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母亲趴在餐桌上抱头痛哭。她在睡衣外披了件格纹呢大衣,脚上穿着厚实的粉红色室内软鞋,褪了色的鞋尖处躺着一只打碎的咖啡杯。餐桌上的调料架也倒翻了好几个,泼出的酱油积成一摊,沾上母亲的右胳膊肘,在呢大衣上留下不断扩散的污渍。

  父亲在母亲的斜对面,坐在餐桌边拉开的椅子上。刚才那声拖动椅子的响声,大概是父亲坐下时发出的。父亲西装整齐,领带松垮,眼镜稍稍下滑,神情呆滞。他耷拉着双肩,似乎很累,但应该并非刚下夜班的缘故。即便是夜班归来,也要和早上出门时一样干净利落,这才符合野田健夫的常态。他曾经得意地笑谈,有一次下夜班后在车站偶遇熟人,那人以为他正去上班,竟跟他说了声“您走好”。

  父亲的脚边也滚落着碗碟碎片,其中一块落在他的拖鞋上,保持着微妙的平衡,并未掉落。

  两人都未注意到健一。健一觉得自己仿佛闯入一幕虚幻的哑剧,只有脚底能感到一阵现实的冰凉。如果自己返身上楼,等待十分钟再下来,这幕叫人看不懂的哑剧是否会谢幕呢?眼前的光景就如后台的排练,根本没打算向观众表演。若自己视而不见,这一切真会消失无踪吗?正当健一打算悄悄离场时,父亲突然抬头,看到了健一。

  野田健夫开口了,吐出几句模糊不清的话。野田幸惠仍旧趴在餐桌上,大衣肘部的酱油渍继续扩散着。

  父亲朝健一招了招手,示意他去起居室。健一便穿过走廊走进起居室。沙发的靠背上搭着父亲那件只折叠了衣袖的大衣,父亲站在那里,一只手放在大衣上。

  “妈妈她不太舒服。”野田健夫说,“你穿这么少,会感冒的,快去穿好衣服再下来。爸爸去整理厨房。”

  想说出口的问题已经涌到健一的嘴边,却一句也没有成形。他咽了一口唾沫,将那些不成熟的疑问统统咽了下去,仅剩一句:“妈妈她不要紧吧?”

  “她有点冲动。”父亲答道,用微微发颤的手指推了推眼镜。

  “爸爸,你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嗯?哦,刚才。刚回来一会儿。”

  “你回来时,妈妈就不对劲了吗?”话一出口,健一觉得自己的口气有点不妥。这不是明知故问吗?明知父亲难以回答,却还要用不怀好意的冰冷语气如此提问。

  “你先去换衣服。不然上学就要迟到了。”

  健一老实听从父亲的话,慢吞吞地上楼换好衣服。今天是结业典礼,不上课,不过他还是打开书包检查了一番,又从衣橱的抽屉里取出袜子,不紧不慢地穿上。他觉得必须多给父亲一些时间,不然总有点过意不去。健一此刻的心情,就像一个冒失的顾客闯入了尚未做好营业准备的商店。下楼时,他还故意踏出“啪嗒啪嗒”的脚步声。

  厨房中凡是目光所及之处都已打扫干净。母亲的身影也不见了。父亲正在煮咖啡,并往烤面包机里放进了面包片。

  “妈妈去睡了。”父亲面对水槽,对背后的健一说,“下楼时没遇上吗?”

  “没有。”健一答道。确实如此,甚至连一点动静都没有。如有必要,妈妈似乎能像幽灵一般悄无声息地走路。

  “快吃吧。”父亲毫无表情地说着,将盛有烤面包片的盘子放到餐桌上。健一拉开椅子正要坐下时,看到了桌布上的酱油渍。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桌布,觉得那摊污渍似乎在对他说:摔坏的餐具扫除干净,伤心的家人赶回房去,可仍有痕迹无法抹去。兄弟,你就这样若无其事地上学去了?

  “爸爸,”健一出声道,“出什么事了?”

  父亲默不作声,往咖啡杯里倒着咖啡。

  “我第一次见你跟妈妈吵架,真吓人。”

  父亲依旧面朝水槽,开始喝咖啡。

  “爸爸。”

  父亲背对健一,提出一个出乎意料的问题:“你昨天傍晚出门了吗?”

  健一吓了一跳:“跟这事有关系吗?”

