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老师……”
“不要一个劲地钻牛角尖。你们还是初中生,没必要承担与成年人一样的责任”
她果然知道。不仅如此,尾崎老师已经看透了自己的心。
想着想着,凉子突然哭了起来。这令她自己惊讶万分。然而热泪涟涟,根本刹不住车。
尾崎老师轻轻拍打凉子的肩膀,像妈妈一样安慰着她:“不要勉强了,还是回家好好休息吧。要不要我打电话让家人来接你?”
凉子摇摇头:“家里一个人也没有。”
“妈妈也在工作吗?”
“是的。她是司法书士。早晨她就说,今天很忙。”
“是司法书士啊。”尾崎老师提高了声音,“真了不起。”
“是吗?”凉子故意怪声怪调地说着,破涕为笑了。
尾崎老师从一旁的桌子上拿来面纸,让凉子擤擤鼻子。
“老师您误解了。那是很普通的工作。”
不不,资格证书可难考了。我有个朋友考了几次都没考上,只好放弃了。那样的工作,普通人做不了。”
“我妈就是个普通的人嘛。”
就在说笑的当儿,量体温的时间到了。体温表读数正常。
凉子已经平静了许多。关于浅井松子的事故,尾崎老师或许了解得比较详细?要不要问问她呢?
不由得想到了隔壁病床上的同学,凉子斜眼瞟了那边一眼。
凉子心中的疑窦又被尾崎老师猜个正着。她贴在凉子的耳边低声说:“是三宅树理。”
凉子的眼睛一下子瞪得溜圆。
尾崎老师点了点头:“她们关系很好。”
凉子毫不顾忌地朝邻床看了看。拉得紧紧的布帘后面,树理是在哭,还是睡着了?静悄悄的,一点声音也没有。
也许只是来学校,她便已经耗尽全力,没进教室就直接跑来这里了。树理受到的刺激该有多大?毕竟松子是她唯一的朋友。
凉子才回想过树理对松子颐指气使的场景,现在却对树理满怀同情。不,正因为树理和松子是那样的关系,现在的树理才特别可怜。
过分依赖松子这个柔软靠垫的树理突然成了孤单一人,估计连站都站不住吧。还有谁会照顾树理呢?
树理知道松子是举报人吗?或许已经察觉到了吧?松子会把一切都告诉树理吗?
似乎有点难以想象。因为树理跟松子在一起时,都是树理一个人在说话,松子只会是应答的一方。
凉子看了看尾崎老师,见她盯着紧闭的布帘,眼睛稍稍眯起来,似乎正陷入沉思。
凉子的心里“咯噔”一下。
这时,保健室的电话响了。尾崎老师说了声“对不起”,离开了凉子的病床。她把体温表塞进白大褂的口袋,快步朝桌子走去。
刚才尾崎老师的那副表情是什么意思?
挽着凉子一边安慰一边接她进保健室时的表情;为凉子把脉时的表情;看体温表时的眼神。这一切都温柔而充满关怀。尾崎老师本该是这样的。这既由她的工作性质决定,也是她品格的一部分。有些学生来校后会直接躲进保健室,即所谓“去保健室上学”。他们知道,从班主任那里得不到的温暖,可以从尾崎老师这里得到。
可是,尾崎老师刚才的眼神却完全不同,甚至不是她应该有的,就像什么锐利的东西发出的一道寒光。
是错觉吗?我今天是不是不太正常了?
尾崎老师在接电话。她应答了几句,就放下了电话听筒。她回到凉子身边,说道:“对不起,教师办公室那边有事要我过去……”
她好像很为难,是不想扔下树理和凉子吧。
凉子坐起身,说道:“没关系,我来看门好了。”
尾崎老师笑了:“你看看,你自己也是病人啊。”
“我没事了。”这不是谎话。和尾崎老师交谈几句,凉子就觉得轻松多了。“您回来之前,我会一直待在这里。不会扔下三宅,如果有别的人来,我就让出这张床。放心吧。”凉子说着拍了拍胸脯。
“好吧。我五分钟后就回来。”说完,尾崎老师快步走了出去。打开门正要去走廊,她又回头看了一眼。
这一举动又触动了凉子的心弦。老师,没事的。您担心什么呢?
