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你到底怎么了?刚才你都去哪儿了?”

  “高木老师什么都不肯告诉我们,担心死了。”

  健一望了一眼笑盈盈的尾崎老师,嘴里含糊道:“这个……”

  “是为了柏木的事吧?”向坂行夫还在气喘吁吁,“他死在边门那儿的雪堆里了。难道是你发现柏木的?你是第一发现人?难怪不来参加班会,我早就猜想,是不是这么回事。这是真的吗?”

  尾崎老师说的没错,向坂行夫已经觉察到了。

  健一从今天一大早起就一直冻得厉害,在回答警察的提问时,更是一度感到体温逼近绝对零度,可现在他心中正涌出一股暖流,整个人都暖和了起来。

  “嗯,没错,就是这么回事。”

  ·

  离开教室后,凉子一个人逃也似的飞奔起来,她不想和任何人说话。因为只要一开口,就会被问及柏木惨死的事,甚至遭人责备:身为班长,为何没有做些什么来防止这场悲剧呢?

  可是,眼下探讨这样的问题也无济于事。凉子对于柏木的死并无特别的感觉,也不愿别人发现这一点。高木老师是理解自己的,这就行了,赶紧回家吧。

  出了校门,她看到马路对面停着一辆插有报社旗帜的黑色轿车,应该是来采访的。

  用不了多久,电视台也会来人吧。拒绝上学的学生突然死于学校,可以拿来当头条新闻了。如今那些对学校教育充满忧虑的大人们,肯定会关注这一事件。不难想象,无论是报道的一方,还是看报道的一方,都会唉声叹气道:“在发生惨剧之前就不能采取些措施吗?”“人的生命比地球还重啊!”

  烦死人了。凉子摇了摇头。在看待此类事件时,人们为何喜欢掺杂进如此滑稽的情感呢?还是说,我的心中缺少了某样重要的东西?

  回到家门口,妹妹们吵吵嚷嚷地将凉子迎进屋。她们似乎在偷看对方的成绩单。与翔子相比,瞳子的成绩单上“非常出色”的科目更多一些,她得意地摆起了架子。明明是小学生,这种时候竟也会摆出骄横的样子来,真是让人哭笑不得。

  凉子问她们,有没有在电视里看到关于三中的报道,两人都露出了摸不着头脑的神情。凉子心想,应该还没上电视。

  将手按在起居室里那部电话机的听筒上好一会儿,凉子最终决定先跟父亲通话。母亲估计还不知道今天学校出了事,而父亲知道,还会担心吧。但愿他没在参加破案会议。

  拨完号码,呼叫音两遍没响完,父亲就接了电话。听到父亲的声音,凉子意外地安心了不少。“爸爸?”

  “哦,是凉子啊。”

  “不好意思,在工作时间打扰你。现在方便说话吗?”

  “可以啊。你稍等一下。”

  周围很安静,估计父亲正在案头办公。

  “我正惦记着你呢。学校里怎么样了?”

  凉子简明扼要地描述了经过。

  “居然是你们班的同学,真令人遗憾。你跟他关系好吗?”

  “一点也不。”语气似乎太冷淡了,不过跟爸爸说话就不必顾忌了,“柏木有点古怪,别人很难接近他。不光是我,估计谁都不想和他亲近。”

  “哦……”

  “学校里真够呛。报社的采访车都来了,估计警察正在到处奔波调查死因吧。”

  “那是自然。”

  “具体情况虽然搞不明白,但也不是没有猜想。”

  “什么?”

  “大家都认为是自杀。”

  稍事停顿后,父亲又问道:“这‘大家’也包括你吗?”

  “嗯。”

  “是吗?”

  “毕竟柏木一直不来上学。”话一出口,凉子立马意识到,爸爸之前并不知道此事。十一月中旬的冲突事件引发过一阵小骚动,自己也跟妈妈提起过,但爸爸应该从未知晓。

  “他是个不来上学的孩子?”

