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群人围在了伍尔夫里克身旁:有珀金,有因为激动而满脸通红的安妮特,有菲莉帕夫人,还有几名旁观者。
拉尔夫已经没了刚才那种痛快的感觉,而他的鼻子却疼得越发厉害了。他只能用嘴呼吸,嘴里也尝到了血味。“这畜生打我的鼻子。”他说道,声音就像是患了重感冒。
“那他该受到惩罚。”约翰说。
两个跟伍尔夫里克长得很像的人出现了。拉尔夫猜是他的父亲和哥哥。他们把伍尔夫里克扶了起来,并怒视着拉尔夫。
珀金开腔了。他是个胖子,却长着一张精明的脸。“是这护卫先动的手。”他说。
拉尔夫说:“这农民故意推我!”
“护卫侮辱了伍尔夫里克的未婚妻。”
治安官说道:“不管护卫说了什么话,伍尔夫里克都应该明白,他不该对罗兰伯爵的手下动手的。我想伯爵一定希望重重地处罚他。”
伍尔夫里克的父亲开口了:“约翰治安官,难道有什么新法律说,穿制服的人可以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吗?”
这时已聚起的人群发出了一片低低的赞同声。年轻的护卫们惹下了不少麻烦,但就因为穿着某位爵爷的制服,便经常能够逃脱惩罚。这使守法的商人和农民们深恶痛绝。
菲莉帕夫人插话了:“我是伯爵的儿媳。我看到了事情的全过程。”她说道。她的声音又低又悦耳,却带着贵族的威严。拉尔夫本希望她站在自己一边,但让他沮丧的是,她却这样说道:“我很抱歉地说,这全是拉尔夫的过错。他以最无耻的方式侮辱了这姑娘的身体。”
“谢谢你,夫人,”治安官约翰恭敬地说道,但他又压低声音同菲莉帕商量道,“但我想伯爵恐怕不会就这么放过这个农家小伙儿的。”
她会心地点了点头:“我们也不想让这事闹得沸沸扬扬。把这小伙子在仓库里关二十四小时吧。像他这年龄,这不会对他有什么伤害的,但所有的人都会知道,正义得到了伸张。伯爵会满意的——我去回他的话。”
约翰犹豫了。拉尔夫明白,除了他的主人——王桥修道院副院长之外,他不愿接受任何其他人的命令。但菲莉帕的主张无疑会让所有各方满意。拉尔夫本人恨不能让伍尔夫里克挨顿鞭子,但他已开始意识到自己在这件事中算不得英雄,如果再要求更严厉的惩罚,那他将更不光彩。过了一会儿后,约翰说道:“很好,菲莉帕夫人,如果你愿意承担责任的话。”
“我愿意。”
“好的。”约翰抓住伍尔夫里克的胳膊把他带走了。那小伙子恢复得很快,已经能够正常行走了。他的家人跟着去了。也许在他被关在仓库期间,他们会给他送吃送喝,并确保他不挨打。
梅尔辛问拉尔夫:“你感觉怎么样?”
拉尔夫觉得自己的脸中间已经肿得像个鼓起的气囊。他的视线也模糊了,他的声音像是从鼻子里发出来的,而且他很疼。“我很好,”他说,“没法更好了。”
“咱们去找个修士给你看看鼻子。”
“不了。”拉尔夫不怕打斗,却讨厌外科医生们做的事情,像什么放血、拔罐、灸灼之类的,“我只需要一瓶烈性葡萄酒就行了。带我到最近的酒馆去吧。”
“好吧。”梅尔辛说着,脚底下却没动,他奇怪地打量着拉尔夫。
拉尔夫说:“你到底怎么了?”
“你没变吧,拉尔夫?”
拉尔夫耸了耸肩:“有谁变了吗?”
