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7章

梅尔得了黑死病。虽然未见皮疹,但她已发烧、口渴和咯血。她恐怕活不成了。

凯瑞丝有一种可怕的负罪感。梅尔全心爱恋着她。凯瑞丝却始终未能回报她的爱,没有用梅尔渴望的方式满足她。如今梅尔已经在弥留了。凯瑞丝希望她能有不同的结果。她本该能让梅尔幸福的。她应该能够拯救她的生命。她在唱圣歌时哭了,希望注意到她的泪水的人会以为她沉迷于宗教而感动呢。

祈祷仪式结束时,她看到一名见习修女正在交叉甬道南门外焦急地等她。“医院里有些急事要找你。”那姑娘说。

凯瑞丝发现玛奇·韦伯在那里,面色吓得苍白。

凯瑞丝不必问玛奇的需要了。她提起她的药箱,两人便奔了出去。她们在刺骨的十一月寒风中穿过大教堂的绿地,前往主街上的韦伯家。楼上,玛奇的孩子们都守在起居室里。两个大孩子坐在桌旁,面色惊惧;两个小男孩都躺在地上。

凯瑞丝迅速地检查了他们。四个孩子全在发烧。女孩在流鼻血。三个男孩在咳嗽。

他们的肩颈部位都有黑紫色的皮疹。

玛奇说:“都是那样,对吧?这就是马克致死的病。孩子们都得了黑死病了。”

凯瑞丝点点头:“我很难过。”

“我巴不得我也死呢,”玛奇说,“这样我们全家就在天上团聚了。”

59

在医院里,凯瑞丝按照梅尔辛告诉她的实施了预防。她裁了亚麻布条给修女们,让她们在处理黑死病人时包住口鼻。她还规定每个人在接触病人后要用醋水洗手。修女们的手都皲裂了。

玛奇把她的四个孩子送了进来,跟着自己也病倒了。老朱莉的床挨着马克·韦伯弥留时的床,如今她也染病了。凯瑞丝对他们都无能为力。她擦拭他们的面部让他们凉爽些,她用回廊处的清冽泉水给他们喝,她清洗他们带血的呕吐物,然后只有眼看着他们等死。

她忙得顾不上想自身会死。她在镇上人的眼中观察到他们看见她抚弄死亡患者的眉毛时那种恐惧的钦敬,但并不认为自己是个无私的烈士。她视自己为不喜欢光想而愿意行动的那种人。她和大家一样,也被这样的问题纠缠着:下一个会轮到谁呢?但她坚定地把这想法排除出头脑。

戈德温副院长来看望病人,他拒绝戴面罩,说那是女人的无稽。他做出与先前一样的诊断,认为是血液过热,处方是放血,吃酸苹果和牛肚。

其实病人吃什么已经无所谓了,因为他们最后会把什么都吐出来的;但凯瑞丝认定,放血只能使病情恶化。他们已经失血过多了:他们咳嗽时咯血,呕吐时吐血,小便中便血。但修士们是经过训练的医生,她不得不遵从他们的指示。她看到一名修士或修女跪在病人床边,握住伸直的胳膊,用一把锋利的小刀切进静脉,托着那条胳膊看着一品脱或者更多的宝贵的血液滴进地上的盆中时,已经顾不上生气了。

凯瑞丝终于坐到了梅尔身边,握着她的一只手,也不在乎是否有人不赞成了。为了减轻她的痛苦,她给了她一小点兴奋剂,那还是玛蒂教她从罂粟中提取的呢。梅尔还在咳嗽,但她已经不那么难受了。咳嗽了一阵之后,她的呼吸会轻松一小会儿,她就能说话了。“为加来的那一夜,我要谢谢你,”她耳语说,“我知道你并不当真感到高兴,我可是升天一样呢。”

凯瑞丝竭力不哭出来:“对不起,我没能照你想的去做。”

“不过,你是以你的方式爱我的。我知道。”

她又咳嗽起来了。那一阵过去之后,凯瑞丝从她唇上拭去血迹。

“我爱你。”梅尔说,闭上了眼睛。

凯瑞丝听凭泪水流下,此时她已不在乎谁看到了或者人们会说什么了。她透过泪水观察着梅尔,只见她面容越来越苍白,呼吸越来越浅,直到最后她停止了呼吸。

凯瑞丝依旧待在垫旁的地上,仍然握着死者的手。梅尔还是这么漂亮,哪怕像现在这样,惨白而僵挺。在凯瑞丝心目中,只有另一个人像梅尔那样爱她,那就是梅尔辛。说来有多奇怪,她对他也回绝了。她心想,她大概有毛病了;某种灵魂上的畸形妨碍了她像别的女性一样,高兴地拥抱爱情。