  “是的,因为跟同年级的不良团伙起了冲突。”凉子叹了口气。她从今早起就积累了很多叹息,现在终于能吐出一些了。“爸爸,我是不是很冷酷?”

  “怎么会这么想呢?”

  “大家都哭了。班里的女同学都觉得柏木可怜,早知如此,应该为他做点什么。可我连这样的想法都没有,一滴眼泪也流不出来。”

  父亲沉默着,等待凉子把想说的话全都说完。也许他觉得,这样做会让凉子轻松一些。

  “对于同龄孩子的死,我也感到恐惧和悲伤,真的。但是我对柏木一无所知,以前也并不关心他。所以现在他死了,我也没办法为他感到悲伤。这样是不是很不正常?”

  “没什么不正常,这种内心变化需要一点时间。”

  “是吗?”凉子很高兴。相比与高木老师目光对接时产生的安心感,此时的更要强上百倍。这份暖意将凉子全身包裹起来。

  “不过,你这种想法可不能在大家面前表现出来。”

  “好说不好听?”

  “那倒不是。实际上,你要比自己认为的更关心柏木的死,只是故意压抑下去了。你觉得班里的女同学像是陶醉在悲剧氛围中,只顾哭个痛快,才克制自己不做出同样的反应。”

  凉子不出声了。

  “没必要强迫自己哭泣或哀伤。你已经回家了吗?”

  “嗯。”

  “那就好好想一想吧。一位同伴同学丧失了生命,毕竟是件严重的事。”

  “好的。”

  “爸爸我……”说到这里,父亲似乎有些犹豫,“我觉得柏木不来上学的情况,或许和今天的事件有所关联。不过现在什么都不好说。”随后加了一句,“想跟爸爸说话,可以随时打电话来。”

  “嗯,谢谢。”凉子挂了电话。放下电话听筒后,她终于掉下了几滴眼泪。

  她边拿纸巾捏住鼻子边想,曾经与柏木发生冲突的大出他们,也许正受到警察和校方的盘问吧。在父亲指出这一点前,自己竟完全没有想到。然而,那次事件虽然闹得很大,但毕竟只有一次。在出事之前,谁也没有将柏木与大出为首的不良少年三人组联系起来,也不认为他们之前会有什么瓜葛。

  可是,若这只是因为连我在内的所有人都被蒙在了鼓里呢?

  真会如此吗?

  地平线那边出现了一小片乌云。凉子远远地望见了它。不知它会不会飘到这边来……

  9

  十二月二十六日,圣诞节的喧嚣已然散去,一九九〇年只剩下一个星期了。世上一派繁忙景象,大人们匆忙奔波,不得安逸。

  与此形成鲜明对照的是,学校里一片寂静。学生们都放寒假了,教室里空空荡荡的。

  然而,城东第三中学却是个例外。打破该校平静冬眠的,是名叫柏木卓也的二年级学生的死亡。

  从今晨起,学校对所有二年级学生的家庭开放了紧急联络。当晚七点,将在校内体育馆召开二年级学生的家长会。

  “也不是非去不可。妈妈,别去了吧。”

  中午刚过,藤野凉子来到母亲的事务所。她坐上会客用的沙发,将双脚从有点紧的靴筒中解放出来,肆意地伸展在地毯上。

  “那可不行。”藤野邦子用疲惫的声音答道。她右耳上夹着一支红色圆珠笔,站在厨房的煮咖啡机旁。

  “爸爸他……”

  “不行,不行。”

  “好吧……”

  两人的说话声回荡在白色的屋顶上。

  出家门,坐地铁五站路,来到坐落于日本桥蛎壳町一角的一幢破旧却雅致的公寓。三楼这件朝东的办公室面积八十二平方米,凉子曾问过母亲房租多少钱,母亲却说不用瞎操心,没有告诉她。其实,凉子并不是“瞎操心”,而是想打听这一带的行情。这个街区感觉不错,她幻想着有朝一日,能一个人在这里独立生活。

