部。总台刚接通他就挂断了。他想:如果我汇报这件事,会发生什么?博格会命令一队轻步兵到阿斯尤特逮捕沃尔夫。会有一场打斗。沃尔夫会知道他失败了,会因为间谍罪被枪毙,更别提绑架和谋杀了——他会怎么做?
他是疯的,范德姆想,他会把我儿子杀了。
恐惧让他动弹不得。当然这正是沃尔夫想要的,他带走比利的目的就是这个,让范德姆动弹不得。绑架就是这个作用。
如果范德姆让军队参与进来,会有一场枪战。沃尔夫会因为想要泄愤而杀死比利。这样他就只有一个选择了。
范德姆不得不孤身去追他们。
“给我拿两瓶水。”他吩咐贾法尔。仆人出去了。范德姆走进门厅,戴上他的摩托护目镜,然后找到一块围巾,把他的嘴和脖子包起来。贾法尔拿着水瓶从厨房出来。范德姆离开屋子来到摩托车前,把水瓶放在车筐里,爬上摩托车。他把车发动,让引擎高速旋转起来。油箱是满的。贾法尔站在他身旁,还在流着眼泪。范德姆拍了拍老人的肩膀。“我会把他们带回来。”他把摩托车从撑架上移下来,骑到街上,朝南驶去。
二十六
我的天,这车站真是乱七八糟。我看所有人都在试图逃出开罗,以防它被轰炸。开往巴勒斯坦的列车没有一等座——连可供站立的空间都没有。英国人的妻儿像老鼠一样逃窜。幸运的是,往南开的列车没有那么热门。售票处还是宣称没有座位,但他们总是那么说。这里塞几个比索,那里塞几个比索,总是能换来一个座位,或者三个。我害怕我会在月台上把艾琳和男孩丢了,这里有成百上千个农民,打着赤脚,穿着脏兮兮的加拉比亚,带着捆着的箱子和装在柳条箱里的孩子,坐在月台上吃着早饭。一个穿黑衣服的胖女人给她的丈夫、儿子、表亲、女儿、女婿们分发着水煮蛋、皮塔饼和饭团。我的主意太棒了,牵着男孩的手——如果我让他紧跟在身边,艾琳也会跟着。好主意,我总是有好主意,上帝啊我真聪明,比范德姆要聪明。你伤心吧,范德姆少校,你的儿子在我手里。有人牵着一头山羊。有意思,居然有人带山羊坐火车。我从来没在下等座和农民还有他们的山羊一起旅行过。在旅途终点打扫下等座车厢这种工作该多么可怕啊,不知道会是什么人来做,某个可怜的阿拉伯农民吧,和我们不一样的血统,不一样的种族,天生的奴隶,谢天谢地我们搞到了头等座。我这辈子都要坐头等座旅行,我讨厌尘土,天哪那个车站真脏。月台上的小贩,香烟,报纸,一个男人头上顶了个装着面包的篮子。我喜欢头顶篮子的女人,看起来优雅而自豪,让你想和她们在各处做爱,站着做,我喜欢女人享受做爱的样子,喜欢她们因为快感而失去理智、生机勃勃的样子。看看艾琳,坐在男孩身边,那么害怕,那么美丽,我想快点再和她做一次,忘了索尼娅,我现在就想和艾琳做,在列车上,在所有这些人面前,羞辱她,而范德姆的儿子在旁边看着,吓得要死,哈!看这满是泥砖房子的郊区,房子靠在一起互相支撑,牛羊走在狭窄而满是尘土的街道上。我一直好奇它们吃什么,这些长着粗尾巴的城里绵羊,它们在哪里吃草?铁路旁那些小黑房子里没有装水管。女人们在门口给蔬菜削皮,盘腿坐在泥地上。猫。多么优雅啊,那些猫。欧洲的猫不太一样,行动更迟缓,也胖得多。难怪猫在这里地位神圣,它们太美丽了,小猫能带来好运。英国人喜欢狗。恶心的动物,狗:不干净,没有派头,流着口水,摇尾乞怜,嗅来嗅去。猫比狗强多了,猫自己也知道。做一个强者是多么重要啊。一个人要么是主人,要么是奴隶。我扬起头,像一只猫;我走来走去,平头百姓我才不放在眼里;我专注于我神秘的任务,利用人,像猫利用自己的主人,从不道谢,也不接受爱意;他们为我所做的不是送我的礼物,是我本就享有的权利。我是主人,一个德国纳粹,一个埃及贝都因人,天生的统治者。到阿斯尤特要几个小时?八个?十个?必须快速行动。找到伊什梅尔。他应该在水井那里,或者离那儿不远。取走无线电。今晚子时发信。完整的英军防守情况,多么了不起的成就啊,他们应该给我发奖章。德国人统治开罗。哦,小子们,我们要把这个地方整治得像样些。多完美的组合,德国人和埃及人,白天注重效率,夜晚纵情享乐,日耳曼人的技术,贝都因人的野性,贝多芬和大麻。如果我能挺过去,成功赶到阿斯尤特,联系隆美尔;那么隆美尔就能越过最后一座桥,摧毁最后一道防线,冲进开罗,全歼英国人,好一场激动人心的胜利啊。如果我能成功。好一场胜利!好一场胜利!好一场胜利!