  “我问你出去了没有?”父亲的语调中开始有点不耐烦的意味了,“跟朋友出去了吧?”

  “嗯。”健一简短地应了一声,便不再说话。父亲一阵沉默。

  “去哪儿了?”

  “陪朋友,给他妹妹买圣诞礼物,去了购物中心。”

  “这样啊。”父亲嘟囔了一声。他猛地把喝剩下的咖啡泼进水槽,随手将咖啡杯放在一旁。“没跟妈妈说吧?”

  “出门时她正睡着呢,就留了一张便条。”

  父亲以惊人的速度骤然转身,面朝健一,眼里喷出怒火。

  “真的吗?”

  “真的。”

  “便条放哪儿了?”

  健一指了指起居室里的桌子,说:“那儿……”

  “妈妈说没看到过便条。”

  “可我确实是写了便条才出去的,没有不声不响地溜出去。我知道那样做妈妈会担心,会打电话去爸爸的公司。”

  父子间的问答进行到这里,健一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原来如此。他心里暗忖道。

  估计是昨天健一写的便条不知所踪,也许被靠垫什么的挡住了。母亲没有看到便条,便心慌起来,不知所措。于是她像往常一样往父亲的公司打电话。那时父亲可能特别忙,不便接电话,别人替他接过后,说了声“你家太太真够呛啊”之类的话,让父亲很不爽。

  今天早晨回家后,父亲训斥了母亲,母亲也发了脾气,两人大吵了一架。

  “我昨天回来也没被妈妈骂啊。”健一说。他想借此安慰父亲,让父亲放心,不要生母亲的气。妈妈平时就爱瞎操心,何必那么生气呢?健一希望父亲能恢复往常的模样。“我还跟妈妈说,购物中心人真多。妈妈只是嘟囔了一句‘到那种地方去头会痛的’,我们还一起好好地吃了晚饭。”

  “妈妈没有骂你?”父亲镜片后的眼睛眨巴着,问道。

  “没有。昨天妈妈不太舒服,一直无精打采的。昨天太冷了。今天倒是个好天气。”

  窗外是一片雪景。一夜工夫,外面就变成了一片冰雪王国。黎明时分的天空,却呈现出南国大海般的湛蓝。在关东地区,大雾过后的第二天,常常会出现晴朗的好天气,简直叫人忘记仍身处严寒的冬日。今天便是一个典型的大晴天。

  父亲摘下眼镜,用一只手揉着眼睛,稍稍皱起眉头,看着地面低声说道:“你也要当心啊。”

  健一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嗯,行了。”父亲随即又含糊起来,用手使劲擦了擦脸,“上学去吧。别迟到了。”

  这时间根本不必担心迟到。现在是七点刚过,在这个季节,城东第三中学的上课时间是上午八点三十分,提前十五分钟响预备铃。从健一家到学校,慢慢走也只需二十分钟左右。

  此时出门走到学校,估计校门都没开呢。

  没想到积雪的道路竟那么难走。早知如此,就穿胶鞋出门了。可这样一来又等于宣布自己不擅长运动,腿脚不灵活。

  城东第三中学的正门已清晰可辨。令人意外的是,两位男教师正手持铁锹在那儿使劲铲雪。其中之一是体育老师,负责初一年级,健一对他不怎么了解。另一位是健一的社会课老师楠山。楠山老师已年近四十,却身材魁梧,还兼任柔道部的顾问,是个厉害角色,在女生中非常有人缘。即便在男生中,也有不少人觉得楠山很谈得来。但健一非常讨厌他。对于健一这样羸弱的男生,楠山常会口无遮拦地冷嘲热讽,还满不在乎地说:“没有个好身板怎么行?不喜欢体育就不是正常人。”他非常喜欢“健全的精神来自健全的身体”这句座右铭。

  幸好没有被他们发现。尽管校门附近已零零散散出现一些学生,但在目光所及的范围内,还看不到一个穿校服的同学。健一开始沿来时的路往回走,顺着围墙向右,转过拐角便能看到一扇边门。在上学的时间段,边门通常会关闭,学生必须按规定走正门进入学校,这样方便监督学生。可学生们也有自己的习惯,一些违反着装规定或经常迟到的同学,往往会翻过这扇边门进入学校。

  健一也有过类似的经验。有时走到半道发现忘带东西,回家取来后再走正门就来不及了,只能翻过边门进入校园。他虽不擅长运动,但若有必要,这点动作还是应付得来的。尤其像今天这样积雪很厚的情况,翻进去想必不怎么吃力。

