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茂木记者用手指推了推眼镜,脸上仍带着笑容“与其这样猜测,倒不如去问问森内老师本人,那样会更清楚吧?”

  “我会向她本人确认的。”津崎校长断然道,“到目前为止,之所以没有将举报信的事告诉柏木的班主任森内老师,是因为作为校长,我觉得这样做比较好。因此,必须首先向她告知再加以确认,如果一下子就把撕破的举报信拿给她看,只会对她造成混乱。”

  “如果真的不是森内老师撕毁后丟弃的,确实应该这样做。”茂木记者语调平缓,听不出嘲弄的语气,却反而令人害怕。

  这确实是个不可貌相的厉害角色。

  “那我就等您的回音了。”茂木记者再次打开皮包盖,“原件我不能给您,您拿着这一份吧。”

  递上来的是装订在一起的复印件,包括举报信、观众来信和牛皮纸信封。他准备得真周到。

  或许是心理作用,津崎校长觉得这份复印件不是递过来的,而是直接戳到了眼前。

  “名片上的电话号码是节目组办公室的。如果在那里找不到我,就请呼我的传呼机,我会马上回电话。”

  名片上果然有手写的传呼机号码。

  “好的。接下来您准备去做什么呢?”

  “您是问我去哪里采访吗?”

  “不能问吗?”

  “没关系。”茂木记者又笑了笑,“去城东警察署。有必要重新调査一遍柏木事件的详细情况。”

  “重新调査”的说法令津崎校长难以接受,但他还是忍住了。

  “是这样啊。负责该事件的刑警是……”

  “您不必告诉我。我自己去了解。”茂木记者拦住了津崎校长的话头。即使语气平和,也能让人感觉到他内心的想法:负责的刑警肯定早就和学校统一过口径。

  就算是津崎校长,听了这话也不由得心生怒火:“参与针对学生的询问调查的,是城东警察署少年课的佐佐木警官。她是个年轻的女警官,非常热心主动。”

  “是吗?那我也去会会她。”茂木记者刚想起身,又像突然想到什么似的说,“哦,对了。”他扭头看向津崎校长,“我并不想突然将举报信的事透露给贵校的学生。柏木的死留给他们的惊恐和不安恐怕尚未消失……”

  “是啊。询问调查时,就有许多学生反映他们心存恐惧,晚上睡不着觉。"

  “所以我得向您请教,举报信上列出的三名学生——二年级四班的大出俊次、桥田佑太郎和井口充到底是怎样的学生?”

  这等于在说,你如果不提供信息,我就只好去找学生了。

  津崎校长决定如实相告。即使现在说些不着边际的话糊弄过去,他到了城东膂察署,也会了解到那三人接受过管教的事实。实话实说比较妥当。

  “他们是问题学生。”

  “三个人都是?”

  “是的。我们和他们的家长都谈过话,也尽力教育过他们,却一直不见效。”

  回答的同时,种种往事像警报器般在津崎校长的脑海闪烁不已。柏木卓也自杀的一个月前,就是他不来上学的前一天,他在理科准备室抡起椅子跟那三人大打出手的事;大出他们平时胡作非为的事;那三人在校内/伤害其他同学的事。

  还有最近那起新鲜得仿佛刚刚出笼的敲诈事件。再加上他们的家长自始至终不配合的态度和毫无责任感的教育方针。

  就感情而言,这一切都能作为举报信内容的佐证。但这仅仅是“就感情而言”。麻烦正在于此,因为谁都会认为那三个家伙做得出这种事。

  事实上三中有过类似的传言,即使好不容易渐渐淡化消失,也难免旧事重提。

  因为不是事实,传言才会自动消失;但换个角度,正因为可能是事实,传言才要故意湮灭。世人的想法普遍倾向于后者,而学校往往奉行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以前曾因此引发过震惊社会的恶性事件。对此,津崎校长心中一清二楚。

