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少大出的家长就是这样的,校长。”年级主任又把校长顶了回去。
“那这封举报信就更加难处理了。”
校长和年级主任也许都想说:不用你忠告,我们也知道难处理。不过两人都没说出口。
“请恕我直言……”藤野说着,径直盯着校长的眼睛。津崎校长毫不胆怯地抬起眼睛回望他。
“在现阶段,事态的处理毕竟是学校内部的问题。作为一名学生家长,我原本只能简单地提些意见,有必要的话,也想给出点建议。”
校长默默闭上眼睛,点了点头。
“可不同的是,我身为一名警官,而且举报信中有一封寄给了我女儿。这样一来,我就无法仅仅以家长的立场,静观校方单方面的判断和处理了。”
“您准备怎么做?”高木老师说。她的声音显得极为紧张。
“我会马上去城东警察署,见见负责柏木卓也事件的刑警,当然会将这封举报信带给他们看。”
看到年级主任脸上显露出的狼狈神情,藤野刚放缓了语调。津崎校长倒是不动声色,一声不吭地洗耳恭听。
“我会小心谨慎,不让举报信的内容泄露到外界。在毫无根据的情况下,仅凭一封字迹可疑的匿名信,就让大出他们备受指责,是绝对不允许的。就算他们平时放荡不羁,那样做也有失公正。”
“谢谢!”津崎校长说。
年级主任仍显得十分慌张。她把手按在嘴上,手指在颤抖:“报警……难道不应该讨论完对策后再去报警吗?这件事应该由我们全权处理。”
藤野刚就是担心这一点,才先发制人的。
讨论、讨论。如果校方经过讨论得出暂时观望的结论,又该如何是好?柏木卓也是自杀的,举报信仅仅是个恶作剧。得出这种结论的可能性很大。无论校方是否追究寄信人是谁,都会销毁信件,湮灭证据。这番话虽然难听,可亊实就是如此。藤野刚并不想直言不讳。
“很遗憾,我不能认同。”
“可是……”
“高木老师,请允许我解释。我并不是因为信中写到‘请通知警察’才决定报警。我不会完全按照信的内容去做,也会尊重学校的自治权,但是,我是一名警察。无论真伪,只要出现杀人现场的目击证言,我就不能不闻不问。”
“可证言的内容是真是假都不淸楚。”
“正因为不清楚,才需要慎重地调査。更何况,请恕我直言,就此事的性质而言,已经超出了教师的能力范围。”
“恐怕,”津崎校长小声说了一句,随即拿起寄给他的那封举报信,又用较大的声音说了句“恐怕”,才继续说道,“之所以要寄信给藤野凉子,就因为写信人已经料到了这一步。且不论内容的真伪和写信的意图,此人恐怕已经预计到,仅仅写信给学校无法达成自己的目的。真聪明啊。”
藤野刚有些吃惊。校长很诚实,因为说出这番话,等于主动承认校方有销毁举报信的可能。
“既然这样,为什么不直接寄信给城东警察署呢?”高木老师并不是在反驳藤野刚,而是在反驳津崎校长,“那样不是更有效吗?”
“说不定已经寄到了,就现在。”藤野刚断然道,“这也是我想确认的。”
“如果他们也收到了,应该早就跟我们联系了。”
“寄到警察那儿的匿名怪信很多,说不定还没拆封。即使已经拆封,城东警察署也可能在为如何处理而犯愁。”
“所以,”高木老师强调道,“如果提出此事由我们来处理,他们也会听从我们的意见的。”
“举报人预想到这封信会被我看到,才特地寄给我女儿的。这说明,此人担心只寄给其中任何一方,都会不起作用。可以这样考虑吧?”
