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6章

“学习功课对于贵族来说远不如学习打仗重要。毕竟,他是爵位的第二继承人,万一杰里有个……”

“上帝不会容许那种事情发生的。”

“但愿如此。”

“不过,我仍然认为他该等到十四岁。”

“我不知道。罗利总有些女人气。有时候他会让我想起我的哥哥梅尔辛。”他看出她眼里闪过了一丝恐惧,但他猜想她是舍不得小儿子。他本想继续说下去,只为折磨折磨她,然而十岁对于做一名护卫来说也的确太小了。“咱们走着瞧吧,”他含糊地说道,“他早晚得刚强起来。”

“时候到了,他会的。”菲莉帕说。

法官刘易斯·阿宾登老爷不是本地人,是伦敦国王法庭的一名律师,奉旨出巡到各郡法庭审理重案。他胖得像头肥牛,面色白里透红,还留着一副精致的小胡子。他比拉尔夫小十岁。

拉尔夫一再告诫自己不要吃惊。他今年四十四岁。他这代人有一半已经被黑死病夺去了性命。然而,每当他见到有权有势的人比自己年轻,仍然会感到讶异。

他们和杰里、罗利一起,在法庭客栈的一间侧室中,等待着陪审团集合,嫌犯被从城堡中提来。交谈中拉尔夫了解到刘易斯老爷作为一名年轻护卫参加过克雷西战役,不过拉尔夫记不起他了。他对待拉尔夫小心翼翼,卑恭至极。

拉尔夫敏锐地试探着法官,想看看他有多难缠。“我们发现,雇农法令很难执行,”他说,“农民们一看到有办法赚钱,就全然不顾法律了。”

“每个挣非法工钱的逃亡者背后,都有一个付他们钱的雇主。”法官说。

“对极了!王桥修道院的修女们就从来不遵守这条法令。”

“可是很难起诉修女呀。”

“我不明白为什么。”

刘易斯老爷转换了话题。“你对今天早上这件案子格外感兴趣吗?”他问。也许有人告诉过他,拉尔夫伯爵行使自己坐在法官身旁的权利,还很少见。

“杀人犯是我村上的农奴,”拉尔夫承认说,“不过我今天出席的主要原因是让这两个孩子看看审判将怎样进行。等我一命呜呼后,他俩中的一个很可能会成为伯爵。明天,他们还要去观看绞刑。他们越早看到死人越好。”

刘易斯点头表示赞同:“贵族的儿子可不能心软。”

他们听见法庭的书记员敲响了木槌,隔壁房间里的喧嚣声静了下来。拉尔夫的担忧却没有减弱:他从刘易斯老爷的言谈中没有探听出什么。也许这本身就表明了他将难以施加影响。

法官打开了门并站到一旁,让伯爵走在前面。

房子的近端,两把大木椅摆放在讲台上,旁边有一张矮矮的长凳。当杰里和罗利在长凳上落座时,人群中传来了一阵兴味盎然的低语声。人们看到长大后将成为自己主子的孩子,总会饶有兴趣。但拉尔夫心想,还不止于此,这两个还不到青春期、满脸稚气的孩子,显然与处置暴力、偷盗和欺骗事务的法庭不大相称。他们看上去就像是猪舍里的羊羔。

拉尔夫坐在了两把椅子中的一把上,心里回想着二十二年前的那一天,也是在这个法庭,他作为被控强奸犯站在被告席上——对于一名领主来说,那真是个可笑的指控,而所谓的受害者竟是他自己的农奴。菲莉帕是那场控告的幕后黑手。哼,他已经让她为此尝到了苦头。

在那场审判中,陪审团刚刚宣判拉尔夫有罪,他便夺路而逃了,后来他获得了赦免,参加了国王的军队开赴法国。萨姆这回跑不了了:他没有武器,脚上还戴着铁镣。同法国人的战争似乎也暂时平息了,因而也不可能再有大赦。