  “可是,他们与柏木的死毫无关系。柏木自己选择了死亡。没能阻止他,是我们的失职,不是那三人的责任。”

  茂木记者用隔着镜片的毫无感情色彩的目光,直勾勾地打量着津崎校长。他终于站起了身。“打扰了。”

  记者走后,津崎校长这才长长地吐了一口气。看着桌子上那叠复印件,他不由得抱住了脑袋。

  ·

  走出校舍,茂木记者立刻穿上了大衣。扑面而来的强劲北风不仅令他鼻子干燥,风中夹杂的尘埃竟让他连打了三个喷嚏。

  正如津崎校长察觉到的,茂木记者确实有着与外表极不相称的强悍。其实,他并不是HBS的正式员工。《新闻探秘》在升格至如今的时间档之前,只是一档于星期六深夜播放的不受重视的栏目。而在那段踏实苦干的时期,茂木是节目编辑组的成员。现在,他成了一名专门从事调查和采访的记者。

  他向来不怎么关心教育问题,自己原本也不算电视行业的从业者。他现在身兼独立撰稿人的工作,四年前还出了一部书。那时,他关注的尽是些刑事案件和事故,对交通事故鉴定特别感兴趣。由于他跟踪釆访的某起交通事故被《新闻探秘》搬上荧屏,他才跟这个节目组沾上了边。

  开始关注教育问题则是由于《新闻探秘》做过的一档探讨欺凌导致自杀的节目。琦玉县某公立中学的一名一年级男生在自己的房间上吊自杀。进人初中后,他便受到同班同学残酷的欺凌。更令人难以置信的是,他的班主任竟然在欺凌事件中扮演着不光彩的角色。

  校长和年级主任全都了解这一情况。但是事件曝光后,他们竟然推说毫不知情。即使面对确凿的证据和第三者明白无误的证言,他们仍想推得一干二净。那位班主任曾要求学生们写下针对自杀学生的“谴责文”,其中竟包含“xx,你快点去死”“你快点消失吧”之类恶毒的言语。而收录这些谴责文的作文集,都无法动摇校方装傻卖乖的态度。

  人是会撒谎的。作为末流记者在影像与文字领域摸爬滚打十多年的茂木对此深有体悟。可面对如此明目张胆、徒劳无功、愚蠢至极、少廉寡耻的一连串谎言,对他而言还是头一遭。更何况,若无其事地撒下弥天大谎的家伙,竟然一个个都是教育工作者。

  从那时起,茂木记者就开始主动关注校园事件。至今,被《新闻探秘》节目采用的事件已有三起之多。

  其实,那封装有举报信的观众来信,已经在《新闻探秘》节目组收到的大量来信中躺了近一个月。由于每天的来信数量非常可观,天根本来不及拆封阅读。其中近八成都没法用作节目题材,剩下的两成中则往往埋藏着“金矿”。所以茂木记者从不将观众来信交给实习生处理,而是尽量找时间亲自阅读。

  于是,他发现了这一封。

  看到撕成两半的举报信的瞬间,他的血压陡然升高。当确认森内惠美子就是城东三中的教师,并且还是柏木卓也的班主任后,虽然自己也感到颇为失态,他的心头仍涌起一阵狂喜。直觉告诉他,其中必定隐藏着巨大的失职,只要深挖下去,定能揭露出一个巨大的谎言。

  茂木记者眯起藏在眼镜后面的双眼,抬头仰望城东第三中学灰色的校舍。

  柏木卓也就是从这栋楼的屋顶上纵身跳下的。

  不,也可能是被人推下去的。

  真相仍隐藏在黑暗深处,而此地无疑沉淀着许多模糊不清的事物。校长那惊弓之鸟般的态度是怎么回事?他分明是个心胸狭窄的小角色,哪里有领导教育工作者的器量?