  果不其然。边门关得很紧,但被风吹拢的积雪,一直堆到了离地八十公分高的横杆处。双手一抓上涂着黑漆的铁栅栏,他立刻感到一阵透心的寒冷。

  边门内的后院空无一人。后院只有两米宽,夹在围墙与砖红色校舍之间。那里有好几堆冷风吹成的大雪堆,像一个个没有五官的雪人般注视着健一。由于这里背阴,太阳照不到,气温特别低。健一决定赶紧爬上去。他先将书包隔着门扔进去,再用双手抓住铁栅栏。

  手冻僵了。健一发觉今天翻这道门要比往常困难得多。铁门上结了冰,运动鞋的鞋底踩上去相当滑。他刚跨过铁门时,脚下一滑,身体失去了平衡。健一冷汗直冒,心急火燎地伸手抓住最上方的横杆,谁知手也打滑了。

  要摔了。

  刹那间,他的脑袋朝后仰去。他看到了天空。

  就这么摔下去,会撞到门上的。

  这样的念头在他心中一闪而过。他胡乱挥舞双手,试图落到边门附近的雪堆上。在他的感觉中,身体在空中晃荡的时间相当长。

  “咔嚓”一声,身体终于掉了下来。受到的冲击并不厉害,只感到浑身冰凉彻骨。他落下的地点和想象中不同,离门较远,还偏了一段距离,是边门旁的树丛。结了冰的杜鹃树叶在身下沙沙作响。

  健一转身从杜鹃树丛中脱身,从头到脚沾满了雪。他挣扎着起身,发现自己正坐在崩塌的雪堆上。脑袋昏沉沉的。

  刚才扔过来的书包,已被雪盖住了一半。他环视四周,一个人也没有,刚才那么大动静的一跤,应该不会遭人训斥。他拍拍身上的雪,正要站起身来。这时,他看到书包旁的雪堆里露出了一只手。

  那地方怎么会有手呢?健一抖落头发上的雪,想道。

  从那只手的姿势来看,似乎要去抓健一的书包。手掌朝下,手指伸向书包的手把。

  那地方有只手!

  怎么可能!

  健一的手停下不动了。他的眼珠子小心地转动着,朝着那只手底下崩塌的雪堆望去。雪堆洁白无瑕,看起来还有几分可口。如此纯洁的白雪下,正藏着与那只手相连的、可怕的东西。

  拣起书包,跑进教室吧。健一这样想着。今天从大清早起就怪事连连。在这样的日子里,最好像小乌龟一样缩起脖子,让二十四个小时从头顶上越过。日子一变,运势也会改变。

  可是怎么会这样?这里怎么会出现一只毫无血色、雪一样白的人手呢?

  我刚才脑袋摔着了,看到的都是幻觉吧?

  健一想找个能解释得通的理由,可是不知不觉间,他跪立起来,手臂不听使唤地刨起那堆伸出一只手来的雪堆。结冻的雪在健一手中塌落,雪堆表面形成一个拳状的窟窿。忽察、忽察。

  健一将手臂伸进洞里,用力一甩,将上方的积雪扫除。积雪飞腾起来,落到他的脸上。

  一张人脸出现在他眼前,两眼圆睁。黑色高领毛衣的衣领上沾满了雪,眼睫毛也结了冰。或许是冻住的缘故,眼皮还是睁开的。

  脸上很干净。健一马上认出了这是谁,因为这张脸他很熟。可没等此人的名字在脑海里冒出来,健一便发出惨叫。他不顾一切地狂喊,同时,似乎有另一个自己在遥远的地方发问:有什么好叫的?

  不好了,不好了。老师,老师。死了,死了。有人死了,有人死了。死了,死了。死在这儿了,死在这儿了。

  柏木卓也的尸体仰面朝天躺在雪中,脸上保持着生前的表情,丝毫不理会健一极度的恐慌,以对世间一切都漠不关心的冰冷眼神仰望着蓝天。

  6

  藤野凉子是在早晨六点过后起床的,由于寒假开始前没有剑道的冬训,她本想再睡一会儿,却因为实在太冷,睡不着了。

  拉开窗帘,眼前展现出一幅壮丽的雪景,美得让人惊叹。连人行道都积了二十公分的雪,一些风吹成的雪堆竟有三十甚至五十公分高。露天停车场里,成排的汽车都被大雪盖了个严严实实,像一座座纯白的山丘,绵延不断。车顶的雪还未被人触碰,保持着降下时的原始状态,不过在严寒的作用下,表面结了冰,浮起无数的小颗粒。远远地看去,就像倒扣的巨大纸质鸡蛋盒。

