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梅尔辛从来没参加过在这里举行的会议或盛宴,但曾多次为更普通的事务来到里边。他喜欢伸长脖子仰面研究屋顶木结构的复杂几何学,那真是一门课程,讲解了宽阔的屋顶的重量如何经漏斗形的汇集落到几根细木柱之上。大多数构件都作用分明,但有一两根木头在他看来有些多余,甚或有损,把重量转移到了薄弱区域。那是因为没人当真知晓使建筑物矗立的道理。建筑匠师靠本能和经验行事,有时会出错。

这天晚上,梅尔辛处于高度忧虑状态,唯恐别人未能真正欣赏木工业作业。公会就要对他的桥梁设计进行论断了。他的方案远比埃尔弗里克的高明——可是他们看得出来吗?

埃尔弗里克充分利用了描图地面。梅尔辛本来该请戈德温准许他也使用的,可是他担心埃尔弗里克还会进一步破坏,因此就想了个替代办法。他把一大张羊皮纸撑在一个木框上,用笔墨在上面画出了他的设计。今晚这办法反倒有利了,因为他把他的设计随身带到了公会大厅,这样,成员们就会在眼前看到,而埃尔弗里克的设计只能凭他们的记忆了。

他把装框的设计图放在大厅前面一个他为此目的做的一个三脚架上。人们到来时,都过来看一看,尽管几天来他们全都看过至少一次。他们还曾经爬上螺旋楼梯到楼厢去看埃尔弗里克的图样。梅尔辛觉得大多数人都会推崇他的设计,但也有人对支持一个毛头小伙子与一个经验老到的匠人唱对台戏表现出谨慎的态度。许多人都把意见闷在心中不说。

大厅里挤满了男人和少数的妇女后,嘈杂声提高了。他们为了到公会来还打扮了一番,就像去教堂似的,尽管夏日天气暖和,男人们还是换上了昂贵的羊毛外衣,妇女则佩戴了精美的头饰。尽管大家都把妇女的不足信和总体的劣势挂在嘴头,但实际上镇上最富有和最重要的居民中有好几位都是女性。塞西莉亚嬷嬷此时端坐在前排,陪着她的是她的私人助理、叫作老朱莉的一名修女。凯瑞丝就坐在这里——人人都知道她是埃德蒙的右手。在她坐到梅尔辛身边时,他感到一阵情欲的慌乱,她的大腿就温暖地挨着他的大腿。在镇上做生意的人都属于一个行会——不在会的人只有在赶集的日子才能做买卖。连修士和教士要是想做生意——他们往往要做的——都不得不入会。一个男人死后,通常由其遗孀继续开业。面包师贝蒂是镇上生意最好的面包师,开店的萨拉是神圣灌木旅店的店主,不让这样的妇女挣钱谋生是困难和残酷的。把她们包括在行会里则要容易得多。

这类会议通常都由埃德蒙主持,他坐在前面一个高台上的一把大木椅上。不过,今天在台上放了两把椅子。埃德蒙坐了一把,戈德温副院长到来时,埃德蒙邀请他坐另一把。戈德温由全体高级修士陪同,梅尔辛高兴地看到托马斯也在其中。菲利蒙也在随从之列,他枯瘦而尴尬,梅尔辛一时想不出,戈德温到底为什么带他来。

戈德温的样子很痛苦。埃德蒙宣布开会后,很谨慎地通告,副院长负责建桥一事,设计的最终选择由他来定夺。但是尽人皆知,事实上,埃德蒙通过召开这次会议,就已经把决定权从戈德温的手中拿过来了。假如今晚有明确的一致意见的话,戈德温是难以反对商人们表达出来的意愿的,因为这毕竟是商业而不是宗教问题。埃德蒙要戈德温带领祷告,戈德温听从了,但他明白,他已经失去先机,所以他那样子就像有臭气刺鼻。

埃德蒙站起身,说:“这两个设计已经由埃尔弗里克和梅尔辛做了估算,他们用的是同样的计算方法。”

