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尽管上海还不时出现暗杀团,有名的上海杀手党时常刺杀落单的日军士兵,但是在高川大队刚驻防在闸北时,为了防患于未然,已将附近的中国人全部驱逐。偶尔有中国人误入,也会被马上拖到这个临时监狱拷问,然后,不论是不是真正的杀手,都被送去靶场当成活靶,给那些入伍还不是很久的日军练胆用。所以小野田麟三郎也知道,在高川大队的营房附近,应该是很安全的。

可是,他还是觉得害怕。害怕那些虫豸一样下贱,似乎不知道死亡可怕的中国人。他也知道,就算号称“不动尊”的高川秀夫大佐心里,也仍然有着对中国人的畏惧,以至于每捉到一个可疑的中国人,他都下令务必要将这中国人折磨到见到日军便要屈膝下跪。

看到高川大佐走进门时,正在用皮鞭抽着一个被吊在半空中的中国人的本田龙男少佐放下皮鞭,喝道:“立正!”

高川大佐看了一眼那些中国人。这里的中国人大多是一个模样,身体瘦弱,身上疮疤累累,已是半死半活。他哼了一声,道:“本田少佐,杨还在吗?”

所谓的“还在”,是“还活着”的同义词。进入这个监狱的中国人,是不可能活着离开的。本田龙男猛地立正,道:“他在。”

说着,本田龙男的视线移到了右角上。高川大佐这时才看到了在那里的一个铁笼。

那个铁笼子大约有五坪大,里面有一张小桌子。边上,一张草席摊在地上,那大概是他睡觉的地方。这中国人穿着一身很整洁的长衫,正坐在桌前写字。他的右手掖住左手衣袖,以防垂下来沾污了纸上的墨迹。

杨季轩。

即使还在想着令赤星因彻吐血的那三妙手,小野田麟三郎还是一眼便看到了他。

杨季轩本是上海坐隐社的发起人。这坐隐社是日军进入上海后成立的,成立时,高川秀夫还曾经前去道贺。直到一个月前,新来的特高课课长山木龙二捕获了一个中国政府的间谍,经过拷打,那个支那间谍在死前交代出,他与杨季轩单线联系,这次来是因为杨季轩得到了日军全军的战略分布图。

接到山木课长的电话时,杨季轩正在和高川大佐下一局快棋。高川大佐回到座位上,看着这个样子文弱的中国人,几乎有点吃惊。

武尊美如少女,却孤身平熊袭,高川大佐一直以为那近于传说。可是,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中国人却胆大如牛,明明知道自己随时都可能败露,仍然镇定自若,简直猜不透他心里到底会有什么样的想法,到底为何他会有这等勇气。

那一次,当看到山木课长带着宪兵进来时,杨季轩用棋子敲了敲棋盘。

那局棋正至中盘。以前两人对弈,胜负只在一二目之间。但那一次,从山木课长进来那一刻起,杨季轩的棋风突然一变。

也许是知道自己已无幸理,也不必再在棋局上曲意逢迎了,杨季轩以天风海雨之势,落子如飞,几近于摧枯拉朽。高川大佐本来自认与杨季轩相去不远,直到这时才知道,杨的棋力有多么深不可测。

杨季轩被带走时,还向高川鞠了一躬。但是他的姿势傲岸至极,几近于强者对弱者的恩赐。尽管高川大佐也知道,那可能是杨季轩平生最后一局棋了,心底多少也有点可惜。但他更高兴的是,终于把这个心腹大患除去了。

山木课长逮捕杨季轩以后,主要是为了从他那里取回那份战略分布图。

命令早已颁布下去了,重新改变战略分布,那是不可能的事。还好杨季轩一向是与那个人单线联系,那么那图肯定也在上海。

另外,杨季轩不会是一个人,他的情报网行之有效,背后一定也有不少人。山木课长的主意,便是要将这个谍报网一网打尽。

“为什么给他这么好的待遇?”后来,在杨季轩又被移送到这里来时,听到山木课长建议优待他,高川大佐很大声地反对,“难道这里是给支那人休养的地方吗?要让支那人说话,鞭子和小刀就足够了。”

他的话里,根本听不出当初很亲热地叫着“杨桑”的意思了。

“杨是个硬汉。”那一次山木课长用少有的敬佩语气说,“我们打断了他的手脚,还用烧化的铅浇到他背上,可他没有开口过。如果再拷问下去,恐怕他就会死了。”

“如果优待他,他仍然不说,那又有什么用?”