  妹妹翔子和瞳子平时起床时一直特别烦人,可今天跟凉子一同起床后,也手脚麻利地穿好衣服,欢天喜地地冲去院子里。两双小脚在不大的院子里四处乱跑。她们堆了个不怎么像样的雪人,又对着隔壁停车场上的银白色小山群连射了许多发“雪弹高射炮”,闹得不亦乐乎。帮母亲准备早餐的凉子从厨房窗口朝外观望时,发现那个巨大的鸡蛋盒已经被轰得千疮百孔、满目疮痍了。

  “快来吃早饭!还没放寒假呢。今天是结业典礼,迟到了可不行。”母亲跪到大门口,大声招呼道。一团白气从她的口中冒出,很快就被吸入蓝色的天空,消失无踪。现在才七点左右,若是往常,两个妹妹肯定还赖在床上呢。

  “小狗和小屁孩才喜欢大雪,疯着呢。”凉子面对在餐桌上摊开受潮的晨报的父亲,发表了这样的感想。谁知父亲立刻反问:“哦?这么说,你已经不是孩子了?”

  “至少我肯定不是小狗。”

  “是吗?那爸爸倒是跟狗差不多嘛。”父亲说着打了个大哈欠。

  “现在还有没有被你们逮捕后,骂你们是国家走狗的人呢?老电影里好像都这么说。”

  “就算没人骂,不还拴着链子呢?仍然是狗吧。”

  “这么说,上班的男人不都是小狗了吗?”

  “你怎么一大早就愤愤不平的。昨晚的礼物不中意吗?”

  一语中的。

  昨晚凉子收到的圣诞礼物,是一本重到无法单手举起的国语辞典。凉子承认,自己确实抱怨过上小学起就用的那本袖珍辞典词汇量太小,要查的词时常会找不到。难怪父母会想到去补上这个缺憾。这份礼物既正确又合理,但作为给一个十四岁女孩的圣诞大礼,就不能更时髦一点吗?

  “反正你跟妈妈去买年货时,还会要这要那的吧?这样没什么不好嘛。”父亲说。这番话也是既正确又合理。

  两个妹妹满脸通红地跑了回来。一家五口围着餐桌坐下,开始吃早餐。尽管爸爸说自己一大早就愤愤不平,实际上凉子不仅没有怨气,反而乐滋滋的。全家人一起过完圣诞夜,早晨起来还能一个不落地同坐桌边享用早餐,实在太稀罕了。在凉子的记忆里,这还是头一遭。以前,即使全家人能一起吃圣诞晚餐,父亲也会在当夜出门办案,有时甚至连圣诞夜也回不了家,第二天早晨再回来跟大家一起吃早餐。不是晚上聚不拢,就是早上凑不齐,年年如此。

  直到很久以后,凉子察觉父亲会在这个早晨留在家中,并非出于偶然。说是上天的安排或许过于夸张,也许是长年积累的刑警直觉在父亲的心里暗示他,二十五日的早晨一定要留下,陪在三个女儿,特别是凉子的身边。

  当然,此时的凉子绝不会有这样的念头。她只是觉得父亲太累了,下巴削瘦,白胡子也明显增多,有必要休息一下。凉子以为,也许是警视厅搜查本部的什么人也注意到这一点,劝爸爸回家休息吧。

  父亲从事的工作可谓既特殊又重要。

  仓田真理子就非常羡慕藤野家的生活。一次聊天时,凉子不经意间说出了“账房事件”这个词,真理子不明白,一番追问后凉子解释说,那是需要在警视厅设置搜查本部的事件。真理子听后佩服不已,还说:“凉子家可真不是普通的家庭呀。”凉子微笑道:“非常普通啊。”嘴上虽然这么说,心里还是有些自鸣得意。

  凉子心里清楚,让真理子无比憧憬的“刑警的家”,完全是电视剧中营造的幻象,跟现实中的藤野家大相径庭。但无论如何,能让同学羡慕,感觉并不坏。能够老实地承认这一点,说明凉子毕竟还是个孩子,而且十分朴实。

  收拾咖啡杯时,母亲说路上有雪,还是早点出门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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