9
戈德温完全被《蒂莫西书》迷住了。这是一本关于王桥修道院历史的书。像大多数这样的历史书一样,它从上帝创造天地讲起。但书的大部分内容记述的是菲力普副院长的时代,也就是两个世纪前,当大教堂刚刚修建时——现在被修士们认为是黄金时代的事件。书的作者蒂莫西兄弟称,传奇的菲力普副院长既是个严守戒律的人,也是个极富人情味的人。戈德温不大明白一个人怎么可能兼备这两种品质。
羊毛集市举办的那个星期的星期三,在午祷前的研习时间,戈德温坐在修道院图书馆的一张高凳上,那本书摊开在他面前的斜面桌上。这是修道院中他最喜欢的地方:一间宽敞的屋子,高高的窗户上射来明亮的光,一个上锁的柜子里有上百本书。这里通常很安静,但是今天他却能隐隐约约地听到从教堂远端传来的集市的喧嚣——有上千人在做买卖,有讨价还价声,有争吵声,有叫卖声,还有为斗鸡和熊狗相斗呐喊和喝彩的声音。
在书的后部,后世的作者记录了教堂建设者的后代,直至今日。让戈德温高兴,但坦率地说也非常惊奇的是,他母亲的说法得到了证实,她是建筑师汤姆的后代,是通过汤姆的女儿玛莎传下来的。他不知道这个家族的哪些特性是从汤姆那里继承下来的。他猜测,一个石匠应当也是一个精明的生意人,而戈德温的外祖父和他的舅舅埃德蒙都有那种素质。他的表妹凯瑞丝也已经显示了同样的禀赋。也许汤姆像他们一样,也长着有黄色斑点的绿眼睛。
戈德温还读到了关于建筑师汤姆的继子、王桥大教堂建筑匠师杰克的事迹。他和阿莲娜太太结了婚,并生育了一代夏陵伯爵。他是凯瑞丝的心上人梅尔辛·菲茨杰拉德的祖先。这也说得通:年轻的梅尔辛作为木匠,已经显示了无与伦比的天才。《蒂莫西书》甚至提到杰克长着一头红发,杰拉德老爷和梅尔辛都继承了这一点,而拉尔夫没有。
但最让他感兴趣的还是本书中关于妇女的一章。看来在菲力普副院长的时代,王桥并没有修女。妇女被严禁进入修道院建筑内部。作者引述菲力普的话说,一名修士为了内心的平静,如果可能的话,应当永远不看女性。菲力普反对将男女修道院合于一处,他说共用设施的好处远不及产生相互诱惑的机会这一坏处大。他还说,只要不是在只有一间房子的地方,修士和修女就应当尽可能严格地分离。
戈德温久已有之的想法找到了这样权威性的支持,他心里一阵激动。在牛津的王桥学院,他享受的是全部男性的环境。大学教师是男性,学生也是男性,无一例外。七年来他几乎没和女性说过话,如果他在城里走路时低着头,他甚至可以不看女性。然而回到王桥修道院后,看到修女的次数如此频繁,使他不免心烦意乱。尽管修女们有自己的修道院,有自己的餐厅、厨房和其他建筑,但他在教堂,在医院,以及在其他公共场合,经常能遇到她们。此时此刻,就有一个叫作梅尔的修女坐在距他几英尺的地方,查阅着一部绘画本的医药书。更糟糕的是遇见镇上的姑娘。她们穿着紧身的衣服,留着诱人的发型,因为一些日常琐事,例如给厨房送原料、到医院看病等,时不时就要走进修道院院子。
戈德温心想,很显然修道院从菲力普时代的高标准上堕落了——这是他的舅舅安东尼管理懈怠的又一个例证。不过他本人也许可以因此而有所作为。
午祷的钟声响了,他合上了书。梅尔姐妹也合上了书,并冲他微笑了一下,她的嘴唇因此而形成了一个甜美的弧形。戈德温赶紧扭开了头,匆匆走出了屋子。
天气正在好转,阳光在阵雨间不时地照射出来。教堂的彩绘玻璃也随着云朵不时飘过天空而时明时暗。戈德温的心情也同样不平静。他在祈祷时走了神,不停地思忖着怎样最大限度地利用《蒂莫西书》复兴修道院。他决定在每天都举行的全体修士大会上提出这个议题。
他注意到,自上星期天的坍塌事件后,建筑匠们对高坛的修复非常迅速。碎石瓦砾已经清理干净了,塌方的区域被用绳子隔离开了。交叉甬道里较轻较薄的石板堆得越来越高。当修士们唱起圣歌时,工匠们并没有停止工作——否则一天中的祈祷仪式如此频繁,修复工程会被严重耽误的。梅尔辛·菲茨杰拉德暂时放下了雕刻新门的活计,正在南廊用绳子、树枝和栏架制作一张“蜘蛛网”,以便石匠们修复拱顶时可以站在上面。负责监督工匠们的托马斯·兰利,正和埃尔弗里克一起站在南侧的交叉甬道中,用他唯一的手臂指点着坍塌的拱券,显然是在讨论梅尔辛的工作。
