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指的不是这日子。他明天得出席教区公会的大会,他不在场是没法选会长的。”
“我看明天他是不会参加任何会议的。”
这可令人忧心。梅尔辛把马送到贝尔客栈,把洛拉留给贝茜照看。
他一进到修道院的地界,就撞见了戈德温和他母亲。他猜测这母子俩刚一起吃过饭,此时戈德温正送她到大门口。他们深陷在焦虑的谈话中,梅尔辛估摸他们在担忧他们的臣子埃尔弗里克丢掉会长职务的前景。他们看到他时猛地站住了脚。彼得拉妮拉油滑地说:“听说马克不舒服,我很难过。”
梅尔辛不得不礼貌从事,便回答道:“只是发了烧。”
“我们要祈祷,祝他尽早康复。”
“多谢啦。”
梅尔辛进了医院,他发现玛奇心慌意乱。“他一直在咯血,”她说,“我没法给他解渴。”她举着一杯淡啤酒,凑到马克的嘴边。
马克的面部和双臂上有紫色的皮疹。他在发汗,鼻子在出血。
梅尔辛说:“今天不大好吗,马克?”
马克似乎没瞧见他,但还是嘶哑地说:“我渴极了。”玛奇又把杯子递给他。她说:“不管他喝多少,还是一个劲渴。”她说话时有一种惊慌失措的语气,她那声腔是梅尔辛从来没听过的。
梅尔辛充满了恐惧。马克时常去梅尔库姆,他在那儿跟来自黑死病肆虐的波尔多的水手谈过话。
这时候,第二天的教区公会大会已经是马克,也是梅尔辛最不放在心上的事了。
梅尔辛的第一个冲动是想向每个人大声宣告这条消息:他们身处致命的危险之中了。但他强使自己闭上了嘴。人们不会听信一个惊恐万状的人的话的,何况他还没有十足把握呢。还有一线生机,马克的疾病不是他惧怕的那种。等他肯定之后,他会单独找到凯瑞丝,和她平静有序地述说一切。但这要尽快。
凯瑞丝在用一种香气四溢的液体给马克洗脸。她的脸上是马克熟悉的板着的表情:她在掩饰她的感情。她显然已经对马克病情的严重性有了些认识。
马克正紧紧抓着像是一片羊皮纸的东西。梅尔辛猜测上面写的是一篇祷词或一节《圣经》,也许是一段魔咒。那恐怕是玛奇的主意——凯瑞丝是不信这种文字疗法的。
戈德温副院长来到了医院,身后一如既往地尾随着菲利蒙。
“从床边闪开!”菲利蒙马上说道,“这人要是看不到圣坛,如何能病好呢?”
梅尔辛和两位妇女后退了一步,戈德温向病人俯下身去。他摸了摸马克的前额和脖颈,然后又试了试他的脉搏。“给我看看尿样。”他说。
修士医生们都大量存放着病人的尿样。为此目的,医院备有叫作尿壶的特制玻璃瓶。凯瑞丝给了戈德温一个瓶子。不用专家,谁都看得出,马克的尿样中带血。
戈德温把瓶子还给她。“这个人患的是过热血症,”他说,
“要给他放血然后再喂他些酸苹果和牛肚。”
梅尔辛从他在佛罗伦萨的黑死病经历中知道,戈德温是一派胡言,但他未加评论。依他之见,用不多久就不必怀疑马克的病患了。皮疹、咯血、口渴,这都是他自己在佛罗伦萨有过的症状,就是这种病害死了西尔维娅和她的全家。这就是意大利人说的大死症。
黑死病已经来到了王桥。
当万圣夜的夜幕降临时,马克·韦伯的呼吸益发困难了。凯瑞丝眼瞅着他渐渐衰竭。她又感到了在她无力帮助一名病人时攫住她的那种愤怒。马克进入了一种无从救助的无意识状态:眼睛紧闭,毫无知觉,只是盗汗和喘气。在梅尔辛平和的建议下,凯瑞丝探手去摸马克的腋窝,在那儿摸到了灼人的大肿块。她没问梅尔辛这症状意味着什么:她会在事后再问的。修女们祈祷着,唱着圣歌,而玛奇和她的四个孩子站成一圈,个个心慌意乱,无力回天。
最后,马克抽搐了起来,血从口中猛地喷出。随之便向后一挺,躺倒不动,停止了呼吸。
朵拉号啕大哭。三个儿子神情迷乱,竭力抑制着不够男子汉的泪水。玛奇痛哭失声。“他是世上的第一好人,”她对凯瑞丝说,“上帝为什么要把他召走啊?”