  茂木记者既不装模作样,也不盛气凌人,只将旺盛的斗志隐藏在心中。他离开了城东三中。

  他并没有马上去城东警察署,而是去了柏木卓也家。住址早就调査好了。他知道现在去见柏木的父母为时尚早——倒不是因为津崎校长的请求,可他很想亲眼看看柏木生活过的住所。

  今天是星期天,天气很好。太阳开始西斜,身边走过购物回来的一家子。一群身背棒球用具,身着统一外套的少年排列在交叉路口。茂木记者默默地走着。

  柏木一家生活的公寓房很整洁,除此之外没什么明显特征。父亲是公司职员,母亲是专职主妇。还有一个上高中的哥哥,不和他们生活在一起。

  去年圣诞节,听说有初中生从学校楼顶跳楼自杀的报道,茂木记者的干劲就被勾了起来。他跟报道部联系后,便展开基础性的调査。因此,他知道柏木家和卓也的一些基本情况。

  他还参加了柏木的守灵仪式和葬礼。只要不以媒体人士的身份出面,尽量保持低调,这样做几乎没什么难度。再说,茂木记者确实怀有悼念柏木的心意,所以也不算心怀叵测吧。

  出殡那天,他听到了柏木卓也父亲的致辞。

  柏木的双亲认为儿子是自杀的,原因在于他过于脆弱的内心。父亲的致辞内容十分明确。

  从那时起,茂木记者的注意力曾一度离开这一事件。他虽然对柏木卓也不去上学的环节难以释怀,不过他觉得,这一点不会是他自杀的主要原因。

  年轻人的自杀自然非常不幸,但如果是心灵的纯洁与幼稚导致的死亡,那就不是茂木记者想追踪的事件了。

  然而,收到观众来信,看到举报信,情况便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

  根据以往的经验,对于双亲要承受多大的痛苦才会接受孩子自杀的事实,茂木记者自认多少有所了解。自责的念头带来的痛楚,往往是旁人难以估量的。

  如果校方明显存在失职,孩子的死是周遭逼迫出来的,双亲常常会从悲痛中挺身而出,为死去孩子的名誉和公道而奋斗。

  柏木夫妇却没有这么做。卓也的父亲甚至还在出殡前的致辞上向在场的老师和同学致谢,希望同学们珍惜生命,带上卓也失去的部分一起,把握好自己充实的人生。

  当时,茂木记者觉得卓也的家长非常信赖学校。这倒是个十分罕见的现象。如今的想法就大不一样了。柏木夫妇是不是没有得到完整的信息?他们是不是被校方巧妙地蒙蔽了呢?

  茂木记者设想着种种可能性,在公寓大门前站了一会儿。

  七七法事应该是在不太远的地方举办的,毕竟校长那么快就回到学校了。柏木夫妇将卓也的骨灰葬入墓地后,也已经回到空荡荡的家里了吧?还是由于不堪家中的孤寂,而迟迟不肯归来呢?

  无论如何,今天要采访柏木夫妇,恐怕有点准备不足。茂木记者刚要转身离去时,发现附近的电线杆旁有一个人影。

  两人四目相对。那是个初中生模样的男孩,上身夹克,下身牛仔裤,不胖不瘦——应该说稍稍偏瘦一点。他长得眉清目秀,下颌较尖。他吃惊地望着茂木,一下子呆住了,一动不动。

  茂木也吃了一惊。他过于专心地想着柏木卓也的事,一时之间还以为那是柏木卓也的幻影。

  没等茂木打招呼,少年就转身跑掉了。茂木记者目送他的背影,直到他拐过街角,消失无踪。

  是柏木卓也的同学吗?知道今天是落葬的日子,即使没有参加法事,也想用这种方式向卓也道别,所以才藏身在那样的地方?

