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后,津崎校长开口了:“很抱歉,今天紧急召集大家来这里,是因为发生了对本校而言极为严重的问题,既要向各位汇报,也希望能一起商量对策。”
办公室的一个角落有人举了手,是楠山老师:“校长,您说的问题,是不是指最近在我校周边四处打听的那位记者?”
听到楠山老师的问题,一半以上的教师开始窃窃私语,语气无不充满惊讶;剩下的一小半都皱起眉头,垂下目光,或注视着垂头丧气的森内老师。
津崎校长眨了一下眼睛:“有记者来找你了?”
楠山老师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是的。是HBS电视台一位名叫茂木的记者。上星期天,他突然跑到我家,把我吓了一跳。”
“他是为了什么来采访你的?”
“关于柏木卓也,就是二年级一班去年年底自杀的那位学生。”其他教师们面面相觑。
“我一开始就明确地告诉茂木记者,那当然是一起非常不幸的事件,但作为学校,我们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
所谓冠冕堂皇的官方发言。
“可是,听他说下去后,我发现有点不对劲。他尽打听一些有关森内老师的事情。我还渐渐感觉到,有关柏木的事件,还有一些我不知道的情况。”
森内老师蜷缩在椅子上的身子开始发抖。看到她的这副模样,楠山老师提高嗓门问道:“校长,那封‘举报信’到底是怎么回事?”
津崎校长的表情似变非变:“在回答这个问题前,我想问一下,还有其他老师接触过茂木记者吗?”
稀稀落落地有四个老师举起了手。其中两人是二年级的班主任,另两人分别是一年级和三年级的年级主任。
“明白了。下面请大家先看一下资料。”
话音刚落,二年级的年级主任高木老师走到前方,开始分发资料。所谓的资料,就是寄给津崎校长的举报信正文和信封正面的复印件。信封有两份,分别复印自寄给津崎校长和藤野凉子的信件。
随着复印件的逐份分发,惊讶的风波在教师中间扩散开来。楠山老师瞪大眼睛盯着复印件:“这、这是什么玩意儿?”
“这是第三学期开学典礼那天早晨寄到校长室的快信,内容正如大家看到的那样。”
风波逐渐演变成巨浪。
“什么叫‘正如大家看到的那样’?这不是检举凶杀案的举报信吗?”
津崎校长用手势制止了脸色大变的楠山老师,并极力用平静的语调说道:“楠山老师,请你坐下。下面我要说明事情的经过。”
津崎校长开始叙述。收到举报信后不久,他与藤野凉子的父亲,奉职于警视厅的藤野刚交谈过;之后又与城东警察署的佐佐木警官商量过;他们得出结论,写举报信的应该就是三中的学生,而举报信内容的可信度极低。他还举出了判断的根据。
“商量的结果是,考虑到举报人的心理状态,我们必须作出收到举报后开始相关行动的反应。于是,正如大家知道的那样,我们以二年级学生为对象开展了询问调查。”
听了津崎校长的说明,不只是楠山老师,其他几位教师也摆出了愤怒的表情。在困惑的灰色包裹下,默默燃烧着炭火一般的愤怒。“那次调査原来还有这样的目的,我们可全被蒙在了鼓里!”