凯瑞丝不得不压下她自己的哀伤。她失去的不能与他们的相比。她想不通上帝何以时常拉走好人,而留下坏人活着继续干坏事。在这样一种时刻,仁慈的上帝俯视每一个人的整套观念似乎难以置信了。教士们说,疾病是对罪孽的惩罚。马克和玛奇相互爱恋,他们照顾自己的孩子,他们努力工作:为什么要遭到惩罚呢?
对这些宗教问题是没有答案的,但凯瑞丝有些紧急的咨询要进行。她对马克的病患深为忧虑,她猜想梅尔辛对此有所了解。她把泪水咽了回去。
她先把玛奇和孩子们送回家去休息,并吩咐修女们整理尸体准备葬礼。然后她对梅尔辛说:“我想和你谈谈。”
“我也正想和你谈呢。”他说。
她注意到他神色惊惧。这在他是罕见的。她的畏惧加深了。
“到教堂来吧,”她说,“在那儿可以私密地谈。”
冬日的寒风掠过大教堂的绿地。夜空晴朗,他们看得到繁星点点。在教堂东端的圣坛,修士们正在为万圣节的清晨祈祷做着准备。凯瑞丝和梅尔辛站在中殿的西北隅,远离众修士,这样就不会被人偷听到了。凯瑞丝周身战栗,便把袍服紧紧裹了裹。她说:“你知道夺去马克生命的是什么病吗?”
梅尔辛断续地吸了一口气。“是黑死病,”他说,“意大利人叫大死症。”
她点点头,这正是她所担心的,不过她还要继续询问他:“你怎么知道的?”
“马克去了梅尔库姆,和来自波尔多的水手谈过话,而波尔多街上的死尸成堆。”
她点点头:“他刚回来。”但她宁肯不信梅尔辛的判断,
“不过,你能肯定这是黑死病吗?”
“症状是一样的:发烧,黑紫疹,咯血,腋下肿块,尤其是口渴。以基督的名义起誓,我记得清清楚楚。我是少数幸存者之一。在五天之内,有时还不到五天,所有的患者差不多都死了。”
她感到仿佛世界末日已经到来。她听到过从意大利和法兰西南部传来的可怕消息:整家整家的人死个精光,没有掩埋的尸体在空荡荡的家中腐烂,流浪的孤儿满街啼号,在成为鬼魂世界的村庄中牲畜由于无人照管而奄奄待毙。难道这一切要在王桥发生吗?“意大利的医生们怎么医治的?”
“祈祷,唱圣歌,放血,开出他们最珍视的秘方,要的价能发财。他们尽其所能,却徒劳无功。”
他们靠得很近地站着,低声交谈。她能够靠远处修士的烛光看清他的面容。他则以奇特的专注盯视着她。她看得出,他深受触动,但似乎不是马克的哀痛占据着他。他的注意力集中在她身上。
她问:“与我们英格兰的医生相比,意大利的医生怎么样?”
“在穆斯林之后,意大利的医生公认为是世界上最有见识的。他们甚至解剖尸体以深入了解疾病。但他们没有治愈一例黑死病的患者。”
凯瑞丝不肯接受这种全然无望的态度:“我们不可能完全束手无策的。”
“不对。我们虽然无法治愈这种疾病,不过有些人认为是可以逃避这种病的。”
凯瑞丝热切地问:“怎么办?”
“这种病像是由一个人传给另一个人的。”
她点点头:“很多病都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