  百叶窗打开了一半。圣诞夜那场大雪早已停息,昨天是晴空万里的好天气,可惜今日却阴沉起来。

  邦子端着红白两只马克杯走出厨房,口中念叨“烫着呢”,将红色的那只递给了凉子。

  这是一杯加了很多牛奶的卡布奇诺。在家也喝同样的东西,可凉子觉得,在这儿接受母亲的款待,味道要好得多。

  在对面的沙发上坐下,邦子仔细地打量起女儿的脸。而这位令她骄傲的女儿也在打量着自己的母亲。凉子建议母亲年前去美容院重新染发。她注意到妈妈的发际线处新生了几丝闪着银光的白发。

  “这么重要的家长会,怎么能只有妈妈一个人缺席呢?”邦子反问道。

  “有什么不可以的。老师也说了,不一定要去。”

  “问题不在这里。”邦子重重地叹了口气,“我说,你没事吧?”

  她的口气过于严肃,把凉子吓了一跳。“什么没事?什么呀?”

  “是说你的心情啊。受到刺激了,不是吗?”

  藤野邦子身材修长,头发浓密,端庄秀丽的脸上皱纹并不显著,依然是以为魅力无穷的女性。凉子觉得,作为三个女儿的母亲,妈妈扔保持着那份高雅。半年前妈妈去外地出差时,在机场的候机大厅里有人主动向她搭讪,想来也没什么可奇怪的。

  然而无论外表多么年轻美丽,母亲依旧是母亲呢,定会有一份为女儿担心的天性。

  “我可没受什么刺激。”

  “真的吗?”邦子探出半个身子,“不要光是嘴硬,勉强克制感情。死去的毕竟是你的同班同学。”

  这次凉子已经不是吃惊,而是忍不住笑了起来。

  “妈妈,你想得太多啦。”

  真奇怪。我一直以为自己跟妈妈心意相通,怎么这次会有这么大的出入呢?我只觉得对柏木卓也的死,自己的反应相当冷淡,显得太过冷酷。妈妈却认为我在故作姿态,担心我内心受伤。

  “我并没有那么要强。要是真受了刺激,我会直说的。”

  邦子缓缓点了点头:“我想你也会的……”

  “家长会的内容,事后了解一下就行,还是工作优先吧。我知道,妈妈的工作越到年底会越忙。”凉子喝完卡布奇诺,端着杯子站了起来,“反正不用担心我,做你的事就行。学校通过紧急联络网发来通知,我想总不能瞒着妈妈,才来告诉你的。”

  “这是自然。”邦子拿出了母亲的威严,可随即又陷入沉思,“要不我打个电话给仓田的妈妈,让她把家长会上听到的告诉我。”

  “你说真理子的妈妈?她会不会去参加家长会都难说。”

  “会去啊,这不是明摆着的吗?”

  可凉子不这么认为。真理子的双亲也是忙得不可开交的人。说不定,此刻仓田家正进行着同样的母女对话:“对不起,真理子,爸爸妈妈都去不了家长会。”“没关系的,别放在心上。”

  关于柏木卓也之死的严重性,妈妈似乎也抱有根本性的误解。凉子心想,不光是我,真理子恐怕也没有因这起事件受多大的刺激。

  “死亡”确实会带来冲击,更何况是发生在身边、发生在校园中的事件。但是,这种冲击并非来自死者柏木卓也作为“同班同学”的身份。说到底,“同班同学”究竟是什么样的关系?不过是安排在同一个班级里而已,连朋友都称不上。

  也许如此一本正经地思考此事的我,果然还是将自己的真实想法隐藏起来了?

  凉子一声不吭地站在水池边清洗马克杯。母亲问道:“柏木就是那个不来上学的孩子吗?”

  “是的。从十一月起就不来上学了。”

  “真是被人欺负了?”

  “听谁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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