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塔试探着问:“你家呢,老爷?”
“我妻子死了。”
“我很难过。”
“可洛拉还活着。”
“感谢上帝!”
“玛丽亚在照顾她。”
“玛丽亚是个好人。你想吃点什么吗?”
梅尔辛点点头,她便走开了。
莉娜的孩子们走来瞪着他看:一个七岁的黑眼睛男孩,模样像阿莱桑德罗,另一个四岁的漂亮小女孩,长着她母亲的亚细亚的眼睛。这时莉娜走了进来,她是个二十岁出头的美貌女子,皮肤金黄,颧骨高耸。她给他端来一银杯深红色的托斯卡纳葡萄酒,还有一托盘杏仁和橄榄。
她说:“你愿意来这里住吗,老爷?”
梅尔辛一惊:“我没想住这儿——怎么?”
“如今这房子是你的了。”她挥了下手,指的是克里斯蒂家的财产,“所有的都是你的。”
梅尔辛意识到她是对的。他是阿莱桑德罗·克里斯蒂家唯一活下来的成年人。这就使他成了继承人——以及洛拉外加三个孩子的监护人。
“一切。”莉娜又说了一遍,直视着他。
梅尔辛与她坦诚的目光相遇,明白她也把自己奉上了。
他掂量着前景。房子很漂亮。这里是莉娜孩子的家,对洛拉也是熟悉的地方,甚至对吉安尼的婴儿也一样:所有的孩子在这儿都会很幸福。他已经继承了足够的钱财可以安享余生。莉娜是个智慧又练达的女子,他已经完全能够想象和她亲密的乐趣。
她琢磨着他的思绪。她拉起他的一只手按到自己的胸脯上。透过薄薄的毛料裙袍,她的乳房摸起来柔软而温暖。
但这不是他所向往的。他把莉娜的一只手拉过来,亲吻了它。“我会供养你和孩子们的,”他说,“不用忧心。”
“谢谢你,老爷。”她说,但她样子很失望,她眼睛里有一种东西告诉梅尔辛,她的主动并不单单是务实。她真心实意地希望,他对她远不止是个新主人。但这也恰恰是问题的部分所在。他无法设想与他拥有的奴仆发生性关系。这样的念头对诱惑力而言是不合时宜的。
他嘬吮着葡萄酒,感到体力恢复了不少。若是他不被奢侈的生活和肉体的满足所吸引,那他到底想要什么呢?他的家几乎不复存在,只留下了洛拉。但他仍有他的工作。在这座城市的里里外外还有他设计的三处工程在施工。他不打算放弃他所热爱的工作。他从众多人的死亡中逃过一劫,可不是要当闲人的。他忆起要建英格兰最高建筑物的青春抱负。他要重整旗鼓。他要投身于他的建筑工程,从失去西尔维娅的悲痛中振作起来。
他起身准备离开,莉娜扑出双臂搂住了他。“谢谢你,”她说,“谢谢你说要照料我的孩子。”
他轻拍着她的后背。“他们是阿莱桑德罗的子孙。”他说。在佛罗伦萨,奴隶的孩子不再被奴役。“他们长大了会富有的。”他轻柔地分开她的胳膊,走下楼去。
所有的住宅都锁门闭户了。在某处门阶上,他看到有裹着尸衣的东西,估摸是死尸。街上行人稀少,而且大多是穷人。那种凄凉令人惶悚。佛罗伦萨是基督教世界里最大的城市,也是喧嚣的商贾云集的大都会,每天都生产着数千码的优质羊毛布料,在那里的市场上,只凭来自安特卫普的一封信或某位亲王的口头承诺,就可付出大宗款项。在这些寂静空荡的街道上行走,如同看到一匹伤马倒地不起:巨大的力量瞬间化为乌有。他没遇到一个他熟识的圈子里的人。他揣摩,他的朋友们——那些还有一息尚存的——都闭门不出了。
他先到了附近的一处广场,在这座古罗马时代留下的城市中,他正在为城市修建一座喷泉。他已经设计出了一个精妙的体系,在佛罗伦萨漫长而干燥的夏季,对几乎全部的水实现再循环。
但当他来到那广场时,马上就发现没有一个人在工地上班。在他病倒之前,地下水管已敷好并回填完毕,而且环池台阶的底座的第一道石料也已砌就。然而石件上那种积满灰尘的没人光顾的样子告诉他,已经多日没人干活了。更糟的是,一个木板上堆的小山形的灰浆已经干硬成一堆固体,他抬脚一踢,就扬起一股尘土。地面上甚至还散放着一些工具。没被人偷走也算是奇迹了。
喷泉会是令人叹为观止的。在梅尔辛的作坊里,城里最杰出的石匠正在雕刻或者说已经在雕刻那个中心部件。梅尔辛因被迫停工而感到失望。不会所有的匠师都死光了吧?或许他们在观望,梅尔辛会不会康复。
这在他的三项工程中虽然名声最大,却是最小的。他离开广场,向北走去,打算看看另一处工地。但他一路走,却忧心忡忡。他还没遇到一个了解情况的人足以给他更多的展望。城市政府剩下什么了?这场疫病是正在缓解还是益发严重了?意大利其余地方又怎么样了?
