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餐的钟声响了。他们已摆脱了尴尬。三个人各奔东西了:理查去安东尼副院长的房间,戈德温去修士的餐厅,菲利蒙则去厨房帮厨。
戈德温在穿过修士的住处时仍然心事重重。亲眼所见的畜生行径使他心烦意乱,但他又觉得自己处理得很得当。最终,理查似乎信任他了。
在餐厅里,戈德温坐在西奥多里克身旁。西奥多里克比戈德温小几岁,是个聪明的修士。他没在牛津上过学,因此很景仰戈德温,但戈德温却平等地对待他,让他很是快慰。“我刚刚读到了一些你会感兴趣的东西。”戈德温说道。他概述了令人崇敬的菲力普副院长对于女人,特别是修女的态度。“正像你经常说的那样。”他最后说道。其实,西奥多里克从未就这个问题发表过意见,但每当戈德温抱怨安东尼副院长的懈怠时,他总是附和。
“当然。”西奥多里克说道。他长着一双蓝眼睛,白皙的皮肤因为兴奋而泛红。“经常因为女人而分心,我们怎么可能有纯洁的思想呢?”
“但是我们能做些什么呢?”
“我们必须向副院长力争。”
“你是说在全体修士大会上?”戈德温说道,仿佛这是西奥多里克的主张而不是他本人的,“不错,好主意。不过其他人会支持我们吗?”
“年轻修士们会的。”
戈德温心想,年轻人对于批评长者的意见,多多少少都会支持的。但他还知道,很多修士都像他一样,宁愿过一种没有女人,或至少是看不见女人的生活。“从现在起到全体修士大会召开,无论你跟谁谈过话,都告诉我一下他们怎么说。”他说。这将会鼓励西奥多里克四处煽动支持者。
午餐上来了,是咸鱼炖豆子。戈德温刚要吃,就被托钵修士默多拦住了。
托钵修士是生活在俗人中而不是隐修于修道院的修士。他们认为自己的克己精神比修道院里的修士更加严格。修道院里的修士虽然自诩安贫乐道,却住着豪华的房子,拥有大量的田产。托钵修士传统上都没有财产,甚至没有教堂——不过许多托钵修士在从虔诚的信徒那里接受了捐赠的土地和钱财后,往往就悄悄地放弃了这一信念。那些固守原先戒律的托钵修士靠乞食为生,在厨房地板上过夜。他们在市场和酒馆门外讲道,以获取几个便士。他们会毫不犹豫地向普通修士索取食物,随心所欲地留宿修道院。毫不奇怪的是,他们自认的优越感也很遭人憎恶。
托钵修士默多尤其让人厌恶,他又胖又脏又贪,经常喝得烂醉,还不时有人看见他和妓女鬼混。但他却是个口若悬河的演讲家,他那在神学上很可疑却有声有色的布道,经常能吸引好几百名听众。
现在他又不请自来,高声地祷告起来:“我们的圣父,将这些食物赐给我们污浊、堕落的躯体,像死狗的身上长满蛆一样,我们的躯体也充满邪恶……”
默多的祈祷词从来不短。戈德温长叹一声,放下了勺子。
全体修士大会上总要读一些经文——通常选自《圣·本笃戒律》,有时也选自《圣经》,但偶尔也选自其他宗教书籍。当修士们在沿八边形会议室周边靠墙的石凳上就座后,戈德温找出了当天负责朗读的年轻修士,平静但坚决地告诉他,今天将由戈德温本人代为朗诵。于是,当读经的时间到了后,他便读出了《蒂莫西书》上那关键的一段。
他突然感到有些胆怯。他是一年前从牛津回来的,自那时起他就一直在悄悄地同人们谈论修道院的改革,但直到此时此刻,他都还没有公开对抗过安东尼。副院长身体虚弱,行事懈怠,理当给他一个当头棒喝,使他重新振作起来。而且圣·本笃曾写道:“必须召集所有人参加修士大会,因为主经常要向年轻人揭示什么才是最好的。”戈德温在全体修士大会上发言,呼吁更严格地遵守修道院规章,本是天经地义。但他仍感到自己在冒险,后悔没有对使用《蒂莫西书》这一战术再多深思一番。
但现在后悔已经太晚了。他合上书后说道:“我对我自己和我的兄弟们提出的问题是:在修士和女性隔离方面,我们是否从菲力普副院长制定的标准上堕落了?”在牛津的学生辩论中,他学会了尽可能地将自己的论点以提问的方式提出,从而不给对手以反驳机会。
首先起来反驳的是安东尼的副手——副院长助理瞎子卡吕斯。“有些修道院远离人类居住中心,或者在荒岛之上,或者在山峦之巅,或者在密林深处,”他故意用缓慢的语调说道,让戈德温很是不耐烦,“在这样的地方,兄弟们可以做到和世俗世界断绝一切联系,”他继续不慌不忙地说着,“然而王桥却从来不是这样。我们身处一个拥有七千人的大城市的中心。我们照料着基督教世界最大的教堂之一。我们中许多人都是医生,因为圣·本笃说过:‘必须对病人进行特殊的照顾,因此照料他们的一切行动都要像耶稣本人在场一样。’上帝没有赐给我们与世隔绝的奢侈。上帝赋予我们的是不同的使命。”
戈德温早就料到会有这样的话。卡吕斯连挪动一件家具都不肯,因为换了地方的家具有可能绊倒他。出于同样的担心,他反对一切变动,因为他不愿应对任何不熟悉的情况。
西奥多里克马上对卡吕斯做出了回答:“越是这样,我们就越应该严格地遵守规矩,”他说道,“就好比一个住在酒馆隔壁的人,更应该小心不要酗酒。”
修士中传来一阵低低的附和声,他们都很欣赏这一机敏的回答。戈德温也赞许地点了点头。西奥多里克的小白脸因为兴奋而涨得通红。
受此鼓励,一个叫作朱雷的见习修士出声地耳语道:“女人的确不会打扰卡吕斯兄弟,因为他看不见她们。”有几名修士笑了,但其他人都不满地摇了摇头。
戈德温感到一切进展顺利,他似乎正走在通向胜利的道路上。然而这时,安东尼副院长开腔了:“你到底想提什么建议呢,戈德温兄弟?”他没上过牛津,却明白要逼迫对手说出真实意图。
戈德温不情愿地摊牌了:“我们也许可以考虑恢复到菲力普副院长的时代。”
安东尼追问道:“你这样说究竟是什么意思?不要修女吗?”