其实,藤野刚就是为了表明这一点才来拜访校长的。学校收到举报信的情况,对他而言只是个偶然。并且,按照他的心愿,最好是跟校长单独交谈。
“可不管怎么说,没必要对这样的信件小题大作吧。不就是一场恶作剧吗?完全可以置之不理。我可不想将已经过去的事情重新翻出来,让学生们担惊受怕。”
高木老师绝不妥协。对这位认真谨慎、经验丰富的教师,藤野刚绝没有蔑视的意思。可是就眼下而言,他不得不怀疑:高木老师是在自欺欺人。让学生们担惊受怕并非重点。肯定还有更重要的理由,令她如此狼狈不堪。
那就是学校的面子和声誉。将要面临中考的初三学生,无疑也是她忧虑的对象。
学校里有学生自杀本就够麻烦了,若是一起凶杀案,对学校的伤害更是无法估量。进一步说,如果是学生杀死学生,哪怕仅仅是个谣言,对学校声誉所造成的影响根本难以估量。
但正因如此,才不能用置之不理来自我麻痹。
“我觉得必须尽快地、悄悄地找出这名举报人。”藤野刚说,“不只是为了确认举报内容的真伪,也不是为了批评和斥责。正如校长先生刚才所说的那样,写举报信的人十分聪明。”
情急之中,他差点将“人”说成了“学生”。
“如果发现校方没有反应,不去报警,就很可能会采取下一步行动。恐怕到时候,校方就很难控制局势了。”
“下一步行动?”津崎校长问道。
藤野刚觉得,校长虽然嘴上这么问,心里肯定知道自己会怎么回答:“将问题拋向外界,捅给媒体。只要一封信、一个电话,媒体就会蜂拥而至。如果学校销毁了最初的举报信,早晚会一并受到追究。为了避免这样的被动,就必须尽快找出那位举报者。”
年级主任不吭声了。她的嘴角在抽搐。津崎校长的视线一直没有离开手里捏着的举报信。
“眼下,举报人至少还对学校和家长有所期待。至于这份期待,是真诚地希望调査柏木死亡的真相,还是静候大家因这场恶作剧而惊慌失措,就不得而知了。目前最重要的是,无论怎样的期待,都不能使其落空。根本没有静观其变、慢慢处理的时间,更不能随随便便置之不理。”
“我、我不明白,我跟不上你的思路。”高木老师连声音都在发抖,既狼狈不堪,又怒不可遏。她在生藤野刚的气。“这样的信件,明摆着完全不可信。肯定是学生搞的鬼。又不是影视剧,事到如今还要提目击证言,根本是一派胡言。如此小题大做才是大错特错。”
“高木老师,”津崎校长平稳地说,“藤野先生并没有把举报信的内容真伪视作主要问题。这么说或许有点奇怪,但现在,真伪问题是其次,更迫切的是怎样才能正确处理。”
“正确处理?如何处理?要闹得鸡犬不宁吗?”
“高木老师……”
“即便是城东警察署,只要我们提出请求,保证能找出举报人,他们肯定会同意我们的做法。再说,作出‘柏木卓也是自杀,这一结论的不正是警察吗?”高木老师的声音在校长室的墙壁上引发回音。
“班会就要结束了。”津崎校长抬头看了看墙上的挂钟,现在是十二点零五分,“髙木老师,请您回教师办公室吧。”见高木老师还没有要动身的意思,他又加了一句,“拜托了。”
“可是校长……”
“请您离开此处吧。”
高木年级主任总算走出了校长室。剩下两个人独处后,津崎校长用胖乎乎的手摸了摸额头,稍稍闭了一会儿眼睛,随后突然说了句:“谢谢!”声音中混合着叹息。
藤野刚不知对方为何要道谢,只好默默地看着他的脸。
“如果没有你,藤野先生,我们也许会得出观望——也就是对这封惹是生非的举报信置之不理的结论。学校的品性往往就是如此。”藤野刚带着几分讽刺意味地问:“如果我不提出建议,校长您也会同意这种‘家丑不可外扬’的做法,是吗?”
意外的是,津崎校长非但不生气,反而微笑道:“或许吧。即使知道不妥,把信当成恶作剧也会比较轻松。况且柏木死后,需要解决的事务也有很多。用这些理由来搪塞自己很容易,去说服警察也毫不困难。毕竟是做老师的,说服别人可是我们的强项。”
藤野刚也微笑起来。校长这人说话挺有意思的。
校长脸上恢复了一本正经的表情:“下一步具体该怎么做才好?我也打算去跟城东警察署商量一下,可是该怎么说呢?警察一般会采取怎样的手段呢?”
问题出人意料,可见这位校长相当务实。
“我不知道负责该案子的刑蒈会怎么想。我能说的,只有我想对城东警察署提出的意见。”
“请讲。听了您的意见后,我会对此事负全责,力求妥善处理。”
藤野刚轻轻扬起眉毛:“当然了,校长是学校的负责人。”
“我不会再找其他教职员工来商量此事。为了不扩大影响,举报信要尽可能低调、妥善地处理。知道这件事的人越少越好。”
不是置之不理,而是悄悄解决。这确实是最理想的做法。
“可能吗?像刚才那位老师……”
“高木老师对举报信视而不见的理由和我不同,所以没有问题。”津崎校长的脸上浮现出一丝淡淡的苦笑,不过很快就消失了,
“如果我决定全权处理此事,她也会配合的。应该说,我会让她配合的。”
“明白了。”
藤野重新坐直身体。对面的津崎校长从办公桌上取来便笺,拿起钢笔。
“关于写举报信的人,我刚才的说法或许太较真了。多半还是二年级的学生,而且应该是离柏木和我女儿很近的人。就算断定为同班同学,估计也差得不远。”
“我也是这么认为的。”
“因此,你要告诉这孩子‘举报信收到了,学校已经报了警,大家都行动起来了,也并非难事。然而,‘由于案子出现了新疑点,必须重新展开调査’这种完全符合举报人期待的信息是不必要的。我建议校方告诉学生:为了防止悲剧再次发生;为了将柏木的死当作现实的警示;为了重新审视学校的安保工作,学校将和城东蒈察署联合开展调查活动。或者可以宣布:包括警察在内的校外专业人士,会就校园生活的烦恼向大家征询意见,有些问题可能会比较深入,希望大家配合,保证不泄漏个人隐私。同时也可以向大家呼吁:对这起事件,大家可能会感到烦恼,老师们也想知道大家的想法,请大家自发写信给班主任或校长。可以为此设立专用的信箱。”
津崎校长用工整的楷书以令人惊讶的速度做着记录,显然是长年写板书练就的功力。
“我觉得举报人会马上作出反应。可能是写信,也可能直接向城东警察署提交信息。即使对方不主动投案,对校方的举动,学生们也会有所反应,可以细加观察,据此找出有嫌疑的学生。这类孩子往往意志坚强但内心脆弱,眼下必定因等待收信人的反应而处于紧张的心理状态,只要给予一定的刺激,便立刻会将心态表露出来。”
认真地记完笔记,津崎校长抬起头来。“藤野先生,对于举报内容的真伪,您真的认为是次要的,对吧?”