  茂木记者摘下眼镜,用手绢把镜片擦干净。他把那个少年的脸牢牢记在了心里。或许不远的将来,还会再见到他吧。

  26

  在城东三中,初二学生到了暑假便不参加社团活动了,当然是为了准备中考。这时的初二学生便唱了主角。

  然而到了二月份,有些推荐保送私立学校的三年级学生,由于解决了升学冋题,又会重新来参加社团活动。藤野凉子所在的剑道社也不例外。去年夏天以来一直称霸社团的初二学生,就要受到气焰啸天的学长学姐们的报复性训练了。这样的情景早已司空见惯。

  二月二十二日,星期五。清晨的气温降到冰点以下,刷新了东京的寒冷记录。早晨接受报复性训练,午休时开会,放学后又是训练,凉子快要累趴下了。可即便如此,她的心情仍然十分舒畅。她非常喜欢能活动开身体、出一身大汗的运动。而且能和初三学生一起训练,也十分令人愉快。

  三年级学生中,有一位名叫仲间哲郎的学长,个头和凉子差不太多,体型偏瘦,在男生中只能算小个子。可他身手敏捷,臂力强劲,在与外校的比赛中保持不败纪录,是剑道社的王牌。

  今天训练结束后,凉子整理完用具正准备去更衣室时,就被这位仲间学长叫住了。“我说,藤野。”听到他的喊声,凉子心里“噗通”一声。

  剑道社女生很少,没有初三和初一的女生;在初二学生里,包括凉子在内也只有三名。听到仲间的喊声,凉子身边的另外两名女生猛地对视了一眼,随即吃吃地笑着捅了捅凉子。

  “听见了吗?在叫你呢,凉子。”

  “抓紧啊!”

  “抓紧什么呀?”凉子嘴上反击着,可她感觉得到,自己的脸已经烧得通红了。

  上星期四是情人节。剑道社里仅有的三名女生商量后,决定去凉子家烤制巧克力蛋糕,送给社团里的全体男生。这在女性气息淡薄的剑道社是一种传统。当然也要送给顾问老师。大家都等着这一天呢。

  做蛋糕时,凉子遭到剑道社另外两名女性成员的百般揶揄:“凉子心里想送的其实只有一个人,是不是呀,小凉?”

  她们说的“一个人”,指的就是仲间哲郎。凉子自然要予以坚决否认:“不是的!不是的!”可她越是强辨,听起来就越像在撒谎,连她自己都羞恼不已。

  “反正我们在社团里没有真命天子嘛。”

  “我们送蛋糕都只是送个人情。小凉可就不一样啦。”

  “就是,就是。所以我们都在为小凉打工嘛。”

  凉子对仲间学长确实有一点好感,从一年级时就开始了。可也就是有点喜欢,没想过要怎么样。

  “那可不行!”剑道社的女孩们起劲地鼓励她,“仲间学长不是马上要毕业了吗?你明白吗?小凉,这可是你最后的机会了。”

  “可是……”

  “什么可是呀?利用情人节铺垫一下,毕业典礼时真情告白,再向他要一颗校服上的纽扣(注:校服上的第二颗纽扣与心脏齐平,给出这颗纽扣便代表献出自己的心。)。”

  所谓“告白”就是当面说出“我喜欢你”的意思。在藤野家,这种词语是被禁止的。妹妹看动画片学来后,还挨过父亲的骂呢。

  在学生中间,大家都觉得这样说比较时髦。

  “肯定能成的。仲间学长也很喜欢小凉嘛。”

  “凭什么这么说啊?”

  这下,那两个女生便争先恐后地说:“这不是明摆着吗?一看就知道了。”随即便笑作一团。

  “喂,你赶紧过去啊。”

  “小凉你再磨磨蹭蹭,仲间学长可要抢先告白了。”

  而现在,凉子在她们的鼓励下,答应了一声便跑到仲间学长跟前去了。

  今天放学后的训练以跪步和力量锻炼为主,因此大家都没穿剑道服,只穿着平时的外套。仲间学长还在脖子上搭了一条大毛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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