“是的。”
“但是让她们去哪里呢?”
“女修道院可以搬到别的地方去,像王桥学院或者林中的圣约翰修道院一样,变成本院一座遥远的分院。”
众人都大吃一惊,纷纷议论起来,副院长努力想让大家安静下来,却是徒劳。最终一个声音压过了嘈杂声,是高级医师约瑟夫。他是个聪明人,但很自负,戈德温小心地提防着他。“没有修女,我们怎么开办医院?”他说道。他的牙齿不齐,以致说出话来含糊不清,像个醉鬼,却丝毫没有减弱他的威严。“她们管理药品,为病人换衣服,给不能自理的病人喂饭喂水,还给衰弱的老人梳头……”
西奥多里克说:“这些事情修士也都能做。”
“那么接生呢?”约瑟夫说道,“我们经常要接待难产的妇女,如果没有修女们实际……操作,修士能有什么办法?”
有好几个人表示了赞同,但戈德温也早料到了这个问题,于是他说:“把修女们迁到过去麻风病人住的房子怎么样?”麻风病人的住地在镇子南端河中的一座小岛上。过去那里曾住满了麻风病患者,但现在麻风病似乎已绝迹了,岛上只住着两个人,都已垂垂老矣。
机灵的卡思伯特兄弟说:“可别让我去跟塞西莉亚嬷嬷说,要把她迁到麻风病人住的地方去。”屋里响起了一阵笑声。
“女人应当听命于男人。”西奥多里克说。
安东尼副院长发话了:“塞西莉亚嬷嬷也的确听命于理查主教。他本该做出这样的决定的。”
“但老天会阻止他。”又一个声音说道。这是司库西米恩。他是个长脸的瘦子,反对一切花钱的主意。“如果没有修女,我们都活不下去。”他说。
戈德温吃了一惊。“为什么?”他问道。
“我们没钱,”西米恩马上答道,“当教堂需要维修时,你以为是谁在支付建筑匠们的工钱?不是我们——我们负担不起。是塞西莉亚嬷嬷在付钱。是她在为医院买药品,为缮写室买羊皮纸,为马厩买饲料。所有修士和修女共有的东西都是她在付钱。”
戈德温深为震惊:“怎么会是这样?我们为什么要依赖她们?”
西米恩耸了耸肩:“多年来,很多虔诚的妇女向女修道院捐赠了大量的土地和其他财产。”
戈德温敢肯定,这并不是全部原因。修士们也有庞大的资产,他们向王桥的几乎所有居民收房租和其他费用,同时也拥有成千上万亩的田产,关键是对财产管理的方式。但现在还无法探讨这个问题。他已经在辩论中失败了。就连西奥多里克也默然不语了。
安东尼扬扬得意地说道:“好吧,这真是一场妙趣横生的讨论。谢谢你提出这个问题,戈德温。现在,让我们祈祷吧。”
戈德温气得七窍生烟,根本无心祈祷。他简直是一无所获,他不明白自己究竟在哪里出了错。
修士鱼贯而出时,西奥多里克怯生生地看了戈德温一眼说:“我不知道修女们出了这么多钱。”
“我们都不知道。”戈德温答道。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在瞪着西奥多里克,赶紧换了副脸色,说道:“不过你今天真棒——你的辩才比很多牛津的人都强。”
这话说得恰到好处,西奥多里克喜形于色。
这时该是修士们到图书馆阅读,或是在回廊里散步、冥思的时候了,但戈德温另有打算。午饭和修士大会时有一件事一直让他惦记着,只是因为有更重要的事,才被按下,现在该处理这件事了。他觉得自己知道菲莉帕夫人的手镯在哪里。
修道院里几乎没有藏东西的地方。修士们都是住在一起的,只有副院长才有自己单独的房子。就连上厕所时,大家都是并排坐在一个不断有水冲洗的槽上。修士是不允许有私人物品的,因此谁都没有柜子,甚至连个匣子都没有。
但是今天戈德温发现了一个藏东西的地方。
他上楼来到宿舍。屋里空无一人。他把装毯子的柜子从墙边挪开,抽出了那块松动的石头,但他没有透过小孔窥视,而是将手伸进了孔中摸索起来。他上下左右都摸了摸,在右边摸到了一个小小的缝隙。戈德温将手指探了进去,触到了一个既不是石头也不是灰泥的东西。他用手指扒了扒,将那东西掏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