“是的。甚至可以说,虚假的可能性极大。”
“为什么呢?”校长的眼睛瞪得更圆了。
“我不知道城东警察署到底作过怎样的严密调查,但重要的是,柏木的父母在出事之前就担心他可能会自杀。基于这个细节,我很难认定这是他杀。”藤野刚继续说道,“再说,‘我看到有人把柏木推下去了。凶手们笑着逃走了。’这样的重大证言来得太迟,完全没有出现在正确的时机。如果举报人真的看到了现场的情景,按照普通人的心理,会在凶手逃离现场后,立刻拨打110报警。即使是十四五岁的孩子,遇到类似的重大事件,他们的反应也应该和成人一样。毕竟不是幼儿了。”
这时,走廊上的广播喇叭里响起了音乐声。班会已经结束了。“如果当时出于某种原因,如目击者和凶手相识,因为害怕报复或牵连而没有报警,在看到柏木卓也的死以自杀结案后,良心上过意不去,那么这封举报信又写得太早了。今天是开学典礼的日子,大家刚开始上学,在很多学生眼里,事件还未告一段落。如果听完今天早晨校长的演说后再写举报信,就要合情合理得多。不只是报纸和传言,连校长都公开说柏木卓也是自杀的。校园生活回归日常,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只有自己知道柏木是被杀死的。从良心受到谴责,到无法保持沉默、决定写信,这个过程至少需要几天时间。况且对于初中生,相比报纸上刊载的内容,在学校里切实体验过的事情才更重要。要有这样的体验,必须等到开学。可这封举报信是在放假期间写的,并且算准了能在开学当天寄到。这太不符合常理了。”
点了两三次头,津崎校长仰视着藤野刚。校长是个小个子,即使两人坐着,眼睛也不在同一高度。藤野刚有点不好意思了,居然在校长面前滔滔不绝了一番专家口吻的演说。不过他确实算个专家。
“明白了。”校长的声音十分沉重,“即使举报内容是虚假的,问题也一样严重。这说明举报者基于某种迫切的心理徭求,希望扰乱柏木卓也亊件相关人员的心。这是我一直在担心的。”
“担心什么?”
“除了我和藤野凉子,可能还有其他人收到了举报信。我不是说城东警察署,而是指其他学生的家。”
一瞬间,两人面面相觑。
“柏木的父母吗?”
“是的。还有一个人,那就是发现尸体的野田健一。他也是个相关者。”
藤野刚点点头,停顿片刻后补充道:“那三个人的家里也有可能吧?‘我看到了,我全看到了’之类的。”
如果举报的内容是故意捏造的,其矛头仍然针对大出、井口、桥田这三个人。想到这一点,藤野刚豁然开朗。举报人的目的,不就是要将一度流传又很快消失的、针对那三个人的恶毒传言再度炒热吗?津崎校长似乎也在考虑同样的问题。
隔着一道墙壁的走廊上,爆发出学生们喧闹的话语声和脚步声。
17
来到城东警察署后,藤野刚发现自己的运气还算不错,负责柏木卓也案的两位刑警都在警署。其中一人正在开会,于是藤野刚决定先跟一位名叫佐佐木礼子的少年课女刑警沟通。
佐佐木警官领会迅速,应对机敏。当然,藤野刚身为总部现役警官的身份起到了一定的作用。她说得先到邮件室去,査看一下今天收到的邮件。
“上午收到的邮件不是都分发到各科室去了吗?”走在“咔咔咔”急行于走廊的佐佐木身边,藤野刚问道。
“是的,但是会留有清单。”
“清单?”
“我们这儿收到的邮件都会先登记,再分发下去。”
工作真细致。
邮件室在警署北端,是一间见不到太阳的阴冷房间。干这份在佐佐木警官眼里“谁都不想干”的工作的,是一位身材瘦削、上了年纪的警察,估计快要退休了吧。根据来人的要求,他立刻拿出登记着当天邮件的清单。
“慎重起见,昨天的清单也让我们看一下,好吗?”
“那个就由我来看吧。”
将清单摊开在室内一角的办公桌上,两人开始扫视起来。
“是快信,对吧?”
“寄到我家和学校的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