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怎么了?”

  “对不起,我只是瞎猜而已。”

  “瞎猜什么?”

  “小健他一个劲地读犯罪方面的书,大概是为了引起你的注意吧。你父亲是出了名的魔鬼刑警,或许小健他想精通犯罪知识后,能和你有共同语言。”

  凉子不禁大笑起来:“这怎么可能!犯罪方面的事我也一窍不通啊。我老爸是刑警,这没错,可我对犯罪一点兴趣也没有。”

  “是吗?”行夫认同似的点了点头。凉子右手轻轻握拳,放到嘴边。接下来她要说的话,绝对不能传到第三者的耳朵里。

  “事实上,野田还去药店买了农药……”

  27

  真的能成功吗?

  用自己的手,能做成这样的事?

  ·

  野田健一坐在自己的房间里,正对着笔记本上写满整整一页的“计划”发愣。

  尽管有点左低右高的毛病,健一的字整体上还算比较漂亮的,许多字密密麻麻地写在一起时,也显得井井有条。条目标题和注释都用了彩色铅笔,版面布局十分美观,写着推进表的那一页也毫不杂乱。每当某些细节部分需要修改或添补时,他总是将整张表重头写过,绝不随手增添字句。他不喜欢把字写到框格外面去。

  为了制定这个计划,健一査阅了大量的资料。由于必须注意的要点很多,五色一套的即时贴他竟然用完了三色。

  天衣无缝,毫无纰漏。

  严格照此执行,一定能大获成功。失败的可能性为零。

  那就再也不必勉强自己去听妈妈的牢骚话了。

  再也不用为妈妈担心了。

  再也不必在意妈妈那神经质的眼神了。

  他小声地念叨着这些话,仿佛在念咒语。

  再也不会被善良却糊涂透顶的父亲的人生改造计划拖累了。自己曾明确地反对,如此清楚地警告他“你上了舅舅的当”,可父亲依然中了舅舅的圈套,要辞去现有的工作,要去经营家庭旅馆,要离开东京,要举家迁往北轻井泽。

  父亲的最后通告是在半月之前发出的。那天,母亲跟往常一样,一个人先睡了。健一刚要坐到餐桌前,一个人吃一如既往冷冰冰的晚饭时,父亲回来了。“啊,还好赶上了。今晚跟爸爸一起吃饭吧。我有重要的事要跟你说。”

  于是,他又兴致勃勃地讲起了开家庭旅馆的事。

  “我后来跟你舅舅仔细商量过,跟你妈妈也讲好了。健一,爸爸最终还是下定了决心——我们一起来改变人生吧!”父亲用兴奋得直冒傻气的声音说,“这可是野田家每个人的人生改造计划。”

  父亲喝了些啤酒,酒的劲头还没上来,他就已经沉醉在自己的梦想中了。

  那一瞬间,健一彻底绝望了。完了。已经无可救药了。无论自己如何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他都听不进去了。父亲仿佛置身梦中,还把梦当作了现实,坚信真的能够改变自己的人生,恢复母亲的健康,给我带来美好的未来。

  身为成年人,竟然连“梦想不能成为现实的资本”这样的道理都不懂。

  “我们家的房子和土地卖了,可以拿到七八千万。在你舅舅的幹旋下,已经找到一家不错的小旅馆。据说从当地的融资公司那里能贷到款。事情进展得如此顺利,真令人吃惊。想不到一个人走起运来,真是拦都拦不住啊。”

  面对喋喋不休的父亲,健一的心远远地飞到了银河的另一边,一个绝对零度下的真空世界。

  我只是孤零零的一个人,是拴在愚蠢又自私的父母锁链上的孤单一人。

  既然这样,那我就真的成为孤身一人吧。

  就这么定了。下定决心了。接下来就要放手大干一场了。

  注视着高调宣布决心的父亲,健一也在内心作出了决断。

  于是,他便展开了调查和准备工作。

  健一发现在不知不觉之间,父亲的书架上多了些无聊的书。有下海经商者的经验谈,还有《你也能做老板!》《欢迎来到梦幻旅馆》之类的玩意儿。唉,我怎么没有早点发现呢?健一咀嚼着后悔的苦果,将这些书统统翻了一遍。他发现,那些指南书里列举的无一例外都是成功案例,谈感受的书中更是装满了甜蜜的糖浆,不吸引成堆的蚂蚁才怪。健一之所以能忍住恶心读下去,完全是出于了解父亲的心态和心情的目的。他认为这必不可少,否则不可能制定出切实可行的行动计划。

  然后,健一便正式开始收集资料了。资料的重点集中在实际发生过的案件。

  他不想让那两人受苦。尽管对他们有怨恨,但自己这么做绝对不是为了泄愤。

  而是正当防卫。

  要让他们静悄悄地、干净利落地死去,该采取怎样的手段呢?是健一迫切想要知道的问题。在达到目的的同时,还必须保护好自己。不能让别人对自己有丝毫怀疑,所以绝对不能冒险。

