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荣又解释说:“今天做的这道菜是要将活虾生食,所以烹制之前要把虾赶一赶,让它们把肠子里还没有消化的食物吐出来,这虾吃着才叫人放心。”
“生食活虾?”小野被勾起了兴趣,“这倒是符合我们大和民族的口味呢!”
郑荣没有说话,继续伸手在水中赶虾。约莫十分钟之后,他把右手撤出水盆,找毛巾擦了擦说:“行了。”
小野正和几个客人闲聊,听到此话精神一振,忙把目光又转回到郑荣身上,且看他接下来如何操作。
却见郑荣拿起一只大漏勺,轻轻探到瓷盆底部,然后手腕发力,那漏勺倏地在水面下转了一圈,随即便又提起。这一转一提迅捷无比,直到漏勺稳稳地停在空中,才见数十道细细的水柱从勺眼垂下来,淅淅沥沥响声不绝。再看那瓷盆,里面只剩下一汪清水,活虾竟连半只也无。原来就在这一转一提之间,盆中所有的虾儿已被郑荣一勺打尽,全部捞起!
小野在打理海鲜方面也算是个行家,见此场景,心中不免惊讶。要知道虾儿乃是活物,在水中尤其灵敏,稍有惊扰便会四散窜逃。郑荣这倏忽一转之间,就能用一只漏勺将所有的虾儿捞起,这等眼力、腕力远非常人能及。
随着漏勺里的水渐渐流去,暴露出来的虾儿开始焦躁地翻跳起来。那些鲜虾活力十足,弓腰一蹦便轻轻松松地弹出了漏勺,划空足有半尺高。郑荣不慌不忙,只平端着漏勺四处游走,便堵死了虾儿们下坠的弧线。于是不管有多少虾儿蹦出来,最后总是会落回到漏勺中,无一例外。末了,数十只虾儿齐齐跳跃,已让旁观者眼花缭乱,郑荣手中的漏勺也舞成了一个密不透风的平面,动作之快,直令人匪夷所思。
这下就算是外行也看出了郑荣的手上功夫,一帮日本人叽里呱啦地大呼小叫,赞声不止。而郑荣依然专心致志,情绪并不受半分影响。眼看那漏勺中的残水已然流尽,郑荣探出左手,抓起旁边备着的一只玻璃钵。然后他右手一翻,那漏勺猛然间上下掉转,兜着一群活虾直向这玻璃钵的口部扣了下去。只听“啪”的一声轻响,也就是眨眼之间的事儿,一群虾儿已经全部落进了玻璃钵中。
那玻璃钵通体透明,透过钵壁可以清楚地看到里面的虾儿仍在蹦跳不停。只是这回钵口倒扣着一只大漏勺,虾儿们的活动空间便被限制在了钵体之内。
郑荣腾出双手,抓过一瓶绍兴黄酒,揭了瓶盖之后,将瓶口悬倾在漏勺上方,任酒水汩汩而下。酒水渗过漏勺上的孔眼,淋漓浇进玻璃钵中,很快便在钵底越积越多,渐渐漫过了群虾。
虾儿为酒水所呛,开始时蹦得愈发激烈。但酒精渗入虾壳之后,麻痹了肌肉神经,虾儿也就慢慢地醉倒了。郑荣时刻关注着虾儿的活性,眼见着那些虾越蹦越低,已无法触及漏勺的高度,这时他便撤了漏勺,从手边抓些葱白撒下,随后又往钵里调了些酱油、精盐。做完这一切之后,他将玻璃钵往榻榻米中间一推,淡淡说道:“大功告成,请诸位抓紧品尝。这酒劲若再渗入几分,虾肉发紧,可就不好吃了。”
眼见那玻璃钵中,只只虾儿晶莹剔透,虽已醉态可掬,但仍张牙舞爪地不甘示弱。那些日本人本就有生食水产的习惯,面对这样一钵新鲜活虾早已馋涎欲滴。当下便有人抓起筷子,急吼吼地探入玻璃钵中意图夹食。
小野忽然伸手一拦,阻止了同伴的行动。他斜眼看着郑荣说道:“郑先生辛苦了,这虾得让你先吃啊。”
郑荣当然明白小野的用心,他坦然一笑,取筷子夹起一只虾儿,大大方方地送入口中,然后他闭上眼睛,唇齿轻动了片刻,脸色欣悦陶醉。
众人看着郑荣,口舌间竟忍不住有津液流出。他们虽然还没品尝到虾儿的滋味,但那种美妙的感觉已经弥漫在空中,无可阻挡。
片刻后,郑荣睁开双眼,他把筷子复探到唇边,齿舌轻翻,却把那只虾儿又完完整整地吐了出来。只见那虾足须俱在,竟似未损分毫,只是先前的鲜活劲儿已消失殆尽,此刻只静静地躺着,似已彻底醉倒。
小野紧皱起眉头,目光直逼向郑荣问道:“郑先生,这虾你怎么不吃了?”