宣读起诉书时,拉尔夫仔细地打量起萨姆。他的身材像伍尔夫里克而不像格温达,他是个高大的小伙子,长着一副宽肩膀。假如他出身高贵,倒真是块当战士的好料儿。虽然他的神情举止会让人想到伍尔夫里克,但他长得实际上并不像他。如同很多被指控的人一样,他装出了一副桀骜不驯的表情,掩盖着内心的恐惧。拉尔夫心想,当年我也是这样。

第一个作证的是内特总管。他是死者的父亲,但更重要的是,他证明了萨姆是拉尔夫伯爵的农奴,没有人准许他前往老教堂村。他说他派自己的儿子乔诺跟踪格温达,就是想找到逃亡者。他不讨人喜欢,但他的悲痛显然是发自内心的。拉尔夫很高兴:这是无可辩驳的罪证。

萨姆的母亲站在他身旁,她的头顶才和她儿子的肩膀一般高。格温达长得不漂亮:她的两只黑眼睛离得太近,又配上了一只鹰钩鼻子,加之前额和下巴向后倾斜得太厉害,使她看上去像只神情坚定的啮齿类动物。然而,格温达身上也有极其性感的一面,哪怕她已人到中年。拉尔夫和她睡觉,已过了二十多年了,可他依然记得她,宛若昨日。他们是在王桥贝尔客栈的一间屋子里做的爱,当时她是跪在床上的。他的脑海里依然能浮现出当时的情景,一想到她那娇小的身躯,他又兴奋起来。他回忆着,她有一头非常浓密的黑头发。

突然,他们的目光相遇了。她迎着他的凝视,似乎在猜测他正想什么。那天晚上在床上,一开始她神情冷漠、一动不动地被动地接受着他的插入,因为是他在逼迫她,但到了后来,某种奇妙的东西征服了她,尽管违背她自己的意愿,她却和他一起有节奏地动了起来。她一定也记起了同样的事情,因为她的脸上明白地现出了羞耻的表情,她迅速地把头扭开了。

在她另一边的也是个小伙子,大概是她的二儿子。这个儿子更像她,长得又矮又瘦,脸上却透着股机灵劲儿。他以一种全神贯注的注视迎接了拉尔夫的目光,好像他很好奇伯爵这会儿在想什么,并认为自己能从拉尔夫的脸上找到答案。

但拉尔夫最感兴趣的还是他们的父亲。自1337年羊毛集市上他们打架以来,拉尔夫就一直痛恨伍尔夫里克。他本能地摸了摸被打折的鼻子。近年来又有好几个其他人打伤过他,但还没有人这么严重地伤过他的自尊。不过,拉尔夫对伍尔夫里克的报复也够厉害的。他心想,我剥夺了他的继承权足有十年。我睡了他的老婆。当他试图阻止我逃出这座法庭时,我给他脸上留下了那道疤。当他试图逃亡时,我把他锁回了家。现在我又要绞死他儿子了。

伍尔夫里克比以前胖了些,却不显老。他留着黑白混杂的胡子,但没有掩盖住拉尔夫留给他的那道长长的剑伤。他的脸饱经风霜,密布皱纹。格温达显得怒气冲冲,伍尔夫里克却显得悲恸欲绝。当老教堂村的村民们作证说萨姆是用一把橡木锨砍死乔诺时,格温达眼中闪烁出桀骜的光,伍尔夫里克却痛苦地皱起了眉头。

陪审团主席问萨姆那时候是否一直提心吊胆,害怕丧命。

拉尔夫很是不快。这个问题有替凶手找借口之嫌。

一个独眼的瘦瘦的农民回答道:“他不害怕乡长,一点儿也不。不过,我想他怕他母亲。”人们纷纷窃笑起来。

陪审团主席又问,是否乔诺挑起的争斗,这又是一个让拉尔夫心烦的问题,暗示着对萨姆的同情。

“挑起争斗?”那个独眼的人说,“只不过是用铁镣打了他的脸,如果你把这叫作挑起争斗的话。”人们哄堂大笑起来。

伍尔夫里克显得迷惑不解。他的表情在说,我儿子眼看着性命难保,人们怎么还笑得出来?

