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她突然想起,大橡树附近还有个哨兵,这让她又是一阵惊恐。她蹑手蹑脚地穿过树林,当接近那棵树时,小心翼翼地不弄出一点儿声响来。随即她看见了那哨兵——他叫杰德——正躺在地上睡得死沉。她踮起脚尖从他身旁走过,运用了全部的意志才克制住自己没有疯狂地奔跑起来。她终于没有惊动他。

她找到了那条鹿走过的小道,循着它来到小溪边。好像没有人在后面追她,于是她洗去了脸上和胸部的血迹,又捧起冰冷的水往私处撩了撩。她知道前方还有漫长的道路,又大口大口地痛饮了一番。

她慌乱的心情稍稍平静了些,又继续沿着鹿走过的小径走去。她一边走一边聆听着。强盗们会用多久发现阿尔文呢?她连尸体都没有隐藏。等他们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后,他们肯定会追赶她,因为她是他们用一头奶牛换来的。那头奶牛值十二先令呢,是像她父亲那样的劳动者半年的收入。

她走到大路上。对于一个单身行走的女人来说,无遮无掩的大路像森林里的小道一样危险。隐身者塔姆那伙人并不是林中唯一的强盗,而且除他们之外还有许多其他人——护卫、农家男孩儿、小股的士兵——都有可能占一个无力抵抗的女人的便宜。但她首要的目标是逃离小贩西姆和他的同伙们,因此速度是至关重要的。

她该往什么方向去呢?如果她回家,去韦格利村,西姆也许会追到那里要她回去的——很难说她父亲会怎么处置。她需要信得过的朋友。凯瑞丝会帮助她的。

于是她奔向了王桥的方向。

天气很晴朗,但在下了好几天的雨后,道路很泥泞,步行也就越发困难。不久,她爬到了一座小山顶上。回头一望,她能沿着大路看到大约一英里开外。在她的视线尽头,她看到一个身影正大步流星地赶来。他穿着黄色的紧身短外套。

是小贩西姆。

她撒腿就跑。

疯子尼尔一案于星期六中午在教堂的北交叉甬道开庭。理查主教主持了教会法庭的审判。安东尼副院长坐在他右边,他的私人助理劳埃德副主教坐在他左边。劳埃德是个不苟言笑的黑头发教士,人们都说他实际上主持着主教的全部事务。

来旁听的镇民很多。对异端的审判可是场好戏,王桥有好多年没看到了。许多手艺人和雇工都在星期六中午收了工。教堂外面,羊毛集市也结束了,商人们正在拆除摊位,收拾没卖出去的货物。买主们也在为打道回府做准备,或者忙着安排将买到的东西搬上木筏,准备顺流而下到梅尔库姆海港。

凯瑞丝在等待审判开始时,心中忧郁地想念着格温达。她现在在做什么?小贩西姆会强迫她和他睡觉,这是肯定的——但也许还有更可怕的事情会降临到她头上。作为他的奴隶,他还会逼她做其他什么事情呢?凯瑞丝毫不怀疑格温达会想法逃跑——但她能成功吗?如果她失败的话,西姆会怎样处罚她呢?凯瑞丝明白,她也许永远不得而知了。

这真是奇怪的一个星期。博纳文图拉·卡罗利没有改变主意:至少在修道院改善羊毛集市的设施前,佛罗伦萨的羊毛采购商们不会再来王桥了。凯瑞丝的父亲和其他富裕羊毛商与罗兰伯爵一起闭门密谈了半个星期。梅尔辛继续处于一种奇怪的情绪中,吞吞吐吐、躲躲闪闪、表情阴郁。而天又开始下雨了。

尼尔被治安官约翰和托钵修士默多押进了教堂。她身上唯一的衣服是件无袖罩袍,虽然前襟扣着,却露出了她瘦骨嶙峋的双肩。她既没穿鞋也没戴帽。在两个男人的挟持下无力地挣扎着,但嘴里却大声地诅咒着。

当他们让她安静下来后,一队镇民走上前来,证实他们听到过她呼唤魔鬼。他们说的是实话。尼尔的确经常拿魔鬼来吓唬人——当有人拒绝施舍她时,当有人在街上挡住她的道时,当有人穿着好衣服时,或者当根本没有任何原因时。

所有证人都讲述了在听到她的诅咒后发生的一些不幸的事情。一位金匠的妻子丢失了一枚昂贵的胸针;一位旅店老板养的鸡全死了;一个寡妇屁股上生了个疖子——她的抱怨引发了哄堂大笑,但这却是极具说服力的证词,因为众所周知女巫有着歹毒的怪癖。

审判正进行中,梅尔辛出现在凯瑞丝身旁。“这些人的话真蠢,”凯瑞丝气愤地对他说,“有比他们多十倍的人可以做证说尼尔诅咒了他们,却什么事也没发生。”

梅尔辛耸了耸肩:“人们只相信他们想相信的事情。”

“普通人也许是这样,但主教和副院长应当更明白事理——他们都受过教育。”

“我有事要跟你说。”梅尔辛说道。

凯瑞丝来了精神,也许她就要知道他情绪消沉的原因了。她一直在斜视着他,这时便转过头来,结果看到他左侧脸上肿起了一大块。“你怎么了?”