“那是我的决定。举报信的内容并不真实,这么做可以尽量不扩大影响。”
“连女警官都参与调査了,我们却只是在瞎起哄,一点也没有发挥作用,这正常吗?”楠山老师的脸涨得通红。津崎校长突然联想到因为儿子胡作非为而被叫到学校,情急之下大吵大闹的大出胜的脸。
“没有这种事。无论当时还是现在,我都不想让这封虚假的举报信在学生中造成恐慌,才设法尽量保守秘密。也就是说,知道举报信的人越少越好。当时我甚至都没有告诉二年级一班的班主任森内老师。”
楠山老师重重地叹了口气,坐了下来。他斜视着森内老师,目光中似乎含有鄙夷的神情。森内老师紧缩身子,低着头。
保持着平稳语调的津崎校长继续说:“大家也都知道,询问调查是有收获的。通过调査我们得知,因为柏木的死,学生们受到了刺激,但他们也在相互鼓励,通过自己的努力走出阴影。”
二月二十四日,柏木卓也的七七法会之后,津崎校长与佐佐木警官在校长室作了讨论。第二天,津崎校长马上写出调査报告的摘要,并发放给全体教师,同时召开教职工会议,让大家了解报告的内容。
但是,津崎校长公开的报告内容里,并不包括举报人已确定为三宅树理和浅井松子的事实。按照与佐佐木警官的约定,津崎校长严守着这个秘密。
“遗憾的是,通过这次调査,我们没有得到举报人的信息,也无法作出假设。不过,如今我们得到了一个新的成果,即举报人不是本校学生的可能性。换言之,这封举报信是由校外的人寄出的,是有意扰乱视听的恶毒中伤。即使是本校学生所写,也只是一个恶作剧,在我们作出反应后,那人就害怕了,隐藏起来了。”
讲话的同时,津崎校长扫视众教师的目光最终停留在保健老师尾崎的脸上。尾崎老师站在办公室的后排,正凝视着津崎校长。
明白了茂木记者的釆访目的,津崎校长马上就找尾崎老师商量过了。后来他再次与佐佐木警官谈话后确定了应对方针:事到如今,举报信的事必须让全体老师知晓,但无论发生什么事,通过询问调查已确定举报人的情况不能公开。
仅仅是公开收到举报信的事实,便已经将柏木卓也连同大出俊次、桥田佑太郎、井口充推到风口浪尖,成为被人说三道四的对象。必须避免同样的麻烦缠上那两个举报人。
“柏木卓也刚去世时,曾经有过传言,说他的死与大出他们有关。举报人的目的,就是重新翻出这些传言。他似乎坚信传言的内容是真实的,就此看来,说他写举报信是一种恶作剧或许不太妥当,但无论如何,我们还找不出怀疑大出他们的切实根据。”
一名女教师举起了手:“这就是说,不能确定举报人是谁,对吗?”
“是的。”
“连佐佐木警官都参与了,就没有发现一点线索吗?”
“佐佐木警官是来见习的,并非出于公务直接参与调査。接受调查的学生们也从未提到过举报信及信上的内容。学生们应该什么都不知道。”吸了一口气,津崎校长继续说,“在此,我有一个请求,是关于藤野凉子的。举报信不仅寄给了身为校长的我,也寄给了二年级一班的藤野凉子。看复印资料就能一目了然,两封举报信是由同一个人寄出的。举报人为什么从众多学生中选择了藤野凉子?当然,这必须问过举报人才能明确,但正如我刚才所说,藤野凉子的父亲是奉职于警视厅的警官,从信中‘请通知警察’这一句可以推测,选中藤野凉子的理由就在于此。还有,藤野凉子是二年级一班的学生,与死去的柏木卓也同班,还是班长,或许这也是选中她的原因之一。”有几个老师在点头。
“我曾经请求藤野不要将举报信的事告诉任何人。藤野跟她父亲商量后,理解了我的意图,答应保守住这个秘密。有些老师也知道,藤野是个行事严谨的优秀学生,可她毕竟只是个十四岁的女孩。严守如此重大的秘密,对她而言无疑是沉重的心理负担,而她很好地做到了,为此,我对她表示感谢与钦佩。”
这时,教师办公室里鸦雀无声。
“我作出了隐瞒此事的判断,对此或许会有人怀有异议。但是,请不要责备配合我隐瞒此事的藤野。藤野只是一名学生,她还需要学校的保护。请大家不要忘了这一点。”
说完,津崎校长便低下了头,并将这个动作维持了很久。
“那么……”是楠山老师低低的声音,“这和森内老师又有怎样的关系呢?如果跟森内老师毫无瓜葛,那个记者为什么一个劲地打听她的情况呢?”
森内惠美子的身体似乎变得更小了。津崎校长感到胃里一阵绞痛。“当时,我并没有接到其他学校相关人员也收到了举报信的报告,以为举报信只有两封,一封寄给我,一封寄给藤野凉子。”津崎校长轻轻敲了敲放在桌子上的复印件。
“柏木的家长也没有收到举报信吗?”一位三年级的班主任提出了疑问。他皱起盾头,似乎觉得很难理解。
“这也是我所担心的问题。我曾经犹豫过要不要直接询问他们。如果他们没有举报信,我这么一问,势必会扰乱他们痛失爱子后刚刚开始平静的心,为他们带来麻烦。”
“就是没问过他们了?”