埃尔弗里克插话说:“我们当然用的相同计算方法——他跟我学的嘛。”从老人们当中爆出了一阵笑声。

这是实情。有现成的公式计算每一平方英尺墙壁、每一立方码填料、每英尺屋顶伸展,以及诸如拱梁和穹顶这类更精细的工程的造价。所有的建筑匠师都用同样的方法,只是各人稍有改变而已。桥梁的计算比较复杂,但比起建造这样一座教堂还是要容易。

埃德蒙继续说:“每个人都审查了另一方的计算,所以就没有争论的余地了。”

屠夫爱德华高叫:“不错——所有的匠师都以同样的数量提高要价!”这话引起了哄堂大笑。爱德华在男人中有人缘是因为他脑子快,在妇女中有人缘是因为他的长相和眼窝。但他在他妻子面前却得不到好感,她了解他的不忠,最近还用他的一把屠刀砍过他;他的左臂上还缠着绷带。

“埃尔弗里克要花费二百八十五镑,”埃德蒙待笑声平息下去之后说,“梅尔辛的是三百零七镑。相差是二十二镑,你们当中的多数人比我算得要快。”人们听后一阵窃笑:埃德蒙常常被人取笑,因为由他女儿替他计算。他仍使用老的拉丁数字,因为他还不习惯使用使计算便捷得多的阿拉伯数码。

一个新的声音说:“二十二镑是不少钱呢。”说话的是比尔·瓦特金,就是拒绝雇用梅尔辛的那个建筑匠师,他由于秃顶,倒有点像修士。

酿酒师迪克说:“是的,可是梅尔辛的桥要宽一倍呢。理应花两倍的钱才是——但是没有,因为是更巧妙的设计。”迪克喜欢他自己的产品,结果就喝出了一个突出的大圆肚子,像个孕妇。

比尔又应道:“一年里有多少天我们需要一座宽得能容两辆车的桥呢?”

“每个赶集的日子和整个羊毛集市的一周。”

“不是这么回事,”比尔说,“只有早晨的一小时和下午的一小时。”

“在这之前我刚刚为一车大麦等了两小时。”

“你应该想到在不忙的日子运进你的大麦。”

“我每天都要运进大麦。”迪克是全县最大的酿酒商。他有一口巨大的铁锅,能盛五百加仑,结果他的作坊就叫“黄铁”了。

埃德蒙打断了这一争吵。“有些生意人前往没有桥也不排队的夏陵。另一些人趁着排队的时间做生意,不用进城就可以回家,还给自己省下了过桥费和市场税。这是一种阻碍,而且是非法的,可我们从来没有成功地制止过这种活动。这样就出现了人们如何看待王桥的问题。眼下我们这个镇子的桥垮塌了。要是我们想把我们失去的生意全吸引回来,我们就要改变现状。我希望大家因为镇上有全英格兰最好的桥而知名。”

埃德蒙有极大的影响力,梅尔辛开始嗅到胜利了。

面包师贝蒂是个胖得出奇的四十岁女人,这时她站起来,指点着梅尔辛图样上的什么地方。“这是什么?就在桥栏中间、桥墩上面的地方,”她说,“这里有一小块凸出的东西伸出在水面上,像是个观景台。这是干吗用的,钓鱼吗?”别人都笑了。

“是一处行人让路的地方,”梅尔辛回答说,“如果你正走在桥上,夏陵伯爵突然骑马过来,还带着二十名马上骑士,你就可以给他们让路。”

屠夫爱德华说:“我希望那地方要宽敞得能容下贝蒂。”

大家全都笑了,但贝蒂坚持提问:“为什么桥下的桥墩尖尖的,一路插到水里?埃尔弗里克的桥墩就不是尖的。”

“为了让水中的碎物转向。看看随便哪座桥吧——你就会发现桥墩被撞得开裂掉碴了。你们觉得是什么原因造成这样的损坏呢?就是大块的木头——树干或是坍塌的建筑物上的木件——就是你们看到的顺水漂下来,撞到桥墩的。”