  放火的设想在一开始就放弃了。即便燃起熊熊大火,他们也未必能被烧死。普通的火灾一定不可靠。

  如果不是普通的火灾呢?譬如浇上汽油后再点火。这样的话,“幸存者”健一立刻会被重重怀疑所包围。太危险了。

  那么,用别的办法弄死父母,再将他们扔进大火呢?这样即使没有全部付之一炬,泼上水后也会变得模糊不清。

  不行,还是不行。根据现有的法医技术,即使遗体被大火烧过,通过解剖还是能査明死因,起火原因也迟早会水落石出。只要稍稍有点可疑迹象,警察就会死死咬住不放。

  要不,编造一个遭到盗贼袭击的故事?不行!这种谎话谁都想得到,警察对此熟门熟路,健一自己也觉得无聊透顶,电影和推理小说里看得太多了。再说,事后的表演也很困难。要将虚构故事里里司空见惯的场景再现于现实世界,还要瞒过众人的眼睛,那需要出类拔萃的演技和专注力。在以往的实际案例中,采用这一手法的罪犯没有不被人一眼看破的。

  那一阵,健一每天都跑图书馆,也去一些大型书店。他并不买书,那样会留下证据。他在书店里翻阅书籍,确认内容、记下书名后,就到图书馆去阅读。资料、资料、资料。所幸的是,无论国内的还是国外的,记载着真实犯罪档案的资料十分丰富。还有一些介绍安全知识的书,只要反其道而行之,就是很好的参考资料。

  即使是在图书馆,将书籍外借也是不谨慎的行为。图书馆方面声称绝不会调查谁借了哪本书,借书记录也绝不会泄露。据说这是一条不容打破的原则。但是,坐在外借柜台后面的都是些老面孔,像健一这样每天都去借阅犯罪方面的书籍,肯定会引起他们的注意。一旦起了疑心,他们不可能会置之不理,也许会向外部告发。

  所以,健一坚持在阅览室阅读书籍,发现有用的内容就记下来。在记录时也要充分顾虑周遭环境,被人偷看到记录内容可就糟糕了。

  即便如此小心,还是出了一次纰漏。在査阅毒药百科大全时,竟然被藤野凉子看见了。那时,她被一个流氓缠上了。

  当时,自己竟能鼓起勇气帮她赶走流氓。对此,健一自己也觉得太不可思议了。我正着手准备影响一生的大事,怎么会把你这种人渣流氓放在眼里?说不定动力正源自于此。

  藤野注意到我当时看的书了吧?

  太粗心了。应该预先确认一下阅览室里有没有熟人的。其实那天抽出那本毒药百科大全,只不过想确认三个药名罢了,所以就在书架前随手翻了翻。可谁知偏偏就在那里遇上了同班同学。

  更何况遇到的还是藤野凉子。她的爸爸可是刑警,还是专管杀人抢劫重案的。

  她看到那本书的书名,会不会觉得奇怪?她会不会记住书名?在野田家发生不幸的事件后,她会不会重新想起来呢?藤野非常聪明,说不定很快会将这些细节联系起来,告诉她那个当刑警的爸爸。

  还有一次失策,就是仲间药店。原以为去那种非连锁小药店会比较安全,谁知恰恰相反。真搞不懂,那里怎么会有三中的同学?那个家伙为什么偏偏认识我呢?

  更何况后来才知道,健一看到的资料早过时了,有些农药过去很容易买到,现在一般店铺都不销售了。受到管制的理由,就是曾有人用这些农药自杀或杀人。先例是促使健一使用这些农药的原因,而同样的先例也造成了销售管制。真令人郁闷。

  由于这些失误,健一放弃了使用农药、杀虫剂或含氯清洗剂之类的药品的手段。

  他也放弃了“罪犯由外部进入,一家三口同时被害,仅有自己幸运地保住一命”的剧本。因为他知道,无论安排得如何巧妙,也不可能不被人怀疑。

  那么,必须在家庭成员中捏造一个坏人。

  父亲。应该就是他了。

  健一记录着整个计划的笔记本上,在整齐的手写字句中,有一个词出现过好多次。时而是粗体字,时而用荧光笔涂抹,时而用红笔画了下划线。这个词就像阅兵式中的主角,是被士兵团团簇拥着、特别引人注目的最新式导弹。

  这个词就是:自杀。

  父亲杀死母亲,然后自杀。

  剩下的,只有我一个人。

  方针决定后,健一开始等待。关键是耐心。不能急,

  父亲整天晕晕乎乎的,完全陶醉在自己的人生改造计划中,满怀自信,干劲十足。虽然还没有向公司递交辞呈,但他十分期待这一天的到来。喝了点酒后,就拉着健一一个劲儿地吹嘘:“我要对部长说,我要离开这个公司,要自己掌握自己的人生,再也用不着对你点头哈腰了。想想看,那时部长会是怎样一副表情?健一,这就是人生的最高乐趣啊。”

  没想到父亲竟是这样一个人。

  父亲竟然对公司怀有这样的感情。

  原先一直以为他对自己的工作很满意呢。

  对健一的“计划”而言,这个意外发现会成为障碍。因为一个马上要辞职下海、重新施展人生抱负的男人,怎么会连同自己的妻子一起赴死呢?这不是太不合情理了吗?

