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梅尔辛厌恶他的师傅。他起初是埃尔弗里克的父亲乔基姆的学徒。乔基姆是个经验丰富的建筑匠,曾经在伦敦和巴黎盖过教堂和桥梁。老人很乐于向梅尔辛传授建筑匠的全部技艺——也就是人们所说的“诀窍”,大多都是建筑方面的数学公式,例如建筑物高度与地基深度的比例等。梅尔辛喜欢数字,如饥似渴地学习乔基姆教给他的所有知识。后来乔基姆死了,埃尔弗里克接替了他。埃尔弗里克认为学徒首先应当学会的就是服从。梅尔辛感到很难接受,埃尔弗里克就用不给吃饱、减少衣服、派他到冰天雪地里去干活儿等办法来惩罚他。更糟糕的是,埃尔弗里克胖乎乎的女儿格丽塞尔达和梅尔辛年龄相同,却吃得饱饱的、穿得暖暖的。

三年前,埃尔弗里克的妻子死了,他娶了凯瑞丝的姐姐艾丽丝做续弦。人们都认为两姐妹中艾丽丝更漂亮。的确她的长相更标致,但她缺乏凯瑞丝那股让人着迷的灵气,梅尔辛觉得她呆板愚钝。艾丽丝似乎始终像她妹妹一样喜欢梅尔辛,所以他曾希望她能使埃尔弗里克对自己好一些,可情况却恰恰相反,艾丽丝似乎认为和埃尔弗里克一道折磨他才是她做妻子的本分。

梅尔辛知道许多别的学徒也都受着这样的苦,他们都忍气吞声,因为从学徒做起,是进入一个收入不错的行业的必由之路。行会极其有效地阻止了一切自命不凡的闯入者。如果不加入一个行会,任何人也休想在一座城镇里找到活儿干。哪怕是一名教士、一名修士或者一位妇女想要纺点儿线或酿点儿酒去卖,都得先加入相关的行会。而城镇以外几乎找不到任何活计,农民们都是自己盖房子,自己缝衣服。

学徒期满后,大多数徒弟还会继续跟着师傅干,做按日计酬的工匠。其中的一部分最终会成为师傅的合伙人,并在师傅死后继承产业。但梅尔辛的人生道路绝不会是这样的。他对埃尔弗里克深恶痛绝。一旦他能离开时,他会立刻就走。

“咱们到上面去看看吧。”戈德温说。

他们一起向教堂的东端走去。埃尔弗里克说:“戈德温兄弟,你从牛津学成归来,真让人高兴。但你一定非常留恋和那么多有学问的人在一起的日子吧。”

戈德温点了点头:“那些大师们的渊博知识的确惊人。”

“还有其他学生——我想,他们也一定都是些了不起的年轻人。不过,我们也听到些不好的传言。”

戈德温脸上现出了痛苦的表情:“有些传言恐怕是真的。当一名年轻教士或修士头一回离家远行时,他会受到诱惑的折磨。”

“然而——我们仍然很荣幸,王桥又多了一位上过大学的人,必将因此而受益。”

“你这样说太客气了。”

“噢,不过这是真的。”

梅尔辛真想说一句:求求你了,快闭嘴吧。然而这就是埃尔弗里克的为人之道。他是个糟糕的匠人,技艺不精,判断不准,却善于溜须拍马。梅尔辛一次又一次地领教过他的这一手段——因为埃尔弗里克对他有所求的人之谄媚,正如他对用不着的人之蛮横一样。

梅尔辛对戈德温的态度更感吃惊。难道一个受过教育的聪明人会看不穿埃尔弗里克?也许对于受恭维的人来说,这一点并不那么容易看穿。

戈德温打开了一扇小门,领着大家走上了一条隐在墙内的窄窄的螺旋楼梯。梅尔辛非常兴奋。他很喜欢教堂里隐藏的秘道。他对这次蹊跷的塌方也很好奇,一心想找出原因来。

侧廊是从教堂主体部分的两侧向外突出的单层结构。顶部由石头拱肋构成。在拱的上方,一个倾斜的屋顶自侧廊的外缘向上,直到纵向天窗的底部。倾斜的屋顶下面是个三角形的空间,其底部就是侧廊拱顶的背面,也叫拱背。四个人爬到了拱背上,自上而下地察看毁损情况。

这地方靠教堂打开的窗户照明。托马斯很有预见性地带了盏油灯。梅尔辛从上往下看,首先注意到的是:各个隔间顶上的拱并非完全一样的。最东边的那条拱比其余的拱弧度要平,而旁边部分损坏了的拱,似乎又有所不同。

他们在拱背上,沿着拱最坚固的边缘部分走着,一直走到他们敢于到达的离塌方部分最近的地方。这处的拱与教堂其余部分一样,也是由石头和灰泥砌成的,只不过拱顶的石头很薄很轻。拱与其起拱点几乎是垂直的,不过随着向上伸展也在向内倾斜,直到与对面的石结构相交。

埃尔弗里克说:“你们看,首先需要做的事情,显然是在侧廊头两个隔间的上方重新修拱。”

托马斯说:“王桥已经有好长时间没人做过肋拱了。”他转向梅尔辛问道:“你会做模架吗?”

