津崎校长的办公桌上放着一封信。桌面的文件夹、笔筒、电话、印台和文件都归置得井井有条,正中央有一片很大的空间,信就放在那儿。
津崎校长手执一纸信笺,应该是从那个信封里抽出来的。就在藤野刚张望的瞬间,他迅速合上了信笺。
字迹古怪的快信也寄到了学校,和我们家那封一样,也是刚到、刚拆封的。
“去年圣诞节出事那会儿,我们在边门见过面。我叫藤野刚。”校长从椅子上站起身:“啊,是藤野先生。您是在警视厅奉职的吧?”
站在办公桌前的那位女性脸上的表情一下子变得十分严肃。这个人也很眼熟。发现柏木卓也的尸体时,她肯定也在边门那儿,好像是二年级的年级主任……对了,是高木老师。
在费口舌说明之前,藤野刚从上衣口袋中取出自家收到的快信,朝屋里扬了扬。
校长和年级主任顿时脸色大变。
“快请进来。”校长说道。
身穿事务员工作服的女性给藤野刚让了道,脸上挂着一副困惑不解的神情。藤野刚尽可能轻地关上了校长办公室的门。
「城东第三中学校长津崎先生」
寄到学校的快信信封上是这样写的,和寄给藤野凉子的那封一样,是一种笔划直来直去的古怪字迹。没有留寄信人姓名,信封是同一种,寄的也是快信,邮戳也完全一样。
信笺内容相同,是复印件。
“是同一个人寄的吧?”
在校长室中央的会客沙发座上,津崎校长和高木老师并排坐在一边,藤野刚坐在他们对面。中间的桌子上放着那两封信。
“你们怎么看?”藤野刚问道。
“怎么看……”高木年级主任看了看校长的脸。
“信中所写的内容,校长先生是第一次得知吗?”
“当然,是第一次。”津崎校长重重地点了一下头,“非常惊讶。”
“学校里是否有过类似的传言,说柏木是被人从屋顶上推下来的?”
这次轮到校长看了一眼年级主任的脸。高木老师眉头紧锁。
藤野刚无视年级主任极不痛快的表情,正面注视着津崎校长,继续说:“柏木死后第二天召开的二年级家长会,我夫人去参加了。听说会议上有人提到过大出的名字,还出现了他是否与柏木的死有关的讨论——或者说情绪化的争论。请问是这样吗?”
年级主任的眉头皱得越来越紧。
津崎校长垂下目光,点了点头:“有这回事。虽说并无明确的依据,但柏木死后,学生中确实流传着类似的谣言。”
藤野刚见对方没有用“没听说过,不可能”之类的说辞来搪塞,便感到放心了。藤野刚曾因其他的事件接触过某学校相关人员,发现他们面对不利于学校的问题时,会立刻予以否认。很多人似乎无权表示知情。
“学校有没有公开面向全体学生,对柏木的死作过说明呢?”
“今天早晨在开学典礼上说明过了。”津崎校长答道。
“说他是自杀的,对吧?”
