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是他钱不够,我可以把他需要的借给他。当然,他俩得先结婚。”
内森压低了声音:“还有?……”
珀金说了些什么,嗓门太低,格温达听不清,但她猜得出是什么事。珀金要给内森一份贿赂,大概是税金的十分之一,也就是五先令。
“好极了,”内森说,“我要提出这事。现在赶紧到教堂去吧,马上!”他跑开了。
伍尔夫里克咧嘴大笑,还吻了安妮特。大家都跟他握手祝贺。
格温达心里难过,她的希望落空了。安妮特太有心计了。她劝说他父亲借钱给伍尔夫里克。他可以继承他的土地了——而且他要娶安妮特了。
格温达强使自己帮忙把车推进仓房。随后便跟在那对幸福情侣的身后,穿过林子到教堂去。一切全过去了。一个不了解这个村子和村民的新东家,在这样的问题上是不大可能反对总管的建议的。内森肆无忌惮地谈贿金的事,表明了他的信心。
这里边当然也有她的过错。她累折了腰让伍尔夫里克收割了庄稼,幻想着终有一天他会明白,她比起安妮特来会是个强上百倍的妻子。整整一个漫长的夏天,她都在掘自己的坟墓——她从墓园走进教堂时,心里这样想着。但她还要一如既往,她看到他孤军奋斗内心无法忍受。她自忖,无论发生了什么事,他总会知道,我是那个和他一起奋争的人。这就算是小小的慰藉吧。
大多数村民已经聚在教堂。他们用不着内森一催再催。他们都急切地要成为第一批向他们的新东家致敬的人,而且他们也好奇地想看看他是个什么样子的人,是小还是老,是丑还是俊,脾气是好还是坏,头脑是聪明还是愚钝,还有——最重要的——心眼是狠还是善。因为他只要当一天东家,也许会当几年或者十年,他身上的一切都会影响他们的生活。要是他讲道理,就可以大有作为,使韦格利成为一个幸福繁荣的村庄。要是他是个笨蛋,他们就会遭遇不明智的决定和不公正的治理,压迫人的赋税和严厉的制裁。而他的第一个决定,就是让不让伍尔夫里克继承土地。
低声议论平息下去了,传来了马铃声。格温达听到了内森的低声谄媚的话音,随后是一位老爷的透着权势的腔调——她猜想,是个大汉子,自信,但是年轻。大家都盯着教堂的门口。门一下子敞开了。
格温达惊得吸了一大口气。
那个迈着大步昂然而入的人不超过二十岁。他服饰华美,披着昂贵的毛织战袍,佩着长剑和匕首。他身材高大,表情傲慢。他似乎对担任韦格利的地主很是自得,尽管在他那高傲的表情中有一丝不安全的流露。他有一头波浪般的黑发和一张英俊的面孔,可惜被一个豁鼻子破了相。
他是拉尔夫·菲茨杰拉德。
拉尔夫的第一次采邑法庭在随后的礼拜天进行。
在休息时,伍尔夫里克情绪消沉。格温达每看他一眼,就想哭泣,他在周围走动时,眼睛看着地面,宽阔的双肩耷拉着。整整一个夏季,他似乎都不知疲惫,在地里干活,简直就像一匹靠得住、任劳任怨的耕马;可现在他面带倦容了。他尽到了一个男人能做的一切,可是他的命运却给交到了一个痛恨他的人的手中。
她本想说些有指望的话,以便让他打起精神,然而事实上她分担了他的悲观心绪。老爷们往往都心胸褊狭,睚眦必报,拉尔夫身上更没什么东西可以鼓励她指望他会宽宏大量。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愚蠢又残忍。她永远不会忘记他用梅尔辛的弓箭杀死她的小狗的那一天。
没有迹象表明他从那时起有了什么改进。他带着他的扈从,一个叫作阿兰·弗恩希尔的肌肉结实的青年,住进了采邑的宅邸,他们二人喝着葡萄美酒,吃着鸡肉,还带着他们那个阶层的人典型的漫不经心的劲头捏女仆的乳房。
内森总管的态度证实了她的担心。管家没有费神去商讨加价的贿赂——一个确切的迹象表明他明知要败诉了。
安妮特似乎对伍尔夫里克的前景也怀着无奈的观点。格温达看出了她这种明显的变化。她不再那么活泼地歪歪头,走路时也不再那样扭动臀部,她那滴水般清脆的笑声也不经常听得到了。格温达希望伍尔夫里克看不到安妮特身上的这种差别——他自己就够愁的了。但她似乎看到,晚上他在珀金家不待到那么晚了,而且回到家里也沉默寡言。
礼拜天上午,她惊讶地得知,伍尔夫里克还抱着渺茫的希望。礼拜结束后,加斯帕德神父把位置让给了拉尔夫老爷,她看到伍尔夫里克双眼紧闭,嘴唇微翕,大概在向他最崇敬的圣母马利亚祷告。
