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落下午后的弧线时,他开始想到自己生病的事。他当时一心以为自己要死了。幸存者之少使他没指望自己能有幸活下来。在他比较清醒的时刻,他曾回顾自己的一生,仿佛生命已到尽头。他知道,他已渐趋某种大彻大悟的境界,但痊愈以来,他又想不起来那是怎么回事了。此时,在这座未完工的教堂的静谧中,他回忆起他曾得出的结论,他在生活中犯下了一个大错。但那是什么呢?他和埃尔弗里克吵过架,他和格丽塞尔达发生过关系,他拒绝了伊丽莎白·克拉克……那些做法都惹出了麻烦,但没有一个算得上终生失误。
他病时躺在床上,出汗、咳嗽、口渴难忍,他几乎都想死了;但那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错误。有一种力量让他活了下来——如今又回到了他身上。
是他要再见到凯瑞丝。
这就是他要活下去的理由。
他在谵妄中曾经看到她的面容,并且为自己可能死在离她远及数千英里的异国他乡而悲伤落泪。他的终生大错就是离开了她。
随着他最终回想起那梦幻般的记忆,并且领悟到这一启示的迷乱的真理,他心中充满了一种奇妙的幸福感。
他反思起来,这事没什么现实意义。她已进了女修道院。她曾拒绝见他并自我表白。但他的灵魂不是理性的并且告诉他,他应该在她身旁。
他不清楚,他坐在一座几乎毁于黑死病的城市中的一个建到一半的教堂里的时候,她此刻在做着什么。他最后一次听到的消息是她被主教委以圣职。该决定是不可挽回的——所以他们都说:凯瑞丝从来不接受别人告诉她的那些规矩。而她一旦有了自己的决定,通常也是无法改变她的想法的。无疑,她一定全力投入她的新生活了。
其实这并没有什么不同。他还是想要再见见她。不去见她就会铸成他终生的第二次大错。
而且现在他已经自由了。他与佛罗伦萨的系带都已断掉。他的妻子死了,除去三个孩子,他的全部姻亲也都死光了。他在这里的唯一的家人,就是他的女儿洛拉,而他是要带上她的。她还这么小,他觉得她几乎注意不到家人已死。
这是一步重大的行动,他这样告诉自己。他首先要证实阿莱桑德罗的遗嘱,为孩子们做出安排——阿格斯蒂诺·卡罗利可以在这方面助他一臂之力。然后他要把他的财产都换成金子,再安排好运到英格兰。若是卡罗利家族的国际联络网络还能起作用的话,这件事也可以由他们来办。最犯难的是,他要从佛罗伦萨经过上千英里的行程,穿越欧洲,抵达王桥。而这一切都要在毫不了解当他终于到达时凯瑞丝会如何接待的情况下去完成的。
显然,这是需要长期缜密思考的决定。
他在几分钟之内就打定了主意。
他就要回家了。
54
梅尔辛和来自佛罗伦萨和卢卡的十来个商人搭伴,离开了意大利。他们从热那亚乘船驶抵法兰西的古老港口马赛。他们从那里走陆路到达阿维尼翁,那是欧洲最奢侈的教廷的四十多年来在位教皇的家乡——也是梅尔辛所知的最小的城市。他们在那里跟上了一大群教士和返回北方的朝圣者,一路同行。
人人都结队而行,而且队伍越大越好。商人们都携带着现金和贵重的贸易商品,而且还有武装人员保护,抵御不法之徒。他们很高兴路上有伴:教士的袍服和朝圣者的徽记可以阻止强盗,哪怕像梅尔辛这样的普通旅客也增加了人数,壮大了声势。
梅尔辛已经将他的大部分财产托付给佛罗伦萨的卡罗利家族。他们在英格兰的家人会给他付现金。卡罗利一家一直经营这种国际汇兑,实际上,梅尔辛九年前就利用他们的服务把他的一小笔财产从王桥转到了佛罗伦萨。他也同样清楚,这一体系并非万无一失——这样的家族有时会破产,尤其在他们把钱贷给国王和亲王这类不可信的人的时候。所以他把一大笔佛罗伦萨金币缝进了内衣。