托马斯是个高效的监工。他坚决果断、一丝不苟。只要哪天早晨工匠们没有按时上工——这是件经常发生的恼人之事——托马斯就会去督促他们并查明原因。如果说他有什么缺点的话,那就是他太独断专行了:他很少向戈德温汇报工程进展并征求戈德温的意见,而是自作主张,就好像他自己可以做主而不是戈德温的下属。戈德温猜想托马斯是怀疑他的能力,这让他非常烦恼。戈德温比托马斯年龄要小,但相差不多:戈德温三十一岁,托马斯三十四岁。也许托马斯认为戈德温是因为彼得拉妮拉向安东尼施压的缘故,才得到提升的。不过,此外他没有表现出其他令人讨厌的特性。他只是自行其是。
正当戈德温一边观察着,一边心不在焉地口诵着祈祷文时,托马斯和埃尔弗里克的谈话被打断了。卡斯特领主威廉昂首阔步地走进了教堂。他像他父亲一样身材高大,长着一脸黑胡须,据说脾气也同样暴躁,不过也有人说他多少被他的妻子菲莉帕软化了一些。他走到托马斯面前,挥手叫埃尔弗里克退下。托马斯面对着威廉,他的表情使戈德温想起他曾经是一名骑士,他第一次到王桥修道院是带着血淋淋的剑伤来的,而那剑伤最终导致了他的胳膊从肘部以下被截除。
戈德温很想听听威廉领主在说什么,但是却不能。威廉俯身向前,举着一根手指,说话咄咄逼人。托马斯毫不畏惧,也同样气势汹汹地回答着。戈德温突然想起,十年前托马斯来到这里的那天,也发生过一次同样激烈、火气十足的谈话。那一次,托马斯的争论对手是威廉的弟弟——当时是一名教士,现在已成为王桥主教的理查。尽管可能是胡思乱想,但戈德温觉得他们争吵的是同一件事。那会是什么事呢?难道一名修士和一个贵族家族之间真有什么问题,引发的怒火在十年之后仍不能熄灭吗?
威廉领主跺着脚走了,显然很是不满,托马斯又转身走向了埃尔弗里克。
十年前的争执将托马斯送进了王桥修道院。戈德温记得理查曾答应捐赠,以保证修道院收下托马斯。戈德温从没听说过他捐赠了什么。他很怀疑那个诺言是否兑现了。
这许多年来,修道院似乎没有人对托马斯以前的生活有多少了解。这很奇怪,修士们是经常闲聊的。他们人不多——目前是二十六人——住得又近,大家都相互打听各自的几乎一切。托马斯以前为哪位爵爷效劳?他住在哪里?骑士大多会拥有几个村庄,可以收地租,以保证他们能买得起马匹、盔甲和武器。托马斯有妻子和孩子吗?如果有的话,他们现在怎样了?这些却都没有人知道。
除了身世是个秘密外,托马斯算得上一名好修士。他虔诚而勤劳,似乎修士生活远比骑士生涯更适合他。尽管他以前打仗杀人,却像许多修士一样,身上有些女人的气质。他同马赛厄斯兄弟关系非常密切。马赛厄斯比托马斯小几岁,是个性情温柔的男子。但如果他们有什么不洁之罪的话,他们也非常谨慎,因为没人能指责他们什么。
午祷快结束时,戈德温瞟了一眼黑洞洞的中殿,结果看到他母亲彼得拉妮拉像一根柱子一样笔直地站在那里,一束阳光照耀在她那鬓发斑白、却骄傲地昂着的头部。她独自一人。戈德温不知道她已经站在那里注视自己多久了。修道院不欢迎世俗的信徒参加平日的祈祷,戈德温猜测她是来找自己的。他心里像往常一样涌起了一股欣喜和担忧交织的感情。他知道母亲愿意为他做一切事情。她卖掉了自己的房子,做了她弟弟埃德蒙的管家,这才使戈德温得以到牛津上学。每当他想起他那骄傲的母亲为此付出的牺牲,他就感激得想哭。然而每次看见母亲,他都忐忑不安,好像他又做了什么错事要遭到申斥了。
当修士和修女们鱼贯而出时,戈德温走出了队列,来到母亲面前:“早安,妈妈。”
她吻了吻他的额头。“你又瘦了,”她的语气中充满了母亲的心疼,“你难道吃不饱吗?”
“老是吃咸鱼、喝稀饭,不过管饱。”他说道。
“你有什么事那么激动?”她总能窥出他的心情。
他向母亲讲了《蒂莫西书》。“我要在全体修士大会上读一读这段。”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