“是的。说柏木的父母十分悲伤,以及大家要珍视自己和他人的生命等等。刚刚讲过。”
高木老师板着脸说:“也有教师反对过,认为在开学典礼上没必要旧事重提。反正学生们都已经知道了,参加葬礼的同班同学都听过柏木的父亲在出殡时的致辞。报纸也刊登过后续报道。”
藤野刚看到过那则报道,虽然它只占了版面上一个极小的角落。
“但是,那并不能作为学校对此事的交代。”津崎校长说,“我们认为,还是应该正式地向学生们汇报。在全校集会上说明此事时,学生们并没有惊慌失措的反应,也没看到有人哭泣。据此可以认为,对于柏木卓也的‘自杀’,大家已普遍知晓。”
校长说,今天的全校集会是在默哀一分钟后结束的。
“为慎重起见,我们还探讨过,寒假里是否要安排心理辅导。”高木老师说,“这种做法在公立学校中也尚未正式引进,因而必须与区教育委员会商量,加之预算和人员问题,并不能马上实现……”
高木老师按住自己的太阳穴,似乎有点头痛。
“教育委员会的意见是,即使要引入心理辅导,也不能以学校为单位,而是必须在教育委员会的指导下设立一个跨学校的机构。因为以学校为单位的心理咨询会让学生有所顾虑。他们会怀疑,向辅导老师坦白的隐私会传到班主任的耳朵里。在欺凌事件中,他们也会担心,实施欺凌的坏学生是否会得知这些情况。可如果采取教育委员会主导的形式,就会打乱学校的固有秩序,甚至会有学生跳过老师直接去教育委员会告状。教育委员会提出建立兼具‘举报箱’功能的心理辅导室制度,可所谓的‘举报箱’往往是一把双刃剑,会给教师们带来不公正的压力……”
一直点着头耐心听讲的藤野刚,听到这里也不得不打断她:“对不起,请停一停。这方面的具体情况还是改天再来请教。”
在老资格教师沉着冷静、正经严厉的外表下,高木老师的内心其实已经被举报信搞得相当狼狈了,并努力将话题引向别的方面。
“对、对不起。”高木老师稍显慌乱,结结巴巴地道了歉,“寒假里我一直为这事儿到处奔忙。”
藤野刚默不作声地听完她的道歉。这位年级主任确实很疲惫。今天是开学典礼,并不会让教师如此劳累,可见她在放假期间一直非常忙碌。
“老师们又如何呢?对于柏木的死因,有人觉得蹊跷吗?”
津崎校长紧闭嘴唇思考片刻,然后说:“没听说有这样的意见。正像高木老师所说,寒假中我们的工作都是围绕今后的对策展开的。柏木的事情已经认定为不幸的自杀事件。这就是我们得出的结论。”
“寒假里有老师来学校吗?”
“有。除了元旦那一天没有人来之外。不光是对心理辅导的讨论,三年级学生马上要面临中考,也需要做各项的准备。三年级的班主任老师们几乎天天到校。”
“老师们碰头后,没人对柏木的死因提出自杀以外的可能性吗?”
“一次也没有。”
藤野刚点了点头,将视线落在两封一模一样的举报信上:“写这封举报信的人,说自己看到柏木被人从屋顶上推了下来。”
津崎校长和高木年级主任也看了看举报信,表情僵硬地点点头。“慎重起见,我再问一下。在此之前,有没有收到过类似的目击信息?”
高木老师拔高了嗓门:“没有。如果收到那种消息,我们怎么还能笃定地谈论学校今后的运营和发展呢?”
“校长先生呢?”
津崎校长一声不吭地摇了摇头,看向藤野刚的脸:“我现在不是面对学生家长,而是面对现役警官,想请教一下。”他以这样的立场发问,“在一桩事件获得定论后,又突然出现将其全盘推翻的信息,这样的情况是否多见?这种事后发掘的线索是否可信?”
藤野刚端正坐姿,挺直后背。
“对于您的前一个问题,我可以用‘并不罕见’来回答。原因多种多样。比如在案发之初没有勇气开口的证人,在结案后感到后悔,有时会悄悄地接触调查案件的人。当然也存在有人胡编乱造,唯恐天下不乱的情况。”
校长点了点头。
“对于您的第二个问题,我只能回答‘视具体情况而定’。至少在目前状况下就是如此。”
津崎校长圆圆的肩膀垂落下来。高木老师则探出身子说道:“可是基本能够肯定,写这封举报信的人是本校二年级的学生”
“为什么这么说呢?”
“首先,就柏木的事件而言,受刺激比较大的还得数二年级的同学;其次,这人对大出、井口和桥田比较了解;还有一点,这人寄信给藤野凉子,多半是因为他知道凉子的父亲是警察,而不是因为凉子身为柏木卓也所在班级的班长。”
对于这些推测,藤野刚完全同意。不管举报信是谁寄的,他一定是学校里的人,且对凉子比较熟悉。不过他不想明确表达赞同:“您的意见很可取,但毕竟只是一种可能性。请暂时不要张扬出去。”
“您是说,不要去找那个男生?”