人群中因为尼尔一句激动的插话而突然爆发出一阵大笑和吼叫,劳埃德副主教不得不反复高呼肃静。当梅尔辛的声音又能听见时,他说:“别在这儿说。咱们找个安静点儿的地方吧。”

她几乎就要转身跟他走了,却突然改了主意。将近一个星期,他都对她冷冰冰的,让她迷惑,让她伤心。现在,他终于要说出他在想什么了——却指望她招之即来。凭什么要由他来定时间呢?他已经让自己等了五天——为什么不能让他等上一小时呢?“不,”她说,“现在不行。”

他显得很意外:“为什么?”

“因为我这会儿不方便,”她说,“我要听审判。”她扭过头去时,分明看见他脸上闪过一丝受伤的表情,她的确后悔太过冷酷了,但现在已经太晚了,她不打算道歉。

证人们都讲完了。理查主教问道:“妇人,你说过是魔鬼主宰着大地吗?”

凯瑞丝义愤填膺。邪教徒崇拜撒旦,是因为他们相信撒旦在统治大地,而上帝只掌管天国。疯子尼尔恐怕根本不知道这样复杂的教义。理查附和托钵修士默多的鬼话,实在有失体统。

尼尔大喊道:“去你个吧!”

人们都被这句侮辱主教的粗话逗乐了,爆发出一阵大笑。

理查说:“如果这就是她的辩词……”

劳埃德插话了。“别人可以替她辩护。”他说。他的语气是恭敬的,但他纠正了上司的错误,却显得轻描淡写。毫无疑问,懒惰的理查要依靠劳埃德来提醒他规矩。

理查扫视了一遍交叉甬道。“有人愿意替尼尔说话吗?”他喊道。

凯瑞丝等了等,但没有人自告奋勇。她不能容许这样的事情发生。必须有人站出来,指出整个审判过程的不合理来。见再没有人说话,凯瑞丝站了起来。“尼尔疯了。”她说道。

所有人都四下张望起来,想看看有谁这样傻,居然站在尼尔一边。很多人认出了凯瑞丝,发出了低低的嘀咕声——镇上的大多数人都认识凯瑞丝——但他们也没感到太过奇怪,凯瑞丝一向有爱标新立异的名声。

安东尼副院长倾了倾身子,对主教耳语了几句。理查说:“羊毛商埃德蒙的女儿凯瑞丝告诉我们,这个被指控的女人疯了,而我们不需要她的指点,就已经得出了这样的结论。”

他这句冷冷的讽刺对凯瑞丝来说却如火上浇油。“尼尔根本不知道她在说什么!她呼唤魔鬼,也呼唤圣徒,还呼唤星星和月亮。这和狗叫一样毫无意义。如果你们要因此而绞死她的话,你们也应该绞死对国王嘶叫的马。”她掩饰不住声音中的鄙夷,尽管她明白同贵人说话时流露出蔑视是不明智的。

一些人低声表示了赞许,他们喜欢剑拔弩张的辩论。

理查说:“但是你听见了人们做证说她的诅咒带来了危害。”

“昨天我丢了一便士,”凯瑞丝反驳道,“我煮了个鸡蛋,却发现它已经坏了。我父亲咳嗽了一夜。但没有人诅咒我们。糟糕的事情总是要发生的。”

许多人听了这话都摇起头来。人们大多认为所有的不幸无论大小,都与某些人在背后说坏话有关。凯瑞丝丧失了听众们的支持。

凯瑞丝的叔叔安东尼副院长了解她的观点,以前也同她辩论过。这时他向前倾了倾身子,说:“你肯定不会认为上帝应当对疾病、不幸和损失负责吧?”

“不——”

“那么,谁该对此负责呢?”

凯瑞丝模仿着安东尼的那副娘娘腔说:“你肯定不会认为生活中的所有不幸都该或者由上帝,或者由疯子尼尔负责吧?”

劳埃德严厉地说道:“对副院长说话要放尊重些。”他不知道安东尼是凯瑞丝的叔叔。镇民们则哄堂大笑起来,他们都认识一本正经的副院长和他特立独行的侄女。

凯瑞丝最后说道:“我认为尼尔是无害的。她疯了,没错,但她并不害人。”

托钵修士默多突然站起身来。“我的主教大人,王桥的镇民们,朋友们,”他用他那洪亮的嗓音说道,“魔鬼无处不在,总是引诱我们犯罪——比如撒谎、贪食、酗酒、吹嘘,还有纵欲。”人们喜欢听这些:默多对罪恶的描述让人们想象起那些人人喜欢的放纵之事,但他严厉的斥责却使大家都免除了负罪感。“可他并非无影无踪,”默多继续说道,声音因激动而高昂起来,“就像马会在泥地里留下蹄印,厨房里的老鼠会在黄油上留下肮脏的痕迹,淫棍会在少女的子宫里留下他邪恶的精液一样,魔鬼也一定会留下——他的印记!”

人们高呼着表示赞同。他们都明白他是什么意思,凯瑞丝也不例外。

“我们可以通过魔鬼留下的印记来识别他的仆人们。因为他吸吮他们的热血,就像孩子从母亲胀起的乳房吸吮甘甜的乳汁一样。而且,像孩子一样,他也需要一个乳头来吸吮——也就是第三个乳头!”

凯瑞丝注意到,默多吸引得听众们全神贯注。他的每一句话,在开始时都用的是低沉、平静的声音,随之音调越来越高,接连迸出一个又一个激情洋溢的词语,直至高潮。听众们也给予了热情的回应,先是静静地听他说,最终则爆发出欢呼以示赞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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