拉尔夫越发感到焦虑了。这个陪审团主席看来靠不住。

轮到萨姆作证了。拉尔夫注意到这年轻人一说起话来更像伍尔夫里克。那翘起的头和那手势,都让人一下子想到伍尔夫里克。萨姆说他提出第二天一早再见乔诺,但乔诺的回答是想给他戴铁镣。

拉尔夫对法官耳语起来。“这些都无所谓,”他强压着怒火说道,“不管他害不害怕,不管是不是他挑起的争斗,不管他说没说第二天早上再见。”

刘易斯老爷一言不发。

拉尔夫说:“明明白白的事实是,他是个逃亡者,他杀死了去抓他的人。”

“他当然是这么干的。”刘易斯老爷谨慎地答了一句,让拉尔夫丝毫不能放心。

在陪审团讯问萨姆时,拉尔夫扫视起旁听席。梅尔辛夫妇在人群中。凯瑞丝在做修女前,穿着很是时尚,还俗后她又恢复了原状。今天她穿着一件用鲜艳的蓝绿两种颜色的料子做成的长袍,披着有毛皮镶边的“王桥红”斗篷,还戴着一顶小圆帽。拉尔夫记得凯瑞丝从小就和格温达是朋友,实际上那天他们是一起在林子里目睹了托马斯·兰利杀死了两名士兵。为了格温达的缘故,梅尔辛和凯瑞丝一定希望萨姆会被从轻发落。拉尔夫心想,但这事和我有关,那就没门。

继凯瑞丝后担任女修道院副院长的琼嬷嬷也在法庭上,大概是因为女修道院是奥特罕比山谷的所有者,因而也就是萨姆的非法雇主。拉尔夫心想,琼应当和凶手一起站在被告席上;然而当他的目光与她相遇时,她责难地白了他一眼,似乎她认为这起命案是他拉尔夫,而非她本人的过错造成的。

王桥男修道院副院长没有现身。萨姆是菲利蒙副院长的外甥,但菲利蒙并不想让人们注意到他是一个杀人犯的舅舅这一事实。拉尔夫记得,菲利蒙曾经拥有过保护他妹妹的热情,但大概是被岁月消磨掉了。

萨姆的外祖父,声名狼藉的乔比,却来了。他已是个白发苍苍的老人,佝偻着身子,牙齿全脱落了。他来干什么?多年来他一直和格温达不睦,似乎对他外孙也没多少感情。他也许是想趁人们全神贯注于审判,从他们的钱包里偷几个子儿。

萨姆站在台下,刘易斯老爷简短地讲了话。他的概括让拉尔夫高兴了起来。“韦格利的萨姆是不是逃亡者?”他问道,“乔诺总管有没有权力逮捕他?萨姆是不是用他的木锨杀死了乔诺?如果对这三个问题的回答都是肯定的,那么萨姆就犯有杀人罪。”

拉尔夫既意外又欣慰。他根本没有纠缠于萨姆是否受到了挑衅。这法官太棒了!

“你们的判决如何?”法官问道。

拉尔夫看了看伍尔夫里克。他像是五雷轰顶一般。这就是冒犯我的人的下场,拉尔夫心说,他真想大声地喊出来。

伍尔夫里克和他目光相遇了。拉尔夫紧盯着他,想看穿他在想什么。他这会儿会是什么心情?拉尔夫看出那是恐惧。伍尔夫里克从来没在拉尔夫面前显示过恐惧,但现在他崩溃了。他的儿子就要死了,这给了他致命一击。拉尔夫凝视着伍尔夫里克那惊惶的眼神,深深地陶醉于一种满足感。二十四年了,他心想,我到底打垮了你。终于,你害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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