他告诉自己,一次就做一件事吧。
他在为博纳文图拉的哥哥久列莫·卡罗利建造住宅。那是一座地道的大宅邸:高大的双正面住宅,周围设有宽大的台阶——比某些街巷还要宽。底层的墙壁已经竖起。其表面向外倾斜,那种稍稍的突出给人一种城堡的印象;上面是常有三叶草装饰的优美的尖拱双面采光窗。设计表明,主人家既有权势又有修养,这正是卡罗利一家要显示的。
脚手架已经搭到了二层楼,但没人工作。应该有五名石匠砌石料的。现场唯一的一个人是位上年纪的安全员,他就住在背后的一座木屋内。梅尔辛找到了正在火上炖鸡的他。这蠢材竟然使用昂贵的大理石条砌他的炉子。“人都跑哪儿去了?”梅尔辛出其不意地发问。
那安全员一跃而起。“卡罗利先生死了,他儿子阿格斯蒂诺不肯付工钱,所以人们都走了,当然是那些本人没死的人。”
这可是个打击。卡罗利一家是佛罗伦萨最富的人家之一。若是他们觉得不再付得起建筑费,这危机就确实严重了。
“这么说阿格斯蒂诺还活着了?”
“是的,师傅,今天早晨我还看到他呢。”
梅尔辛认识年轻的阿格斯蒂诺。他不如他父亲或博纳文图拉叔父精明,所以花起钱来极其谨慎保守。他在对家庭财务确实从疫病的恶果中复苏有把握之前,是不会重新开工的。
然而,梅尔辛对他的第三项也是最大的工程会继续进行感到信心十足。他接受了城里商人十分青睐的一个托钵修士的订单,要修建一座教堂。地点设在河南,所以他就走过新桥。
这座桥两年前刚刚竣工。事实上,梅尔辛曾在首席设计师画家塔狄奥·加迪手下,参与了部分工作。该桥要在冬雪融化时经得起湍急的水流,梅尔辛正是在桥墩的设计上出了一把力。如今在他过桥时却沮丧地看到,桥上的全部小型金匠店铺都关闭了——这又是个不祥之兆。
百花圣母教堂是他迄今为止最富雄心的工程。这座教堂很大,更像是一座大教堂——那些托钵修士都很富有——当然还远比不上王桥的大教堂。意大利也有哥特式大教堂,米兰那座是其中最大的,但具有现代头脑的意大利人不喜欢法兰西和英格兰的建筑,他们认为硕大的窗户和飞拱是外国的崇拜物。在天气阴沉的西北欧颇有道理的对采光的着迷,在阳光明媚的意大利却有悖常情,因为人们要找的是阴凉。意大利人崇尚古罗马的传统建筑,遗址废墟比比皆是。他们偏好三角山墙和围拱,而抵制以不同色彩的石材构成装饰性图案的华丽的外部雕饰。
但梅尔辛打算以这座教堂震惊佛罗伦萨人。他的计划是一系列的方形,每个上面都有一个穹顶——五个一排,十字交叉甬道的每一侧各有两个。他还在英格兰时就听说过穹顶,但直到参观锡耶纳大教堂之前却从未得见。在佛罗伦萨还没有实例。长廊是一排圆窗。这座教堂没有采用高耸入云的窄柱,而是本身周而复始的圆形,以不脱离地面的自足的外观取代对上天的渴望,体现了佛罗伦萨的商人特色。
他看到脚手架上没有石匠,没有搬运料石的壮工,没有用大型搅拌器和灰浆的妇女,只感到失望而没有惊讶。这处工地和前两处一样杳无人迹。不过,他觉得还有信心在这里重新动工。宗教的秩序有其自身的生命,有异于个人。他在周围转了一圈,便进了修道院。
里面鸦雀无声。修道院当然理应如此,但这种静谧却让他毛骨悚然。他从前厅进入了休息室。这里通常有一个修士兄弟值班,在接待来访者的间隙中研读《圣经》,但今天房间却不见人影。梅尔辛怀着忐忑的心情穿过另一道门,来到了回廊。四方形院落中一片荒芜。“喂!”他大声叫道,“这儿有人吗?”他的话音在石砌连拱廊中回响。
他四下搜寻,所有的托钵修士全都不在了。在厨房里,他发现了三个人坐在桌旁,吃着火腿,喝着红酒。他们身穿昂贵的商人服装,但须发蓬乱,双手脏污:原来是身穿死人袍服的穷汉。他走进时,他们神色既愧疚又挑衅。他说:“修士兄弟们呢?”
“全都死光了。”其中一个人说。
“全部?”
“一个没剩。他们看护病人,你知道,结果自己就染上了病。”
梅尔辛看出来,那人喝醉了,但是他像是讲的实情。这三个人可真够舒服的:坐在修道院里,吃着托钵修士的东西,还喝着他们的葡萄酒。他们显然知道,这里没剩下一个人会出头反对。
梅尔辛返回新教堂的工地。唱诗班席和交叉甬道的墙都已竖起,长廊上的圆窗也已可见。他坐在交叉甬道中间的石料堆当中,观看着他的作品。这项工程要搁置多久呢?要是所有的托钵修士全死了,谁来凑钱呢?就他所知,他们还不是更大的出资人。主教可能要接手,甚至还会是教会。其中有些法律纠葛可能需要几年才能解决。
今天上午,他已决心以投入工作来医治西尔维娅之死所造成的伤痛。眼下已经清楚,至少在目前,他是无事可干的。自从他着手修复王桥的圣马可教堂的屋顶以来,他始终至少有一项工程在进行。如今一项工程都没有,他感到了失落,并且极度痛苦。
他一从床上爬起来,就发现他的整个生活全都坍塌了。他一时暴富的现实只能加强那种梦魇感。他生活中仅余的只有洛拉了。
他甚至不清楚下一步到哪里去。他最终是要回家的,可他不能整天待在家里逗他的三岁女儿和跟玛丽亚闲谈啊。于是他还待在原地,坐在准备做柱子的一块雕好的圆形石头上,望着未来的中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