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温达走近家门时,心中升起既忧又怒的感情。自从那天她父亲用她向小贩西姆换了一头奶牛以来,她还没见过她父母。几乎可以肯定,她爸以为她还和西姆在一起呢。她这一露面会吓他们一跳的。他看到她会说什么呢?而面对着出卖了她的信任的父亲,她又打算说什么呢?
她有把握,她母亲对卖女儿的事一无所知。爸大概会跟妈编些格温达跟一个小子私奔的故事。妈会气得发疯的。
她挺高兴看到了几个小弟妹——凯西、琼妮和埃里克。她这时才意识到她有多么思念他们。
在一片一百英亩土地的尽头,半掩在林边树木中的,就是她的家。比起农人的陋屋更加窄小,只有一个房间,夜里连奶牛都得挤在一起。那是用枝条编成墙涂上泥巴造就的:地面上伸出树枝,细杈像篮筐一样编在一起,用草泥和牛粪混起来涂死缝隙。草顶上有一个洞,让地中间生的烟从那里冒出去。这样的房子只能维持几年,就又得重建了。此时在格温达的眼里,屋子比以往更不像样子。她决心不在这种地方过一辈子——每隔一两年就生下一个婴儿,多数再因饥饿死去。她不会像她母亲一样过日子的。那样活着还不如死了好呢。
她离家还有一百码远的时候,看到她父亲向她走来。他提着一个大罐子,大概是要到安妮特母亲佩姬·珀金那位村里的酿酒师手里买些淡啤酒。每年这个时期,爸总有些钱,因为地里有许多活要雇他干。
起初他并没看见她。
她打量着他走在田间窄道上的瘦削身材。他穿着一件长及膝盖的罩衫,戴一顶破帽子,脚上是用草系着的家做便鞋。他尽量迈着既偷偷摸摸又潇洒自由的步子:他总是像个神色紧张的陌生人似的在家中装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他的大鼻子两旁是一双靠得很近的眼睛,宽大的下巴上凸出一个下颏,因此他的面相就如一个大三角形——格温达知道自己长得像他。他用眼角瞥着穿过地里的妇女,仿佛他并不想让她们知道他在观察她们。
他走到跟前,才抬起他低垂的眼皮下向上朝她投来他那鬼鬼祟祟的一瞥。他马上目光又向下,然后再抬起。她扬起下颏,傲慢地瞪了一眼。
他脸上掠过惊诧的神色。“是你?”他说,“出什么事了?”
“小贩西姆不是个白铁匠,他是个强盗。”
“他现在在哪儿?”
“在地狱里,爸,你可以在那里见他。”
“你把他杀了?”
“不是。”她早已想好不说出实情,“上帝杀死了他。王桥的大桥坍塌时,西姆正在过桥。上帝为他的罪孽惩罚了他。他还没惩罚你吗?”
“上帝宽恕好基督徒。”
“你要对我说的就这些吗?——上帝宽恕好基督徒?”
“你是怎么跑出来的?”
“用我的智慧。”
他脸上掠过一个狡猾的表情。“你是个好姑娘。”他说。
她怀疑地瞪着他:“你这会儿又想什么鬼点子了?”
“你是个好姑娘,”他重复了一遍,“现在进屋去见你母亲吧。你今天的晚饭会喝上一杯淡啤酒的。”他说完就继续走他的路了。
格温达皱起了眉头。爸看来不怕妈知道实情以后会说些什么。也许他以为格温达出于羞耻心不会告诉她。哼,他想错了。
凯西和琼妮在屋外的地上玩儿。她们看到格温达,就跳起身,朝她跑来。她们又跳又叫,高兴极了。格温达搂住两个妹妹,想起曾以为再也看不到她们了;就是在那时,她为把长刀捅进阿尔文的脑袋而狂喜了。
她进到屋里,妈坐在一个板凳上,给小埃里克喂奶,帮他抱稳奶杯,以免泼洒。她看到格温达时,高兴得叫了起来。她放下奶杯,站起身,拥抱了她。格温达哭了出来。
她一哭,可就止不住了。她哭是因为西姆拴着她,带她出了城,还因为他让阿尔文×她,为了桥塌时死的一切人,也因为伍尔夫里克爱着安妮特。
等她抽泣过去,可以开始讲话了,她说:“妈,爸把我卖了。他卖掉我换了头奶牛,而我不得不去和强盗在一起。”
“这太不对了。”她母亲说。
“比不对还错呢!他太恶毒、邪恶了——他是个魔鬼。”
妈从拥抱中抽出身来:“别这么说。”
“这是真的!”
“他是你父亲。”
“做父亲的是不会把孩子当牲口卖的。我没有父亲。”
“他养了你十八年啊!”
格温达不解地瞪着眼:“你怎么能这么狠心?他把我卖给了强盗!”
“可他给我们换来了奶牛。所以才有奶喂埃里克,哪怕我的奶干了。你这不是回来了吗?”
格温达吃惊了:“你在替他辩解!”
“他是我拥有的一切呀,格温达,他不是王子。他甚至都不算农夫,只是个没有土地的短工。可他在差不多二十五年里为这个家尽了一切努力。他能工作时就干活儿,不得已时还得偷。他养活了你,还有你哥,运气好的话,他还要对凯西、琼妮和埃里克做同样的事。不管他有什么毛病,没有他我们的日子会更难。所以就别叫他魔鬼了吧。”
格温达说不出话来了。她本来难以接受她父亲出卖了她的念头。此刻她必须面对这一现实:她母亲也一样坏。她感到了茫然。就像桥在她脚下摇晃似的——她难以理解,她正在经历着什么。
他父亲提着那一罐淡啤酒进了家。他像是没注意到那种气氛。他从壁炉架上取下三个木杯。“好啦,”他高高兴兴地说,“咱们来为咱们的大丫头回来干一杯。”
格温达走了一整天之后,又饿又渴,她接过杯子大口喝着。但她懂得她父亲此时的心情。“你有什么打算?”她问。
“嗯,”他说,“下星期就是夏陵集市了,是吧?”
“那又怎么样?”
“嗯……我们可以再来一次。”
她简直不敢相信听到的话:“再来一次什么?”
“我卖掉你,你跟着买主走,然后再逃掉,跑回家,你蛮不赖嘛。”
“蛮不赖?”
“我们已经有了一头值十二先令的奶牛!唉,差不多我要干上半年的活儿才能赚十二先令呢。”
“以后呢?以后怎么办?”
“啊,还有别的集市嘛——温彻斯特、格洛斯特,我也说不上来还有多少了。”他又从淡啤酒罐里倒满了他的杯子,“怎么——这可比当年你去偷杰拉德骑士的钱包强多了!”
她没有喝酒。她嘴里有一股苦涩,如同她刚吃了什么腐败的东西。她想和他争论。难听的话,气恼的诅咒,已经来到了她的唇边——但她没有说出口。她的感受已经不只是气愤了。吵架又有什么用?她再也不能相信她父亲了。而且由于妈不肯背弃他,格温达对她也不信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