全体村民当然都在教堂,包括乔比和埃丝娜在内。格温达没和她父亲站在一起。她平日里有时和她母亲搭两句话,都是她父亲不在跟前的时候。乔比的面颊上有一块红疤,那是她用着火的木柴烫的。他从来不敢看她的目光。她仍然怕他,但她觉察到他现在也怕她了。
拉尔夫坐在那把大木椅上,用牛羊市场上一个买主的满意目光扫了他的治下一眼。这一天的法庭程序包含一系列的通告。内森宣布了收割领主土地的安排,从下周的某天开始,不同的村民要在领主的土地上服徭役。没有请大家讨论。显然,拉尔夫无意受舆论支配。
还有内森每周都要处理的一些其他琐事:到星期一晚上要捡完“百亩”那儿的麦穗,以便从星期二一早就可以在那里放牧家畜,吃植株的根了,星期三开始长地那儿的秋耕。平时,对这些安排还有些细小的争议,都有那些爱抬杠的村民找碴提出不同的建议,可是今天他们全都沉默无语,等着摸清东家的脉络。
到了该做决定的时候,反倒出奇地低调。内森像是继续陈述另一项工作计划似的说道:“伍尔夫里克不准继承他父亲的土地,因为他只有十六岁。”
格温达抬头望着拉尔夫。他正在抑制住一次得意的狞笑。他的一只手去摸脸——她认为是下意识的——他触到了他的破相的鼻子。
内森继续说:“拉尔夫会考虑如何处置那些地,以后再给出他的明断。”
伍尔夫里克哼了一声,响声之大,人人都听见了。他早就料到这样的决定了,但这样的证实仍让他痛苦难忍。她瞅着他转过身,背对着教堂里的人群,遮着脸,抵到墙上,像是防止自己摔倒。
“今天的事就到此为止了。”内森说。
拉尔夫站起身来。他缓步走过甬道,眼睛不停地瞥向心乱神迷的伍尔夫里克。格温达揣度,要是他的第一本能就是擅权报复的话,他是个什么样的老爷呢?内森跟在拉尔夫后面,眼睛看着地面:他明知干了一件不公的事。他们离开教堂之后,人们纷纷议论起来。格温达跟谁也没说话,只是盯着伍尔夫里克。
他从面对墙转过身来,满脸都是悲苦。他的目光扫过人群,找到了安妮特。她一副气愤的样子。格温达等着她的目光与伍尔夫里克相遇,但她像是决心不去看他。格温达想不出她脑海里考虑着什么。
安妮特高昂着头朝门口走去。她父亲珀金和全家人跟在她身后。难道她连一句话都不跟伍尔夫里克说吗?
他大概也想到了这一点,因为他跟上了她。“安妮特!”他说,“等一等。”
周围一下子安静了。
安妮特转过身来。伍尔夫里克站在她面前。“我们还是要结婚的,是吗?”他说。格温达听到他声调里那种低声下气的乞求便退缩了。安妮特瞪着他,显然要说什么,但好长时间都没有开口,而伍尔夫里克又说话了:“老爷们需要好手给他种地。也许拉尔夫会给我一小块地——”
“你打破了他的鼻子,”她不容情地说,“他永远都不会给你什么了。”
格温达回想起来,当两个男人为她打架时,她有多么开心。
伍尔夫里克说:“那我就当雇工。我身强力壮,不愁没有活儿干的。”
“可你会受穷一辈子。你要给我的就是这个吗?”
“我们要在一起——就像我们梦想的,那天在林子里,你告诉我你爱我,还记得吗?”
“我要是嫁给一个没地的雇农,我得过什么日子呢?”安妮特愤愤地质问。“我来告诉你,”她举起一条胳膊指着格温达的母亲埃丝娜——她正和乔比及三个小家伙站在一起,“我就要像她一样了,愁得哭丧着脸,瘦得像扫帚把。”
乔比受到这话的刺激。他冲安妮特挥着他的残臂:“你当心你的嘴,你这高傲的轻佻妞。”
珀金迈步挡在女儿面前,双手做了个拍掌的姿势:“原谅她吧,乔比,她过分冲动了,她没有得罪人的。”
伍尔夫里克说:“对乔比不要那么不尊重,不过我可跟他不一样,安妮特。”
“可你就是!”她说,“你没有地。他就是因为没地才穷的,你也会为此受穷的,你的孩子会挨饿,你的老婆会邋里邋遢。”
这倒是真的。在艰难岁月里,无地的人是最先倒霉的。辞退雇工是最便捷的省钱办法。无论如何,格温达都觉得难以相信一个女人会拒绝和伍尔夫里克过日子的机会。
可是看来这正是安妮特正在做的。
伍尔夫里克也是这样想的,他直截了当地问:“你还爱我吗?”
他已经失去了一切尊严,样子十分凄苦;可是,恰恰在这种时刻,格温达对他的情感比先前更深了。
“我不能靠爱来吃饭。”安妮特说着,便走出了教堂。
两个星期之后,她嫁给了比利·霍华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