洛拉一路上很高兴。由于是一行人中唯一的小孩子,大家都对她倍加关照。白天长时间骑行在马背上,梅尔辛让她坐在他身前,他用两手握着缰绳,双臂护着她挺安全的。他给她唱歌,反复背诵童谣,讲故事,还讲沿途看到的东西——树啦,磨坊啦,桥啦,教堂啦。他说的这些,她大概有一半不明白,但他的话音就让她始终高高兴兴。
他从来没有和女儿一起度过这么多时间。父女俩整天,每天,一周接一周地形影不离。他希望这样亲热可以部分弥补她的丧母之痛。这对他当然也一样:要是没有女儿,他会万分孤独的。她不再提起妈妈了,可时不时地会搂住他的脖子,无助地贴着他,像是生怕他离开。
他只是站在巴黎市外六十英里处沙特尔那座宏伟的大教堂前的时候,感到怨悔。大教堂的西端有两座高塔,北边的一座尚未完工,但南边的那座足有三百五十英尺高。这勾起他曾经立志要修造这样的建筑物的宏愿。在王桥,他不大可能实现那个抱负了。
他在巴黎盘桓了两个星期。黑死病还没传到这里,他很舒心地观察着一座大城市的日常生活:人们走来走去,做着买卖,而不是门阶上躺着死尸的那种空荡荡的街道。他的精神振奋起来了,只有这时他才意识到,他抛在身后的佛罗伦萨,曾经多么可怕地打击了他。他观看着巴黎的大教堂和宫殿,对感兴趣的地方画出细部的草图。他有一个小笔记本,是用意大利刚刚普及的新型材料——纸订起来的。
离开巴黎后,他搭上了返回瑟堡的一家贵族。人们听到洛拉说话,都以为梅尔辛是意大利人呢,而他也没纠正他们,因为在法兰西北部,人们对英格兰人怀着深仇大恨。跟随着那家贵族及其扈从,梅尔辛悠然地穿过诺曼底。洛拉坐在他怀里,一根缰绳牵着跟在后面的驮马,东张西望着差不多两年前由爱德华国王的入侵劫后幸存的教堂和修道院。
他本来可以走得快些的,但他告诉自己,他在充分利用这可能不会再有的机会,观察各色各样的建筑。然而,当他诚心自问时,就不得不承认,他对到达王桥后可能见到的情况惴惴不安。
他在回家去见凯瑞丝,但她或许与他九年前撇下的那个凯瑞丝已经判若两人了。她在身心两方面都会变化的。一些修女因为生活中唯一的欢乐就是食物而长出一身肥肉。凯瑞丝则由于迷恋于自我克制而饿着自己,变得精瘦了。不过如今她可能入了宗教的道,成天祈祷,并为想象中的罪孽自鞭。说不定她已不在人世了呢。
这些都是他最发狂的梦魇。在他的内心里,他知道她不会胖得不像样或迷恋于宗教。而如果她死了,他也会听到的,她父亲埃德蒙去世,他就听说了嘛。她还会是那个同样的凯瑞丝,小巧济楚,敏锐聪慧,有条有理,坚定不移。但他认真关注的是,她会怎样接待他。时隔九年之后,她会对他有什么感觉呢?由于她的过去已经遥远得不值一提,就像,比如说吧,他对格丽塞尔达一样,从而对他无动于衷呢?或许她仍然在内心深处渴盼着他呢?他想不清楚,这也正是他焦虑的真正原因。
他们渡海到达朴次茅斯,并和一队商旅同行。他们在穆德福德渡口脱离了那伙人——那伙人去了夏陵,而梅尔辛和洛拉则骑马涉过浅河,踏上了王桥的大路。梅尔辛深感遗憾,因为看不到去王桥的路上有印迹。他不知道有多少商人由于没认识到王桥更近而直奔夏陵了。
那是夏季一个和暖的日子,当他们走进目的地的视界时,太阳晒着大地。他看到的第一个东西便是大教堂的塔尖高耸于树上。梅尔辛心想,至少那塔还没倒:埃尔弗里克的修复维持了十一年。遗憾的是,从穆德福德路口看不到那座塔——这可是在关乎来王桥镇的人数上大不相同的。
他们走近的时候,他开始受到激动和畏惧的奇怪混杂感情的折磨,简直让他胃里上下翻腾了。一时之间,他担心自己会下马呕吐了。他竭力镇定自己。会发生什么事呢?即使凯瑞丝对他不理不睬,他也不会死嘛。