我不会晕车,我不会晕车,我不会晕车。火车在铁轨上哐当作响,它是在替我这么说。我现在已经长大了,不能再在火车上呕吐,我八岁时曾经吐过。爸爸带我去亚历山大城,给我买糖果、橙子和柠檬水,我吃得太多了。别想了,越想越觉得恶心。爸爸说这不是我的错,这是他的错。但即使我没吃东西,也总是会晕车。今天艾琳买了巧克力,但我说不要,感谢上帝我已经长大了,能对巧克力说不,孩子从不对巧克力说不。瞧,我能看见金字塔,一座,两座,加上那座小的一共三座。这里一定是吉萨。我们要去哪儿?他本该送我去学校。然后他掏出了刀。那把刀是弯的。他会把我的头割下来。爸爸在哪里?我本该在学校里,我们今天早上第一节 有地理课,有关于挪威峡湾的考试,我昨晚全学过了,早知道就不用看了,我已经错过考试了。他们现在应该已经考完了,约翰·斯通先生收着卷子,你把那个叫地图,希金斯?你画的是你自己的耳朵吧,小子!所有人都笑了。斯麦士不会拼莫斯肯斯特罗门,把这个词抄五十遍,小子。所有人都庆幸自己不是斯麦士。老约翰·斯通翻开课本。下一章,北极圈冻土带。我真希望我在学校里。我希望艾琳能用胳膊揽着我。我希望那个男人别再看我了。他盯着我,一副洋洋得意的样子,我觉得他疯了。爸爸在哪里?如果我不去想那把刀,感觉就会像它不在那里一样。我一定不能去想那把刀。如果我集中精力不去想那把刀,那就和我在想着它效果一样了。故意不去想某个东西根本不可能嘛。一个人怎么能不去想某个东西呢?在不经意间。不经意的想法。所有的想法都是不经意间冒出来的。瞧,我有一秒钟没去想那把刀。如果我看见警察,我会朝他冲过去,嘴里喊着救救我,救救我!我会跑得很快,这样他就没法阻止我。我跑起来像风一样,我跑得很快。我也许会看见一位军官。我也许会看见一位将军。我会喊,早上好,将军!他会惊讶地看着我,说,哦,我的同胞小伙子,你是个好孩子!请原谅我,长官,我会说,我是范德姆少校的儿子,这个男人要带走我,而我父亲不知道,很抱歉麻烦您,但我需要帮助。什么?将军,往这儿瞧,先生,你不能这么对待一位英国军官的儿子。这可算不上光明正大,你知道的。赶紧离开,你没听见吗?你以为你自己是谁?你用不着拿着那把削笔刀对我晃,我有枪!你是个勇敢的孩子,比利。我是个勇敢的孩子。每天从早到晚都有人在沙漠里被杀死。炸弹落下来,魂归故乡去。大西洋里,军舰被U型潜艇击沉,士兵掉进冰冷的海里淹死。皇家空军的小伙子们在法国上空被击落。每个人都很勇敢。振作起来!这该死的战争。他们都这么说,这该死的战争。然后他们爬进驾驶员座舱,匆匆躲进防空洞,攻击下一个沙丘,对U型潜艇发射鱼雷,给家里写信。我曾经以为战争让人兴奋。现在我明白了。它一点儿也不让人兴奋。它让我觉得恶心。
比利很苍白。他看起来很苍白。他在努力让自己勇敢。他不该这样。他应该表现得像个孩子。他应该尖叫,哭泣,大发脾气,沃尔夫应付不了这个。但他当然不会这么做,因为他被教导要坚强,要咽下尖叫,要忍住眼泪,要有自制力。他知道他父亲会是什么样子,一个男孩除了模仿父亲还能做什么呢?看看埃及。铁路旁有一条运河。一丛椰枣树。一个男人蹲在田里料理作物,加拉比亚挽了起来,露出白色的长衬裤。一头驴在吃草,看起来比城里拉车的那些可怜的驴要健康多了。