郑荣把那只虾放进自己面前的餐碟,不慌不忙地说道:“虾肉已经被我吃完,我只是把虾壳吐了出来。”
小野一愣,凝目看向那虾。新鲜的虾壳清净透明,仔细一端详,壳内果然空荡荡一片,虾肉早已消失无踪。
郑荣这时伸手冲那玻璃钵一指,款款说道:“这道菜叫作醉虾,精选鲜活肥美的河虾,用上好的绍兴黄酒腌至半醉,滋味的鲜美就不必多说了。更有意思的是,从品尝这道菜的过程中,可以看出一个人的品格。”
“哦?”小野饶有兴趣地转了转他的小眼睛,“怎么看?请郑先生指点。”
郑荣进一步解释说:“扬州城里的文人雅士吃醉虾的时候,会留意每个人吐出来的虾壳。如果虾壳完整,看不出牙齿的痕迹,那代表这个人细致高雅,可称为君子;如果虾壳狼藉一堆,那就是粗鲁的小人了。”
“原来如此。”小野恍然大悟,随即他转过头去,将这番说法用日语向自己的朋友们解释了一遍。
一帮日本人听到这种说法,更是兴致大起,当下便叽里呱啦地一边议论,一边各自夹起虾儿尝试。小野亲眼看见郑荣已吃下一只醉虾,于是对同伴也不再阻拦。
一众人将醉虾送入口中,唇齿齐上,牙舌交加,折腾一番之后,再把虾壳吐出来时,却是一片凌乱。虾壳破碎残缺不说,壳里还夹杂着未尽的虾肉,稀烂一团,不堪入目。
众人又是一通聒噪,有的沮丧自怨,有的则相互取笑。片刻后,大家渐渐把目光都集中在小野身上,有人道:“小野君,就看你的啦。”
小野平日里自命风雅,当然不愿背上粗鄙小人的名声。在众人的关注下,他最后夹起一只醉虾,非常认真地送入了唇齿之间。闭目一品,首先有一股清冽的酒香沁满双颊,而虾儿被压在舌尖时,兀自能感受到其肌肉的轻微跳动。
小野用牙齿找到虾儿的腹部,轻轻一咬,虾壳向两边分开,细嫩的虾肉随之溢出。顿时有种别样的鲜甜感觉浸入舌间,口感则是柔滑一片,妙不可言。
在如此美味的刺激下,小野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唇齿,那挤压的力道越来越大,恨不能将所有的虾肉全都铺陈在舌间味蕾。那柔脆的虾壳自然经受不住这般蹂躏,终于破碎开来。
小野面色一滞,知道自己也将归入“粗鲁小人”之徒,不过他应变倒快,眼珠骨碌碌一转,已计上心来。拿定这主意之后,他干脆无所顾忌地一通大嚼,把整只醉虾连壳带肉全都吞进了肚里,然后用日语大咧咧说道:“虾肉既然都被吃了,吐出完整的虾壳难道就算是君子吗?我看只不过是伪君子!倒不如连虾壳一块吃了,坦坦荡荡,也不辜负上天赐给我们的美味。”
客人们一阵嬉笑,有人说:“小野君真是会取巧。”也有人说:“我倒觉得小野君的话很有道理呢。”更有人道:“管他什么君子不君子,这么好吃的料理,大家还是尽情享受吧!”
最后那人的话倒得到了大家的一致赞同,于是众人纷纷举筷,左一只,右一只,不多时便把一钵子的醉虾分食得干干净净。郑荣也在旁边陪着吃了几只,不管日本人把虾儿嚼成啥样,他吐出的虾壳总是完好如初,码在餐碟里整整齐齐的,几乎可以以壳乱真。
虾儿吃完了,日本人尚且意犹未尽,就连小野也忍不住说道:“郑先生,以后我们再聚会,还要请你来料理这道醉虾!”
郑荣点头应允,但他心中却清楚得很:对在座的这些日本浪人来说,已经不会再有下一次聚会了。
父亲生前的故交从云南带来了致命的蛊虫,这些蛊虫保存不用时,干若细小的粉末。郑荣今天出发之前,将这些蛊虫藏于右手的指甲缝中,借着伸手“赶虾”的机会,蛊虫从指甲缝中溶出,进入了养虾的大瓷盆。
蛊虫遇水而活,但形态仍非常细小,肉眼几不可辨。而河虾恰以水中的微生物为食,于是便开始追逐捕食这些蛊虫。其间郑荣佯作“赶虾”,令小野丝毫看不出虾群的异动。
蛊虫被河虾捕食之后,首先进入虾的胃囊。这胃囊的位置在虾的头部,胃囊后连着的虾肠则深埋在虾肉里。所以控制虾儿捕食的时间尤为重要,既要保证蛊虫进入胃囊,又要限制其尚未侵入虾肠。根据郑荣对河虾习性的了解,这段时间控制在十分钟最为适宜。
此后便可将虾群捞起,制作醉虾。蛊虫遇酒则化。所以当绍兴黄酒淹没虾群之后,虾体表面附着的蛊虫就消亡殆尽,只剩下一部分蛊虫仍存活在虾儿的胃囊当中。
郑荣自己吃虾的时候,只是分离出了细嫩的虾肉,而虾壳、虾头全都保持完整,虾头里的胃囊自然也不会损坏,蛊虫也就不会侵入他的口腔。而这般吃虾的功夫又岂是一两次就能练成的?那帮日本人既舍不得口中美味,又不谙食虾的技巧,东施效颦的结果必然会将虾壳嚼得乱七八糟,胃囊既破,蛊虫便出。而那蛊虫只要入了人口,从此滋生繁育,再也不受控制。受蛊者最多七日便会一命呜呼。
此刻大事已成,郑荣看着这帮日本人的丑态,脸上却不露任何悲喜。他只是淡淡地向小野告辞,然后便起身下楼而去。
郑荣独自走到小木楼下,忽然在某处停下了脚步。他似乎看到了什么,转过方向走到了街边。
排水明沟里积了许多枯枝腐叶,但一团灰暗之中却有什么东西隐隐发亮。郑荣俯下身去用手轻轻一扒,从中取出一截翠绿的断玉。他分明认得,这正是亡妻手镯上残缺失落的那部分。
郑荣鼻子一酸。他忙深深地吸了口气,不让泪水滴落下来。
楼上笑声浪语,犹在继续。
郑荣却不再停留,他把断玉紧握在手中,大踏步昂首而去。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