他看到新城的郊外竖起了好几栋新房。他为酿酒师迪克修建的辉煌的新宅,已经不在王桥的外缘上了,因为镇子的扩展早已越过了那里。
当他看到他的桥梁时,一时忘记了他的忧虑。大桥从河边呈精美的弧线升起,优雅地落在河心岛上。在岛的另一端,大桥再次跃起,跨过第二条河道。桥的白石在阳光中熠熠闪光。人与车正在双向过桥。这景象使他自豪得心潮澎湃。那正是他当年所希望的一切:美丽、实用而坚固。他心想,是我做的,而且很好。
但再向近处走,却大吃一惊。最近一处墩距靠近中央桥墩的石工已经损毁。他看出了石件上的裂缝,裂处用铁箍修补,那种笨拙的手段一看就知是埃尔弗里克的特点。他感到沮丧。把难看的铁箍固定在石件上的钉子向下淌着褐色的锈迹。这景象将他带回到十一年前,埃尔弗里克修复旧木桥的时刻。他认为,人人都可能犯错误,但不能从错误中吸取教训的人只能重犯同样的错误。“十足的蠢货。”他脱口说道。
“十足的蠢货。”洛拉学舌说。她在学英语。
他催马上桥。路基完成得很妥善。他看了很高兴,而且他对护栏的设计也很满意:带有雕刻的拱顶石的牢固的栏杆让人想起大教堂的模式。
麻风病人岛依旧遍地跑着野兔。梅尔辛仍然持有岛上的租用权。在他外出的时期,马克·韦伯一直替他收租,并且每年交付修道院一笔微不足道的租用费,再减掉商定的收租劳务费,按年通过卡罗利家族把余额交到佛罗伦萨的梅尔辛手中。经过一减再减,余额只是一笔小款,但每年都稍有增长。
梅尔辛在岛上的住房像是有人居住:百叶窗开着,门阶打扫过。他早先安排吉米住在这儿,那孩子如今该长大成人了,他揣摸着。
在第二处墩距的近端,一个梅尔辛没认出的老人坐在太阳下收取过路费。梅尔辛给了他一便士。那人死盯着他看,仿佛在努力回忆先前在哪里见过他,但他没有说话。
这镇子在他眼里既陌生又熟悉。因为还是一副原样,而变化则如奇迹震撼着梅尔辛,犹如一夜之间发生的:一排茅屋被拆除,代之以精美的住宅;原先由一个富有的寡妇所有的阴沉沉的大宅如今成了忙碌的客栈;一座枯井被铺平了;一所灰宅子涂成了白色。
他来到主街上与修道院大门紧邻的贝尔客栈。那里没什么变化,一个位置这样好的酒馆也许能开上好几百年呢。他把马和行李交给了一名马夫,就拉着洛拉的手走了进去。
贝尔客栈像各地的酒馆一样:一间宽大的前室里摆着粗糙的桌凳,后面的地方是摆放啤酒桶和红酒桶的架子和制作食品的厨房。由于这里生意兴隆又有利可图,地面上铺的草倒是常换,墙壁也是粉刷一新,到了冬天,大壁炉里的火烧得很旺。眼下,在盛夏酷暑中,所有的窗户一概敞开,和煦的微风吹过前室。
过了一会儿,贝茜·贝尔从后面走了出来。九年前她还是个卷毛丫头,如今已成了丰满的妇人。她打量了一下他,没有认出来,但他看出她很赞赏他的衣服,把他当成富裕的顾客了。“日安,旅客,”她说,“我们能做点什么让您和您的孩子感到舒适吗?”
梅尔辛咧嘴一笑:“我愿意用一下你们的单间,好吗,贝茜。”
他一开口,她就认出了他。“我的天!”她叫道,“是造桥的梅尔辛!”他伸手要和她握手,但她张开双臂搂住他,紧紧地拥抱着。她一向对他另眼相看。她放开他,端详着他的面孔。“你长出了这么一副胡子!不然的话,我早就认出你了。这是你的小女孩吗?”
“她叫洛拉。”
“嘿,多漂亮的小家伙!她母亲准是个美人!”
梅尔辛说:“我妻子已经死了。”
“太伤心了。不过洛拉还小,会忘记的。我丈夫也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