  但是,如果在怀抱美好理想,马上要付诸行动的关键时刻出现了干扰因素,又会怎样呢?

  什么样的干扰因素?缺乏资金?和舅舅闹翻了?公司不放人?如果真的发生这样的事,该多好啊。健一好多次从已经钻入的牛角尖里退出身,设想着种种可能发生的情况。银行不答应贷款,父亲会怎么样?父亲发现了舅舅的诡计并跟他闹翻,会怎么样?公司苦苦挽留,要他打消下海的念头,父亲又会怎么样?

  然而,类似的情况一样都没有发生。没有一个人跳出来阻止他。健一只能弄脏自己的手了。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既然要弄脏自己的手,那就绝对不能有任何差错。

  等待。等待时机。等待机会。这是必须的。只要有一点点小状况就行。使父亲不能如愿以偿的意外,意想不到的挫折。什么都行。

  健一在耐心地等待、等待、等待,一直在耐心等待着。

  终于出事了。

  前天和昨天,父母竟然接连大吵大闹了两天。昨天那场唇枪舌战更是规模空前。就在两人吵得不可开交的时候,健一偷偷溜出门,一直走到了邻居家门口,仍能听到父亲的怒吼和母亲哭喊。也许街坊邻居们已经全都竖起了耳朵。

  逐渐冰结成形的“计划”的基础,自此在健一心底扎下了根。从那里冒出一个低低的声音:机会来了。

  健一研究计划时,竟然忘了一件事:母亲是一个随心所欲、会受自己时刻变化着的身心状态左右的人。

  父亲也一样,只顾陶醉于自己的人生改造计划,忘了母亲这个危险的不确定因素。真是物以类聚。不,人嘛,大概都是这样的。

  事到如今,母亲竟会对父亲的人生改造计划大声说“不”。她不想经营家庭旅馆,不想离开东京,不希望丈夫下海,不愿意抛弃安定的生活。以前说过的话统统作废。

  父亲反驳她时,一开始还带着笑容,说着说着终于恼羞成怒,一会儿高声吼叫,一会儿长吁短叹;时而好言安慰,时而暴跳如雷。

  “你这个人到底怎么回事?不是跟你解释过好多遍了吗?你的老毛病不用担心,那边也有很好的医院。”

  “我可不愿离开长期为我看病的医生。”

  “长期?从什么时候开始的‘长期’?到目前为止,你不是已经换过好多家医院了吗?有些医生才见过一次,你觉得不顺眼就不再去了,这种情况还少吗?”

  “哪有这种事?你别瞎说。”

  “瞎说?我记得可清楚了。上次我们部长介绍的那位医生,不就是这样的吗?部长都和那医生谈好了,可你只去了一次就再也不愿意去了,弄得我在部长面前抬不起头来。”

  “到现在还翻什么陈年旧账!是拍部长的马屁重要,还是我的健康重要?”

  “谁和你谈这个了?”

  “是你自己说的!”

  健一觉得“计划”在他心里站起了身,拥有了生命,似乎已经长出了手和脚。它突然醒了过来,扬起了脸。

  「要好好利用。利用他们之间的对立。」

  健一还在考虑,如果母亲坚持一意孤行、为所欲为,我就不用杀死双亲了。无论如何,父亲不可能扔下母亲不管。只要母亲坚持反对,父亲的人生改造计划也只能作罢。

  心中的计划”开始窃窃私语:「那就没意思了。你把我造出来,培养成这副模样,可不能中途拋弃啊,小鬼。」

  不是抛弃,是中止。中止计划不是很常见吗?所谓计划赶不上变化嘛。

  「计划屈服于变化,那是无法把握命运的胆小鬼才会做的事。」

  “离开东京,对你的健康肯定有好处。”

  “就算对我有好处,那健一怎么办?他马上要升初三,中考就在眼前。在这种紧要关头转校,对升学考试相当不利啊。”

  “我不是说过了吗?以健一现在的成绩,到那边考县立高中绝对没问题。我调查过了。”

  “转校后,成绩说不定会下降。环境变了,老师也变了。学习进度也不一样,肯定比东京慢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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