“问过。我只问有没有收到匿名信。他们说没有,因此可以理解为他们没有收到举报信。当然,我没跟他们说举报信的事。”
“这不是有意隐瞒实情吗?”楠山老师的小声抱怨被津崎校长无视了。
“所以我一直以为举报信只有两封。可是……”胃又开始痛了,“可事实上存在第三封举报信,和另两封同一天寄出,寄到了森内老师的住所。但森内老师没有收到。”
津崎校长转述了HBS电视台的茂木记者说过的内容。聚集一堂的全体教师陡然受到了巨大的冲击,一下子将目光集中到了森内老师身上。惊愕、愤怒、目瞪口呆。
“这是怎么回事?”楠山老师的声音发抖了,“森内老师,你就想这样蒙混过关吗?”
森内老师瑟瑟发着抖,抬起了头:“可是事实就是如此。我没有收到举报信。校长告诉我后,除了震惊,我也没有任何办法。”
“这可是快信啊。”
“但也不能排除投递事故吧?”这时,响起了一个慢吞吞的声音,显得有些不合时宜。是二年级的班主任北尾老师。
只见他身穿紧身运动套衫,脖子上挂着一只哨子。他是城东三中的老资格教师,善于教育差生,津崎校长也对他另眼相看。在教育大出俊次他们方面,北尾老师自然花过不少力气。
“校长,有没有调査过这方面的可能性?”
津崎校长点了点头。“听了茂木记者的介绍后,我马上向当地邮局询问,对方立刻做出了回应。我从他们的调查课拿到了正式的报告。”
津崎校长能够感觉到身边的森内老师在发抖。但是,无论怎么难堪也不能歪曲事实。
他继续说:“根据这份报告,一月七日上午十点左右,有一封快信投递到了森内老师居所的邮箱。这封快信信封上的字十分古怪,邮递员对此还留有印象。邮递员按了对讲门铃,森内老师没有应答,他就将信投进了邮箱。当时森内老师去了学校。”
由于这封信不是挂号信而是快信,收信人外出的情况下可以直接投递到信箱。
教师办公室里的气氛为之一变,仿佛气温瞬间下降了五度。大家先前的困惑和迟疑,以及对森内老师的同情,一切顿时烟消云散。
“这就是说,信是送到了的!”楠山老师的发言更像在高声吼叫,“那还说没收到吗!”
“我没有收到!”森内惠美子也忍无可忍似的提高了嗓门。她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右手紧紧攥住一块手絹。“我没有收到这封信。如果收到了,我也绝不会扔掉,一定会向校长汇报。我真的没收到。”
提高嗓门时涨红的脸颊,很快又变得惨白无比。
“这种连小孩子编借口都不如的解释谁会相信!还要不要脸!”
“我……”
一名女教师插话道:“会不会和邮寄广告混在一起,不小心扔掉了?”
楠山老师大喝一声:“开什么玩笑丨”
森内老师高叫道:“我没有扔掉!”
“可事实明摆着,只能认为是你扔掉的。”
“请稍等一下,楠山老师。”还是刚才那位北尾老师,他的表情显得很不耐烦,“你这么大吵大嚷的,还怎么讨论下去?再说了,森内老师为什么一定要扔掉举报信?信上并没有攻击诽谤森内老师的内容。”
楠山老师也不肯退让。“这个嘛,就要看森内老师怎么想了。她可是‘新人类’啊。”
楠山老师的措辞引发一阵不合时宜的窃笑。新人类?这都是哪个年代的流行词汇了?再说,这不正是专指楠山老师那一代人吗?