“要不就是船夫伊恩,喝醉酒的时候。”爱德华说。

“船只或者漂浮物,对我这种尖桥墩损害小。而埃尔弗里克的方案则会受到全力冲撞。

埃尔弗里克说:“我的墙牢固得不会被碎木头撞塌。”

“恰恰相反,”梅尔辛说,“你的桥洞比我的要窄,因此水流会更湍急地把漂浮物引过来,用更大的力量冲撞桥墩,造成更严重的损害。”

他从埃尔弗里克的脸上看出,这个年纪大的人根本就没想到这一点。但听众不是匠师——他们如何能判断哪一个正确呢?

在每个桥墩的底部,梅尔辛画出了一堆粗石,匠师们都管这叫作防冲乱石。可以避免水流在下面破坏桥墩,那正是许多老木桥的遭遇。但没人向他们问及防冲乱石的事,他也就没有就此解释。

贝蒂的问题还没问完:“你的桥干吗这么长啊?埃尔弗里克的桥从水边开始。你的却伸到岸上好几码。这不是不必要的开销吗?”

“我的桥在两端都有斜坡,”梅尔辛解释说,“这样,你下了桥就站到干地上,而不是踩到泥滩里。牛车也就不会陷到岸上,把桥堵上一小时了。”

“铺一条路要更节省呢。”埃尔弗里克说。

埃尔弗里克说话已经没了底气。这时比尔·瓦特金站了起来。“谁是谁非,我已经拿不准了,”他说,“他们俩争论时,就难以打定主意了。我还是建筑匠师呢——外行的人就更难了。”人们低声议论,表示同意。比尔接着说:“所以我认为我们应该看看人,而不是他们的设计。”

梅尔辛一直担心这个。他越听心里越没底了。

“这两个人,你们对哪个更了解?”比尔说,“哪个你们可以依靠?埃尔弗里克在这镇上当匠师,从小伙子到成年人,前后有二十年了。我们可以看看他建的住房,还都挺立着嘛。我们还可以看看他为大教堂做的修缮。另一方面,是这位梅尔辛——一个聪明的小伙子,这我们都知道,不过有点莽撞,而且始终还没学徒期满呢。没有多少事情可以表明,他能胜任王桥从建造大教堂以来从来没有过的最大的建筑工程。我知道我该信任谁。”他说完就坐下了。

有好几个人出声表示赞同。他们不会判断设计——他们要论人行事。这种不平简直让人发疯。

这时托马斯兄弟发言了:“王桥有谁懂得涉及水下建筑的工程?”

梅尔辛知道答案是没有。他感到希望又升起了,这可以帮他渡过难关。

托马斯接着说:“我愿意听听两位打算怎样处理这个问题。”

梅尔辛已想好了解决办法——但他担心,若是他发言,埃尔弗里克干脆就会附和他。他紧闭嘴唇,希望托马斯——总是帮他忙的——会得到这个暗示。

托马斯看清了梅尔辛的眼神,便说:“埃尔弗里克,你打算怎么办?”

“答案比你想的要简单,”埃尔弗里克说,“你只要把松散的碎石投进河里准备建桥墩的地方。这些石块沉到河底,你投下更多的石头,直到桥墩露出水面。然后你就在那个基础上建起你的桥墩。”

不出梅尔辛所料,埃尔弗里克给出的是最粗糙的解决方案。这时梅尔辛说话了:“埃尔弗里克的方法中有两处缺欠。一处是,一堆散石在水下不会比在地面上更稳定。时间一久,就摇晃坍塌,这种情况一出现,桥就要沉了。如果你只想让桥延续几年,那还可以。但我认为我们应该建造更长久使用的桥。”

他听到低声的附和议论。

“第二个问题是桥墩的形状。应该自然地在水下向外呈缓坡状,以限制船只的通过,尤其在河水浅的时候。而埃尔弗里克的桥拱已经太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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