“不能仅限于学生。高木老师,可不能有先入为主的观念啊。”
高木老师眯起眼睛,似乎想反驳。藤野刚在这位年级主任开口之前抢先说道:“不能因为信件使用了男生常用的第一人称,就如此断定。且不论告发内容的真伪,告发人的内心其实相当恐惧。为了不被人看破,此人动了不少脑筋。有一个很好的证据,就是东京中央邮政局的邮戳,此人为了不让信件被盖上当地的邮戳,特地跑去市中心投递。既然如此动用心计,也完全有可能伪造性别。”
“藤野先生说得很对。”津崎校长说道,“高木老师,可不能操之过急啊。”他对年级主任也用了相当恭谦的敬语。
“这是自然……”
估计高木心底正怒不可遏,恨不得一把抓住那个写信的人,大喝一声“喂,你坐下”,让他坐在对面,狠狠地训斥:为什么要搅得天下大乱?你说的都是真的吗?如果是真的,为什么以前不说?如果是假的,为什么要撒谎?
“信中点名的三个学生都是二年级的吗?”
津崎校长答道:“是的。”
“三人都和柏木同班吗?”
“不是。”高木老师插嘴道,“一年级的时候是同班,对吧,校长?”她又将目光转向藤野刚,“这三人是抱团的,曾经闹了不少乱子。所以他们升入二年级后,我们把领头的大出调去别的班。可即便如此,他们三人仍然成天混在一起。”
“说白了,这三人都是问题少年,对吧?”
“是的。为了教育他们费了不少脑筋啊。”
“是什么类型的问题少年?有暴力倾向吗?”
“有一点,总之是捣乱成性。上课胡闹,威吓同学,找茬打架等等,迟到早退更是家常便饭。”
“对老师也有过暴力行为吗?”
津崎校长和高木老师对视了一眼,藤野刚集中注意力留神他们的回答。
“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对教师动用暴力的先例。”校长答道,“倒是常常破坏校内器物。”
“在此之前,他们有没有闹出过大事,需要城东警署介入呢?”
“不,这倒从未有过。”回答十分爽快。
“一次也没有?”
“是的。”
“有没有考虑过报警呢?”
高木主任看了看津崎校长的脸,校长则低头看着举报信,答道:“没有发生过如此严重的事件。”
然而,年级主任脸上的神色似乎表明她有不同的答复,不过并未化作语言。
“明白了。那三人是出了名的坏蛋三人帮。尽管举报的情况真伪难辨,不过那三人被举报,谁都不会觉得不可思议,对吧?”
校长叹了口气,说道:“很遗憾,正如您所说的那样。”
“但是,你们仍然认为这一传言毫无根据?”
“是的。这是仅凭印象捏造出来的不负责任的谣言。很多学生都知道,柏木和那三人并无过深的瓜葛。我认为这种谣言不会传太久。”
藤野刚心想,凉子倒也从未说过类似的证言。
“大出是他们的头儿。”高木老师说,“另两个只是跟屁虫,没有魄力单独兴风作浪。”
“就是说,这是老师们的看法。”藤野刚顶了一句。髙木老师脸上的线条愈发僵硬了。
“我直接教育过他们,所以……”
“是的,我知道。”
藤野刚说,他已经听说过,柏木卓也从去年十一月中旬开始不来上学,似乎和他在理科准备室中与那三人发生的冲突有关。
“在老师们眼里,柏木与那三人的关系,属于比较紧张的程度?”
“我们不这么认为。家长会上也讲过……”
“嗯,我听夫人提过。理科准备室事件之前,柏木并不是那三人的攻击对象,是吧?”
“是的。”
“那三人的家长是否配合校方解决自己孩子的问题?”
这次,校长和年级主任没有对视,脸上呈现出同样的表情:失望、气恼。
“没有。”高木老师尖声答道,“不要说配合,完全是敌对态度。”
“那倒还不至于……”校长想拦住她的话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