楠山老师本人似乎并没有听到窃笑声,反倒愈发来劲了:不会只是因为怕麻烦才扔掉的吧?森内老师最讨厌肮脏又麻烦的工作了,一直认为教育是美丽而神圣的嘛。”
“楠山老师,你过分了。”高木老师简短地说。她脸色凝重,两眼充血。
“这么说是我失礼了。可是,也只能这样理解,不是吗?‘啊呀’这算什么。柏木的死不是已经作为自杀事件处理掉了吗?还真有唯恐天下不乱的家伙啊。’于是‘砰’的一下扔掉了。”
“我可没做这种不负责任的事。”握紧手绢在折椅上坐下后,森内惠美子哭了起来。
“哭也好闹也好,事实就是事实。按照常识来考虑,只能认为你在撒谎,难道不是这样吗?”
北尾老师转过脸去,似乎是不想再看到这样的场景了。教师办公室笼罩在一片阴冷的沉默之中。能听到的只有森内惠美子的哭声,隐隐约约,像一阵音量很低却惹人烦躁的噪音。
“该怎么办呢,校长?”楠山老师不无威吓地问。这时,津崎校长感觉到不仅是森内老师,连高木老师也是脸色刷白,浑身发抖。
“那个叫茂木的记者,大概是想拿这事儿做节目吧?要不他为什么要那么热心地采访呢?我们应该怎么办呢?”
“我们只有实事求是地应答。必须保护好学生。”
“可尽说些连孩子都骗不了的谎话,还怎么保护好学生?”
这时不知是谁,轻声嘀咕了一句“封口令”,楠山老师听到后,立刻展开怒吼一般的反驳:“开什么玩笑!这只能起到反作用。”
“我们可以拒绝釆访。”
“我们当然可以。可学生和他们的家长呢?我们无法强制他们拒绝釆访。由于柏木卓也拒绝上学最终自杀,已经有家长不信赖三中了。风波虽已平息,这种不信任却并未消除。有些家长至今仍怀疑,柏木是不是因为受到欺凌才自杀的。对大出他们一伙人,不还是放任不管了嘛。”
“我去跟电视台交涉。”津崎校长的语调依然平稳,“无论采访出于什么目的,都不能在学生中引发恐慌。”
“可这样只会让他们觉得,三中企图隐瞒真相。”楠山老师强调了“真相”这个词,“所以森内老师的态度十分关键。森内老师,请你讲真话好不好?只要不是投递失误,不管你如何强调自己没收到,都是不合情理的,一般只能认为你在说谎。快信可不会长了腿四处乱跑。”
“我没有撒谎……”
“可我们无法相信。这太不合理了。校长,你看看,只要她还坚持这种难以自圆其说的说法,我们就无法维护三中的名誉,也没法保护学生!”
森内老师放声痛哭起来。楠山老师岔开两腿毅然挺立,津崎校长垂下眼睛,高木老师咬紧牙关。他们一个个全都沉默不语。
在这个风和日丽的早春下午,城东第三中学却在剧烈地摇晃着,只是外人毫无察觉。
29
小个子男人身穿裁剪得体的大衣,脚蹬擦得发亮的皮鞋。他向三个走在放学回家社的男生打了声招呼,脸上露出亲切的笑容,圆圆的眼镜片在早春的阳光下闪闪发光。
“嗨,你们好啊。”
三个初中生正一边聊天一边慢吞吞地走着,听到他的喊声后停下脚步,回过头来。他们都是篮球社的成员,除了书包外还背着个大运动包,立领外套的纽扣敞开着。其中有两人比那个小个子男人高出整整一个头,还有一人的个头也不矮,即使脱掉厚底运动鞋,也比那个戴眼镜的男人高得多。
“你们都刚放学吧?能问你们几句话吗?”小个子男人熟练地上前搭讪。面对眼前有着高大身躯和纯真脸蛋的男孩们,这个戴眼镜的男人仿佛与魔法学校的学生亲密无间的灵光神童(注:小说Children Of The Lamp中的人物。),一脸无所不知的神气劲儿。我什么都知道,我什么都看得透。现在我有话要问你们。作为回报,我会给你们带来好东西。
“有什么事吗?”高个子男生中的一个问道,声线不太自然,因为他正处在变声期,把握不好自己的声调——早晨起床时还像小学生那样高;身体活动开来后,就会变成和父亲差不多的成人嗓音;上了一天课又參加完社团活动,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家时,又会变回略带嘶哑的童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