梅尔辛明白他的意思。在拱的边缘,石结构基本上是竖直的,石头可以借助自身的重量维持在原位,但越往上去,随着弧度趋向水平,在灰泥未干之前,就需要一些支撑物来维护一切就位。显而易见的办法就是制作一个木头的框架,叫作模架或拱鹰架,来支撑上面的石头。

这对木工来说是个富于挑战性的工作,因为弧度必须恰到好处。多年来,托马斯一直在仔细监督梅尔辛和埃尔弗里克在教堂里做的活儿,他深知梅尔辛的手艺。然而,他没有同师傅商量而是直接问徒弟,却是个失策,埃尔弗里克立刻做出了反应。“在我的监督下,他能做,是的。”他说。

“我能做这样的模架,”梅尔辛说着,已在考虑模架怎样才能用脚手架和石匠们干活儿的平台支撑起来,“但是当年修这些拱时并没有用木头模架。”

“别胡说了,小子,”埃尔弗里克说道,“他们当然用了。你懂什么?”

梅尔辛知道同东家辩论是不明智的,但六个月后他同埃尔弗里克就将成为竞争对手了,他需要像戈德温兄弟这样的人了解他的能力。而且,他也被埃尔弗里克语气中的轻蔑刺痛了,心头涌起了一股不可遏制的冲动,要证明自己的师傅是错误的。“看看这些拱背,”他愤愤地说道,“盖完一个隔间后,工匠们肯定会用同一副模架去盖下一个。那样的话,所有的拱弧度都应该是一样的。然而,实际上这里的拱却并不一样。”

“显然他们没有重新使用模架。”埃尔弗里克生气地说道。

“他们为什么不呢?”梅尔辛继续说道,“他们肯定是想节省木料,更不用说还想省下付给熟练木工的工钱。”

“不管怎么说,修拱而不搭模架是不可能的。”

“是可能的,”梅尔辛说,“有一个办法——”

“够了,”埃尔弗里克说,“你到这儿是来学习的,不是来讲课的。”

戈德温插话了:“听他说说吧,埃尔弗里克。如果这小伙子说得对,能给修道院省一大笔钱呢。”他又看着梅尔辛说:“你有什么办法?”

梅尔辛这时有些后悔提起这个话题了。他随后会为此吃苦头的。但他现在已经没有退路了。如果他不往下说,他们会认为他并不知道有什么办法。“修道院图书馆里有一本书提到过,其实办法很简单,”他说,“当石头砌好后,用一根绳子从上面吊住它。绳子的一端固定在墙上,另一端系在一个沉重的大木块上。绳子与石头的边缘呈直角,这样就能保证石头不会从灰泥床上滑脱,掉落到地上了。”

他说完后,出现了好一阵子寂静,所有人都陷入了沉思,努力在头脑中勾画着那会是怎样一幅景象。随之托马斯点了点头:“这办法行。”

埃尔弗里克看上去非常气愤。

戈德温则来了兴趣:“那是本什么书?”

“叫作《蒂莫西书》。”梅尔辛告诉了他。

“我知道那本书,不过没读过。很显然我该读读的。”戈德温又对其他人说道,“怎么样,我们在这里看得差不多了吧?”

埃尔弗里克和托马斯都点了点头。四个人离开拱顶时,埃尔弗里克对梅尔辛嘀咕道:“你不明白吗,你刚刚拒绝了一件能够干上好几个星期的活儿?我敢打赌,等你自立门户后,你就不会这样做了。”

梅尔辛倒没想到这一点。埃尔弗里克说得对:他证明了没必要做模架,也就把自己排除在了这项工程之外。但是埃尔弗里克的思维方式是极其错误的。只为自己有活儿干,就让别人花冤枉钱,是不公平的。梅尔辛不想靠欺骗别人活着。

他们走下螺旋楼梯,走进高坛。埃尔弗里克对戈德温说:“明天我来给你报价。”

“好的。”

埃尔弗里克又转向梅尔辛说:“你留在这里,数一数一个侧廊的拱需要多少石头,回家后向我报告。”

“是。”

埃尔弗里克和戈德温走了,托马斯又多留了一会儿。“我给你惹麻烦了。”他说。

“你本来是想让我表现一下的。”

修士耸了耸肩,用右臂打了个手势,表示“你还能做什么”。他的左臂没有了,十年前在梅尔辛亲眼看到的那场搏斗中他受了伤,伤口感染最终导致了截肢。

梅尔辛很少想起森林里那惊人的一幕——他已经习惯了托马斯穿着修士袍服的模样——但此刻他却回忆了起来:那两个士兵,藏在灌木丛中的孩子,弓和箭,还有那埋在地下的信。托马斯一向对他很友善,他猜想一定是因为那天发生的事情。“我从来没跟任何人提起过那封信。”他平静地说道。

“我知道,”托马斯答道,“假如你提起,你就没命了。”

大多数大城镇都是由商业公会管理的。这是一种由城镇的头面人物组成的组织。商业公会下面有无数的手工业行会,管理不同的行业,如石匠、木匠、皮匠、织工、裁缝……也有教区公会,是围绕当地小教堂组成的较小组织,旨在为教士的袍服、教堂的装饰募款,也救济寡妇和孤儿。

大教堂所在的城镇则不同。王桥像圣·奥尔本斯和贝里圣埃德蒙兹一样,是由修道院管理的。修道院几乎拥有城镇及城镇周围所有的土地。修道院总是不允许成立商业公会。然而,王桥最重要的工匠和商人都加入了圣·阿道福斯教区公会。无疑,当这个组织在遥远的过去成立时,是一个为大教堂募款的敬神团体,但如今已是镇上最重要的组织了。这个教区公会为行业行为制定规矩,并选举一位会长和六名委员来监督执行。公会大厅里设有度量衡,为王桥的所有行业规定了诸如一包羊毛的重量、一卷布的宽度和一蒲式耳的容积等标准。然而,教区公会却不能像自治城镇那样组织法庭或执行判决——王桥修道院保留了这些权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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