三个女人坐在运河边洗衣服,把衣服放在石头上敲打来让衣服变干净。一个男人骑马飞驰,他一定是当地有头有脸的人物,只有最富裕的农民才拥有马匹。在远处,郁郁葱葱的田园突兀地止于一片棕色的土丘。埃及其实只有三十英里宽,其余的地方都是沙漠。我要怎么做?每次我看到沃尔夫,都会打心底里生出一股不寒而栗的感觉。他盯着比利的方式。他眼里的光。他坐立不安的样子,他望向窗外,然后环视车厢,再看看我,最后目光再次回到比利身上,他的眼里总是闪着那种光,那是胜利的表情。我应该安慰比利。我真希望我对男孩了解多一些。我有四个妹妹。对比利来说,我会是一个多么糟糕的继母啊。我想抚摸一下他,用胳膊揽着他,给他一个紧紧的拥抱,或者只是依偎在一起,但我不确定这是不是他想要的,这也许会让他感觉更糟糕。也许我应该和他玩个游戏来让他分散注意力。多么荒唐的主意。也许没那么荒唐。他的书包在这里。他好奇地看着我。玩什么游戏呢?井字游戏好了。四条线组成井字格,再在中间画一个叉。从他拿起铅笔时看着我的样子,我相信他接受这个疯狂的主意是为了安慰我。他在一个角上画了个圈。沃尔夫把书夺过去,看了看,耸耸肩,又扔回来。我画叉,比利画圈。这会是个画图游戏。下次我应该让他赢。真可惜,我玩这个游戏完全不需要思考。沃尔夫在阿斯尤特有一台备用的无线电。也许我应该和他待在一起,好阻止他用无线电。真是痴心妄想!我得把比利弄走,然后联系范德姆,告诉他我在哪里。我希望范德姆看见了地图册。也许仆人会看见,然后打电话到总司令部。也许那本册子会在椅子上躺一整天也没人留意。也许范德姆今天不会回家。我得让比利远离沃尔夫,远离那把刀。比利在一个新的井字格中间画了一个叉。我画了一个圈,然后匆忙写下:我们得逃——准备好。比利又画了一个叉,写:好。我画了个圈。比利画叉,写:什么时候?我画圈,下一站。比利的第三个叉和前两个连成了一条直线。他沿着三个叉画了一条直线,然后开心地冲我笑起来。他赢了。列车开始减速了。
范德姆知道列车仍然在他前面。他在金字塔附近的吉萨车站停下来,打听火车在多久之前经过车站;他在接下来的三个车站也问了同样的问题。在走了一个小时之后,他不需要停下来打听了,因为现在公路和铁路已经平行了。两条路分别在一条运河的两侧,等他赶上火车时就能看见它了。
他每次停下来时都喝一些水。他的军帽、护目镜、包着嘴和脖子的围巾让他免受风沙之苦,但烈日灼人,他一直感到口渴。最终他意识到自己略微有些发烧。他想自己昨晚在河边的地上躺了好几个钟头,一定是受凉了。他感觉喉咙里热烘烘的,背上的肌肉也在疼。
他必须把注意力集中在眼前的路上。这是埃及唯一一条贯穿南北的路,从开罗通到阿斯旺,因此大部分路面是铺过的。最近几个月,军队对它做了一些维修养护,但他还是得留心路面上的凸起和小坑。幸运的是,这条路像个箭头一样笔直,所以他远远地就能看见前方的牛群、马车、骆驼队和羊群,从而避开危险。他骑得非常快,只有在经过村庄和城镇时才放慢速度,因为在那里人们随时都会晃悠到马路上,他不会为了救一个孩子而杀死另一个孩子,哪怕是为了救他自己的孩子。
到目前为止他只超过了两辆车——一辆笨重的劳斯莱斯和一辆破旧的福特。驾驶劳斯莱斯的是一个穿着制服的司机,后座上坐着一对上了年纪的英国夫妻。老福特上装了至少一打阿拉伯人。范德姆现在很确定沃尔夫搭乘了火车。