夜深之后,马克·韦伯的四个孩子死了;老朱莉也死了。

凯瑞丝心神错乱了。她难道就无能为力了吗?黑死病传播迅猛,夺去了一个又一个生命。就像监禁在牢狱里的人不知哪个同牢人是下一个被送上绞架的。王桥会不会像佛罗伦萨和波尔多一样,尸体塞满街道呢?下一个星期六就有大教堂外面绿地上的集市了。在步行范围之内的各村庄会有上百人来这里做买卖,而且会在教堂和客店里与镇上的人相混杂。有多少人会在回家后一病不起?她感到对可怕的力量如此痛苦绝望的时候,总算明白了,人们何以会伸出双手,声称一切都听命于那个精神世界。不过这从来不是她的诉求。

修道院中的任何人一死,就总有一种特殊的葬礼,全体修士和修女都要参加,而且要对逝去的灵魂额外祈祷。梅尔和老朱莉都被大家所爱,因为朱莉心地善良,而梅尔面貌姣好,许多修女都哭了。玛奇的孩子们也一并安葬,结果好几百名镇民都来了。玛奇本人病得太重,还躺在医院里。

天色铅灰,众人都聚集在墓地里。凯瑞丝觉得她能在寒冷的北风中嗅到雪味。约瑟夫兄弟致安葬祷词,六具棺材下到了墓穴中。

人群中有一个声音道出了大家心中的问题:“约瑟夫兄弟,我们是不是都要死了?”

约瑟夫在修士医生中是最受欢迎的。他如今年近六旬,牙全脱了,既有聪慧的头脑,在看护病人时又给人温馨。这时他说:

“我们都有一死,朋友,但谁也不知道死于何时。所以我们随时都该准备去见上帝。”

面包师贝蒂开口了,还是那种刨根问底的提问。“我们能对黑死病怎么办呢?”她说,“这是黑死病,不是吗?”

“最好的防备就是祈祷,”约瑟夫说,“万一上帝决定把你带走,就到教堂来忏悔你的罪孽吧。”

贝蒂可不是这么轻易能搪塞的:“梅尔辛说,在佛罗伦萨,人们都待在家里,避免接触病人。这个主意好吗?”

“我不这么认为。佛罗伦萨人逃过黑死病了吗?”

大家都看着梅尔辛,他抱着洛拉站着。“没有,他们没有逃过,”他说,“不过,要是他们不这样做,大概会死更多人。”

约瑟夫摇起头:“若是你们待在家里,就不能去教堂了。神圣是最好的良药。”

凯瑞丝不能再沉默了。“黑死病从一个人传给另一个人,”她愤愤地说,“要是你远离他人,就更有机会躲开传染。”

戈德温副院长说话了:“这么说,女人如今都成医生了,是吧?”

凯瑞丝不理睬他。“我们应该取消集市,”她说,“可以救人一命。”

“取消集市!”他嘲讽地说,“我们该怎么办?派人到各个村子去吗?”

“关上城门,”她答道,“封锁桥梁。不准所有的陌生人进来。”

“可是镇上已经有病人了。”

“关闭一切客栈。取消一切公会会议。婚礼上谢绝宾客。”

梅尔辛说:“在佛罗伦萨,他们连市议会的会议都取消了。”

埃尔弗里克开口了:“照这样,人们怎么做生意呢?”

“你要是做生意,你就会死,”凯瑞丝说,“而且还会引起你的妻子儿女都要死。自己挑吧。”

面包师贝蒂说:“我不想关我的店——那会损失很多钱的。可我还是要关店,救我自己的命要紧。”凯瑞丝的希望此时又升起了,但贝蒂随后又发话了。“医生们怎么说?他们最清楚了。”凯瑞丝哼出了声。

戈德温副院长说:“黑死病是上帝差遣来惩治我们的罪孽的。这个世界变得恶毒了。异端,淫荡和不敬圣行。男人质疑权威,女人招摇身体,儿童不听父母的话。上帝动怒了,他的气愤是可畏的。不要想逃避他的处罚!你无处可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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