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不行。”范德姆说,“现在别说话,等不了多久了。”

“我害怕他。”

“我也是。”

艾琳打了个寒战。沃尔夫钻进车里。“阿斯尤特。”他说。范德姆伸出手,手心朝上,沃尔夫把钥匙扔在上面。范德姆发动汽车,掉了个头。

他们沿着河道往前,车开过水井,然后拐到小路上。艾琳想着被沃尔夫放在腿上的那个箱子。里面装着无线电、书和《蝴蝶梦》密码的密钥:真荒谬啊,有那么多事都取决于这个箱子在谁手里,以至于她为了它拿自己的生命冒险,以至于范德姆把自己的儿子置于险境。她觉得非常疲惫。现在太阳在他们身后已经很低了,最小的物体——卵石、灌木、草丛——也拖着长长的影子。傍晚的云堆积在前方的小山顶上。

“开快点。”沃尔夫用阿拉伯语说,“天要黑了。”

范德姆似乎听懂了,因为他加快了速度。车子在没铺平的路上颠簸摇摆。几分钟后,比利说:“我想吐。”

艾琳转身看着他。他面色苍白,脸绷得紧紧的,直挺挺地坐着。“开慢点。”她对范德姆用英文说,然后又用阿拉伯语重复了一遍,像是她刚想起他不懂英文一样。

范德姆放慢了一会儿,但沃尔夫说:“开快点。”他又对艾琳说,“别管那孩子。”

范德姆加快了速度。

艾琳又看了看比利。他的脸白得像纸,似乎快要哭出来了。“你这个混蛋。”她对沃尔夫说。

“停车。”比利说。

沃尔夫没理他,而范德姆只好假装听不懂英文。

路上有一道小梁。车子高速向它冲过去,腾空了几英寸,然后重重地掉到地面上。比利叫起来:“爸爸,停车!爸爸!”

范德姆猛地踩下了刹车。

艾琳整个人扑到了仪表板上,然后转头看着沃尔夫。

有那么一瞬间,他震惊得目瞪口呆。他的眼睛先转向范德姆,再转向比利,再转向范德姆。她看见他的表情先是不解,然后震惊,然后是害怕。她知道他想起了火车上发生的事,想起了火车站的阿拉伯男孩,还有那包裹着出租车司机脸庞的头巾,然后她看出他明白了,他一闪念间全明白过来了。

汽车在尖锐的呼啸声中刹车,把所有乘客往前甩。沃尔夫找回平衡后,动作敏捷地用左臂一把抱住比利,把男孩拉到他身边。艾琳看见他的手伸进衬衣,然后掏出了那把刀子。

车停住了。

范德姆转过头来。艾琳看见,与此同时,他的手伸进了加拉比亚的侧缝——当他看到后座上的情形时,手立刻僵住了。艾琳也转过身来。

沃尔夫把刀子架在离比利喉头柔嫩的皮肤只有几英寸的地方。比利的眼睛因为恐惧而睁得大大的。范德姆看起来如遭雷击。沃尔夫的嘴角露出一丝疯狂的微笑。

“该死的。”沃尔夫说,“差点被你骗住了。”

他们沉默地盯着他。

“把那蠢帽子摘下来。”他对范德姆说。

范德姆除掉了头巾。

“让我猜猜。”沃尔夫说,“范德姆少校。”他似乎很享受这一刻,“我把你儿子带着防身,这事办得太对了。”

“都结束了,沃尔夫。”范德姆说,“有半支英国部队在追你,你可以让我活捉,或者让他们把你杀了。”

“我不相信你说的是实话。”沃尔夫说,“你不会带着部队来找你儿子的,你会担心那些傻小子把不该打死的人打死了。我想你的上级连你在哪里都还不知道吧。”

艾琳觉得沃尔夫说的肯定没错,她的心被绝望攫住了。她完全不知道现在沃尔夫打算做什么,但她确信范德姆输掉了这场战斗。她看着范德姆,看到他眼里写满挫败。

沃尔夫说:“在他的加拉比亚下,范德姆少校穿着一条卡其裤子。在裤子的其中一个口袋里,也可能是在腰带上,你会找到一把枪。把它拿出来。”

艾琳把手伸进范德姆的加拉比亚侧缝,在他口袋里找到了枪。她想:沃尔夫怎么会知道的?然后想到他是猜出来的。她把枪拿了出来。

她看着沃尔夫。他如果要把枪接过来,就必须放开比利,而如果他放开比利,哪怕只有一刹那,范德姆也会有所行动。

但沃尔夫已经想到了这一点。“从后面把枪打开,让枪管指向前面。小心别无意间扣动扳机。”