山木课长笑了笑说:“他有铁一般的意志,一下子是弯不了的。那么,最好的办法就是一点点地折弯他。让他受到良好的待遇,每天都看到别人被拷问,渐渐他就会觉得不说是不明智的了。”

那只老狐狸。

高川秀夫大佐那一次听到山木课长这话时,便了解了他的用意。让杨季轩每天看着同胞被拷打、被枪杀,而他却又有良好的待遇,那么他就会想到,这种强烈的比照比什么酷刑都有效。

小野田麟三郎当然不知道山木课长的主意,但他也猜到了。

如果杨说了,那大概会被尊为座上宾吧,说不定,仍然会被高川大佐尊为客卿。虽然再不会对他大意,也再不会让他有机会接触到机密了。

这些中国人,为什么都那么蠢?

小野田麟三郎不禁有些叹息。

岛田作输了?

和岛田作对弈的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也是一副农民子弟的模样,真想不到居然能击败岛田作,就算是受五子棋,那少年的棋力也很了不起了。

岛田作有点垂头丧气。其实按年龄,他比那少年也大不了多少。但他被称为关西棋院的希望之星,和这个中国农家少年自不能同日而语。

“岛田,你的棋还得再练练啊。”

说话的是坐在岛田边上的木村又吉五段。木村五段年过五旬,是代表团里年纪仅次于小野田团长的人,一向有些倚老卖老。

“是。”岛田作垂下头,看上去几乎要哭出来了。这时,刘主任适时站起身,道:“感谢日本朋友的指导,这体现了中日两国人民的伟大友谊…”

仍是一些套话啊。小野田团长伸了伸腰。年纪大了,坐得一久腰便酸,所以在国内,小野田也已渐渐淡出。这次让自己带队来中国,一半是棋院尊老的关系吧,毕竟,已经是六十多岁的人了。

比赛以后是宴席,宴席以后是参观。他不禁有些苦笑。

本来以为可以自行活动,没想到每一步都安排好了。这也算中国的特色吧,对于中国人来说,安排你的一切,那也是一种友谊。

在代表团成员一个个离座站起,准备去赴红旗公社的宴席时,黄永卫很不满地小声对田书记道:“你怎么没关照过?怎么好赢日本朋友呢?”

“谁知道他会赢,”田书记有点委屈。今天,他已经被黄永卫第二次埋怨了,“他是大队里棋下得最好的,另外也没人会下棋了。再说,谁知道他还真能赢下来。黄秘书,不会犯错误吧?”

“难说。”黄永卫看看还有点颓唐的岛田作,“那日本朋友很不高兴,田书记,说不定你可犯了国际性的错误了。”

田书记的脸有些发白:“黄秘书,你可别吓我。”

“不是吓你,刘主任很不高兴。”

田书记忽然咬牙切齿地道:“杨国光这个小兔崽子,可真害死我了。”

杨国光这个小兔崽子倒没觉得自己害什么人。他虽然已站在一边,眼睛却仍然瞟向那一局棋。

宴席过后,由田书记带领代表团参观红旗大队的暖棚和水库。田里,正深翻了一次,放眼望去,倒很是整齐。红旗大队因为有一台拖拉机,也算实现了机械化。田书记在田头唾沫横飞地说了一堆,弄得那翻译几乎译不过来。

参观完田里,下面要参观一下农民家里。走进村时,小野田团长忽然用很标准的汉语对走在他前面的田书记道:“田桑,请问,杨季轩先生的墓在哪里?”

大概对这个日本人突然说出的标准汉语有点措手不及,田书记有点茫然,道:“什么?”

“四十年前,这里有一位杨季轩先生,请问他的坟在哪里?”

田书记茫然地小声对边上一个大队干部说:“喂,你知道有个叫杨季轩的吗?四十年前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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