他突然听见远处传来一声汽笛声。他向前方张望,在他左侧至少一英里外,一道毫无疑问是来自蒸汽机的白烟正袅袅升起。比利!他想。艾琳!他骑得更快了。
说来也怪,这蒸汽机的烟让他想起了英格兰,想起那些平缓的山坡,常青的田野,一丛橡树顶上露出教堂的方塔,一条铁路穿过村庄,喷着白烟的蒸汽机车逐渐消失在远方。有那么一刻,他仿佛置身于那个英国村庄,呼吸着清晨潮湿的空气,然后那景象退去,他又看见非洲那钢青色的天空、稻田、棕榈树和远处的棕色山崖。
火车开进了一个镇子。范德姆不知道这个地方的名字,他的地理没那么好,而且他情愿自己不知道骑了多远。这是一个小镇。这里应该会有三四栋砖砌楼房和一个集市。
火车会在他之前抵达。他得想出个计划。他知道自己要怎么做,但他需要时间,他不可能毫无准备就冲到车站跳上火车。他一到小镇就立刻放慢了速度。马路被一小群绵羊堵住了。一个抽着水烟袋的老人从一扇门里看着范德姆:一个骑摩托的欧洲人是很少见的景象,但并非绝无仅有。一头拴在树上的驴冲着摩托车叫了一声。一头水牛头也不抬地从一个桶里喝水。两个衣衫褴褛的脏小孩并排跑着,假装手里握着车把,嘴里发出“呜呜”的模仿声。范德姆看见了车站。他从广场看不到月台,因为月台被狭长低矮的车站大楼挡住了。但他能盯住出口,看到谁从里面出来。他打算在外面等到火车开动,以防万一沃尔夫下了车。然后他会继续前进,在到下一站前他还有充裕的时间。他停下摩托车,熄掉引擎。
火车缓缓驶过一个平交道口。艾琳看见门后人们耐心等候的面庞,他们正等着在火车经过后穿过铁轨:一个牵着驴的胖男人,一个领着骆驼的小男孩,一辆马车,一群沉默的老妇人。骆驼卧了下来,男孩开始用一根棍子打它的脸,随后这幅画面就滑出了她的视野。再过一会儿火车就进站了。艾琳的勇气离她而去。她想,这次算了。我没有时间想出一个计划。下一站,等下一站再说。但她已经告诉比利他们要试着在这一站逃走。如果她什么都不做,他就不会再信任她了。必须在这次逃走。
她试图想出一个计划。什么是最重要的?让比利从沃尔夫手里逃出来。那是唯一的事。给比利一个逃跑的机会,然后尽力阻止沃尔夫追他。她突然清晰地回忆起童年时在亚历山大城贫民窟一条肮脏的马路上打架的场景:一个爱欺负人的大男孩打了她,另一个男孩打抱不平,和欺负她的人扭打在一起,对她喊着:“快跑!快跑!”而她站在那里看他们打架,虽然吓坏了,却看得入了迷。她想不起来最后事情是怎么收场的了。
她看了看四周。脑子要动得快一点儿!他们在一节开放式的车厢,里面有十五到二十排座位。她和比利并排坐着,面朝前方。沃尔夫坐在他们对面。他旁边的座位空着。他身后是通向月台的出口。其他旅客要么是欧洲人,要么是有钱的埃及人,全都穿着西式服装。每个人都又热又累,无精打采。有几个人睡着了。车厢较远那一头,列车段长正给一群埃及军官送上茶水。
透过窗户,她先是看见一座小清真寺,然后是一栋法式政府办公楼,然后是车站。水泥月台旁的泥地里长着几棵树。一个老人盘腿坐在一棵树下抽着烟。六个稚气未脱的阿拉伯士兵挤在一小张长椅上。一个怀孕的女人怀里抱着一个婴儿。火车停了下来。