她摆弄着那把枪。

沃尔夫说:“你也许会在转轮旁边找到一个搭扣。”

她找到了搭扣,打开了枪。

“把子弹取出来,扔到车子外面。”

她照办了。

“把枪放在车厢地面上。”

她把枪放下。

沃尔夫看起来松了口气。现在,他的刀子又成了唯一的武器了。他对范德姆说:“下车。”

范德姆坐着没动。

“下去。”沃尔夫重复道。他突然以精准的动作割了一下比利的耳垂。一滴血流了出来。

范德姆下了车。

沃尔夫对艾琳说:“到驾驶座上去。”

她爬过变速杆。

范德姆没把车门关上。沃尔夫说:“关上门。”艾琳关上了门。范德姆站在车子旁边,注视着车内。

“开车。”沃尔夫说。

车子之前熄火了。艾琳把车挂到空挡,拧了拧钥匙。引擎发出噗噗的声音,然后熄掉了。她希望车子发动不了。她又拧了一次钥匙,还是没发动起来。

沃尔夫说:“拧钥匙的时候踩着油门。”

她按他说的做了。引擎点上了火,发出轰鸣。

“开车。”沃尔夫说。

她把车开动。

“快点。”

她换上一挡。

她往镜子里看了一眼,见到沃尔夫移走刀子,放开了比利。车后五十码之外,范德姆站在沙漠公路上,夕阳衬托着他黑色的剪影。他一动不动。

艾琳说:“他没有水!”

“不。”沃尔夫答道。

这时比利突然发了狂。

艾琳听见他尖叫着:“你不能把他扔下!”她掉了个头,已经顾不上看路面在哪里了。比利已经像一只愤怒的野猫一样跳到了沃尔夫身上,对他拳打脚踢;他语无伦次地喊着,脸上写满孩子气的怒火,全身控制不住地抽动,像是歇斯底里发作了一样。沃尔夫本已经放松下来,以为危机已经结束,一时之间无力反抗。在有限的空间里,比利离他又这么近,他没法挥拳打他,于是他抬起胳膊保护自己,把男孩推开。

艾琳回头往路上看。她掉头的时候车开始偏离公路,现在左侧的前轮正在路边的沙地上打滑。她拼命地转着方向盘,但它似乎有着自己的意志一样。她猛踩着刹车,车子的后轮开始往侧面滑。太迟了,她看见前面的路上有一道深深的车辙。打滑的车子从侧面撞上了车辙,那冲击力仿佛要把她的骨架都撞散了。车子似乎弹了起来。有那么一瞬间艾琳腾空离开了座位,当她掉下来时,她无意中踩到了油门。车子猛地往前冲出去,开始往另一侧打滑。她眼角的余光看到沃尔夫和比利正无助地被抛来抛去,仍然扭打在一起。车子冲出了路面,开到了软沙地上。它突兀地放慢了速度,艾琳的额头狠狠地撞到了方向盘边缘。整辆车都在往侧面倾斜,似乎飞了起来。她看见沙漠从她身旁逐渐远去,意识到车子正在打滚。她想它大概会反反复复打好几个滚。她往侧面倒下时,抓住了方向盘和变速杆。车子并没有底朝天,而是以侧面着地停了下来,像一枚掉落的硬币侧插进沙地里。她抓在手里的变速杆已经掉了下来。她重重地跌在车门上,又撞到了头。车子不动了。

她用手和膝盖撑地爬了起来,手里还抓着断了的变速杆,往车后座上看了一眼。沃尔夫和比利摔下来时叠在了一起,沃尔夫在上面。她正往后看时,沃尔夫动了动。

她本希望他已经死了。

她一侧膝盖跪在车门上,另一侧跪在窗户上。她右侧是垂直的车顶,左侧是座位。她是从座位上部和车顶之间的空隙往后看的。

沃尔夫爬了起来。

比利似乎失去了意识。

沃尔夫踩在左后车门的内侧,用力撞着车子的地板。车子晃了晃了。他又撞了一次:车子晃得更厉害了。他第三次尝试时,车子翻了过来,四轮着地砸下来。艾琳头晕眼花。她看见沃尔夫打开车门出去了。他站在外面,伏下身子,掏出了他的刀。她看见范德姆正在靠近。

她跪在座位上观察着。直到她的头不那么晕眩了,她才能稍稍移动一下身体。她看见范德姆也像沃尔夫一样伏低身子,蓄势待发,双手举起作为保护。他面色发红,气喘吁吁,他之前跟在车后跑。他们转着圈。沃尔夫微微有些一瘸一拐。太阳是一个巨大的橙色球体,悬在他们身后。

范德姆向前移动,然后又奇怪地迟疑了。沃尔夫拿着刀子发起进攻,但他被范德姆的迟疑吓了一跳,刀子刺空了。范德姆出拳。沃尔夫猛地往后一仰。艾琳看见沃尔夫的鼻子在流血。

他们又一次面对着对方,像一对被围起来的拳击手。

范德姆再次向前扑过去。这一次沃尔夫往后闪开了。范德姆朝他踢了一脚,但没够着沃尔夫。沃尔夫用刀猛地一戳。艾琳看见刀子割破了范德姆的裤子,划出一道血痕。沃尔夫又刺了一刀,但范德姆已经退开了。他的裤腿上出现一道深色的血渍。

艾琳看着比利。男孩闭着眼睛,软绵绵地躺在车内的地上。艾琳吃力地爬到后座上,把他抱到座位上。她分不出他是死是活。她摸着他的脸。他没反应。“比利,”她说,“哦,比利。”

她又往外看。范德姆单膝跪地。他的左臂软软地从肩上垂下来,上面全是血。他举起右臂,做出一个防卫的姿势。沃尔夫正在靠近他。

艾琳从车里跳了出来。她手里还握着那根断了的变速杆。她看见沃尔夫往后扬起胳膊,准备再给范德姆划上一刀。她在沙地上跌跌撞撞,向沃尔夫背后冲过去。沃尔夫的胳膊猛地朝范德姆挥过去。范德姆往侧面一倒,躲过了这一击。艾琳把变速杆在空中高高举起,然后用尽全力冲着沃尔夫的后脑勺往下一抡。有那么一会儿,他似乎只是静静地站着不动。

艾琳说:“哦,天哪。”

然后她又打了他一下。

她打了他第三下。

他倒了下来。

然后她扔掉变速杆,跪在范德姆身旁。

“干得好!”他虚弱地说。

“你能站起来吗?”

他一只手扶在她肩膀上,挣扎着站了起来。“没有看起来那么糟。”他说。

“让我看看。”

“等一会儿,帮我个忙。”他用没受伤的那只手拉着沃尔夫的腿把他朝车子拖过去。艾琳抓着昏迷不醒的男人的手臂把他抬起来。把沃尔夫搬到车子旁边后,范德姆把沃尔夫软绵绵的胳膊抬起来,把他的手放在踏板上,手心朝下。然后他抬起脚,往他的手肘上用力一踩。沃尔夫的胳膊断了。艾琳脸色刷白。范德姆说:“这是为了确保他醒过来时不会再捣乱。”

他探进车子后座,把一只手按在比利胸口。“他还活着。”他说,“谢天谢地。”

比利睁开了眼睛。

“都结束了。”范德姆说。

比利闭上了眼睛。

范德姆坐进车子前排。“变速杆哪里去了?”他说。

“断了。我就是用这个打他的。”

范德姆拧了拧钥匙。汽车抽动了一下。“不错,车子还挂在挡上。”他说。他踩下离合器,又拧了拧钥匙,引擎发动起来了。他慢慢放开离合器,车子开始往前移动。他把引擎关掉。“车还能开。”他说,“太走运了。”

“我们拿沃尔夫怎么办?”

“把他放到后备箱。”

范德姆又看了下比利。他现在清醒过来了,眼睛睁得大大的。“你感觉怎么样,儿子?”范德姆说。

“对不起。”比利说,“但我实在忍不住想吐。”

范德姆看着艾琳。“得让你来开车了。”他说。他的眼里含着热泪。

二十九

附近的飞机突然发出可怕的轰鸣声。隆美尔抬头瞥了一眼,看见英军的轰炸机正从离得最近的那排山头上起飞,低飞着逼近:士兵们把它们叫“党代会”,因为它们飞行时阵列十分整齐,像战前纽伦堡游行时展示的飞机一样。“找掩护!”隆美尔喊道。他跑向一道战壕,跳了进去。

噪声太吵,倒像是寂静一片。隆美尔闭着眼睛躺着。他的胃在疼。他们从德国派来了一个医生,但隆美尔知道他唯一需要的药是胜利。他的体重掉了不少,他的制服现在松垮垮地挂在他身上,他的领口看起来太大了。他的发际线迅速地后退,头发开始变白。

今天是九月一日,一切都乱了套。之前看起来像是盟军防线中最薄弱的部分,现在越看越像是一场埋伏。本该稀疏的雷区其实部署严密,脚下的流沙让他们举步维艰,而本该被轻易攻下的阿拉姆·哈尔法岭防守十分森严。隆美尔的战略错了,他的情报错了,他的间谍错了。

上一章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