还不行,艾琳想,还不行。火车正要再次开动时才是行动的时刻——那样一来沃尔夫就没时间来抓他们了。她又紧张又兴奋,一动不动地坐着。月台上有个带着罗马数字的钟。火车停下来的时候是五点差五分。一个男人走到窗子旁边兜售果汁,沃尔夫挥手让他走开。
一个穿着科普特袍子的牧师登上了火车,坐在沃尔夫旁边,礼貌地说:“我可以坐这里吗,先生?”【19】
沃尔夫笑容满面地答道:“请坐。”
艾琳悄声对比利说:“等汽笛响的时候,跑到门口下车。”她的心跳加速了:现在她已经下定决心了。
比利没吱声。沃尔夫说:“你们说什么?”艾琳扭头不看他。汽笛响了。
比利看着艾琳,犹豫不决。
沃尔夫皱起眉头。
艾琳朝沃尔夫扑过去,用手去抓他的脸。突然之间,她被愤怒和仇恨所主宰,而这些都归咎于他此前强加于她的羞辱、焦虑和痛苦。他抬起胳膊保护自己,但这阻挡不了她的攻势。她的力气让自己也震惊了。她用指甲在他脸上狠狠地抓了一把,看见血涌了出来。
牧师惊叫一声。
她从沃尔夫的座位靠背上方看到比利跑到门口努力想把门打开。
她筋疲力尽地倒在沃尔夫身上,脸砰地撞到他的额头上。她又爬起来,想去抓他的眼睛。
他终于反应过来,发出愤怒的吼声。他把艾琳往后一推,从座位上站起来。她抓住他,用双手揪住他的衬衣前襟。然后他打了她。他的手握成拳,从腰下往上一勾,打在她下颌侧面。她不知道被打一拳会这么疼。有一瞬间她什么都看不见:她松开了沃尔夫的衬衣,往后一倒,跌坐在她的座位上。她的视力恢复了,见到沃尔夫朝门口跑去。她站了起来。
比利已经打开了门。她看见他把门猛地拉开,跳到了月台上。沃尔夫跟着他跳了下去。艾琳跑到门口。
比利沿着月台像风一样奔跑。沃尔夫在他身后紧追不舍。周围那几个埃及人看着他们,微微吃惊,但没人上前。艾琳走下火车,朝沃尔夫追过去。火车震动了一下,快要开动了。沃尔夫加快了脚步。艾琳大喊:“快跑,比利,快跑!”比利回头看了一眼。他几乎快跑到出口了。一个穿着雨衣的检票员站在那里,张大嘴看着他们。艾琳想:他们不会让他出去,他没有票。没关系,她意识到,因为火车已经开始向前移动了,而沃尔夫必须回到车上。沃尔夫看了一眼火车,但没有放慢脚步。艾琳看见沃尔夫不打算去抓比利了,她想:我们成功了!这时比利摔倒了。
他踩在什么东西上滑倒了,一小片沙子或者一片叶子。他完全失去了平衡,奔跑的惯性让他腾空而起,重重地摔在地上。沃尔夫冲到他身边,弯腰把他拎起来。艾琳追上了他们,然后跳到沃尔夫背上。沃尔夫踉跄了一下,放开了抓比利的手。艾琳紧紧抓住沃尔夫。火车缓慢但稳定地向前移动。沃尔夫抓住艾琳的胳膊,甩脱她的手,晃动着他宽阔的肩膀,把她一把扔到地上。
她头晕目眩地躺了一会儿。她抬起头,看见沃尔夫把比利扛到了肩上。男孩大叫着用手砸着沃尔夫的背,但无济于事。沃尔夫跟着前进的火车跑了几步,然后跳进了一扇打开的车门。艾琳想留在原地,再也不想看见沃尔夫了,但她没法丢下比利不管。她挣扎着爬起来。
她跌跌撞撞地跟在火车旁边跑。有人朝她伸出一只手。她拉住那只手用力一跃。她上了车。
她一败涂地。她又回到了起点。她感到心灰意冷。
她跟着沃尔夫穿过车厢,回到座位上。她没去看她经过的那些人脸上的表情。她看见沃尔夫在比利的屁股上重重地拍了一下,然后把他扔在座位上。男孩无声地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