凉子看了一眼树理那边。布帘一动不动。
凉子叹了口气,仰面在病床上躺下。“呼”的一声,一股空气从铺着白色罩子的枕头里跑了出来。
凉子平躺着望向天花板。这个普通的日子,有将近四百人正在这所学校上课。然而,四周却无比寂静,仿佛一座墓地。
墓地常常会被理所当然地视作鬼故事的发生地。学校也一样。为什么呢?墓地静悄悄的,没有活物,一旦出现声音或动静,肯定会非常吓人;学校有时也会寂静无声,同样令人害怕。
浅井的伤势不知如何了。她还能来上学吗?不会直接从学校转移去另一个鬼故事发源地吧?啊呀,这么想也太不吉利了。
感到有人在看自己,凉子转动了一下眼珠。
下—个瞬间,她差点跳了起来。不知何时,将她与邻床隔开的布帘拉开了三十公分左右。三宅树理正从那里打量着自己。
树理的整个身子都转了过来,头部的左侧紧贴枕头。枕头很软,她的半张脸都埋进了枕头,伸出的手臂搭在布帘的边缘。
她直勾勾盯着凉子,完全不眨眼睛。她是自下而上仰视着的,凉子却有受到压迫的感觉,胸口闷得慌。
真可怕。
为什么要这样看着我?在这里跟我作对又有什么意思呢?是为了浅井的事吗?只有你才是浅井的好朋友,所以不允许我为此受到刺激,到保健室里来?
凉子“咕咚”一声咽下一口口水。
树理的视线一动不动,死死地盯着凉子,还是一声不吭。
“三宅。”凉子的喉咙里挤出连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的沙哑嗓音,“你怎么样了?尾崎老师去教师办公室了,马上就会回来,不用担心。”
树理的表情仍毫无变化。凉子的视线被她牢牢地吸引住了。树理身体瘦小纤弱,脸上的粉刺又严重了许多,一直长到咽喉部位。
“三宅。”凉子动了动身体,让树理的视线跟着移动一点。她的双脚垂在床边,身体转向树理。“冷不冷?要不要再盖一条毛毯?”
树理的嘴角动了动,一半的嘴唇也埋在枕头里。或许正因如此,凉子听不清她到底在说什么。
“什么?”凉子尽量柔声问道。她想微笑,却不可能笑得出来。
树理的手动了。“刷”的一声,布帘晃动着划过凉子鼻尖,突兀地挡住了她的视线。
而布帘的内侧,树理发出了短促、尖利而又放肆的笑声。
笑了。凉子没有听错,树理笑了。
凉子呆呆地坐在床沿上。
38
第二天,凉子没去上学,连剑道社的晨练都没参加。这是之前从未有过的状况。
前一天晚上,凉子一夜没睡。她在被子里胡思乱想了一整夜。早上起床后,她央求母亲允许自己不去上学,还希望母亲留在家里陪她,哪怕半天也好。她有事要和母亲商量。
母亲那时正在厨房,听了凉子的话,她睁开惺忪睡眼注视着凉子的脸,然后说:“重要的事情?”
“嗯。”
“是学校里的事吧?”
“跟前阵子的风波有关。”
母亲眨了眨眼睛,一下子清醒了过来:“好吧。那就让爸爸一起听听吧。”
凉子吃了一惊:“爸爸回来了?”
“是啊。大概是早上四点钟左右回来的。”
无论是爸爸的脚步声还是别的动静,自己竟完全没有觉察。这么看,一夜没睡应该只是错觉,事实上还是朦朦胧胧地睡过一阵的。说来也是,好像还做了个噩梦。
如果让妹妹们知道凉子今天不上学,她们肯定会大吵大闹,说:“为什么姐姐可以不上学?不公平!”凉子必须装作要上学的模样,大家一起忙乱地准备,然后躲进自己的房间,等待妹妹们吵吵嚷嚷地出门。真是多费了不少心思。
“让爸爸一直睡到中午吧。”凉子虽然这样说了,可母亲十点就把父亲叫了起来,因为凉子的脸上分明写着:你们不一起听,我是不会说的。我可不想说两遍。
父亲也立刻心领神会。他洗完脸走进起居室时,眼神相当严峻。在凉子跟前坐下后,他开门见山地问:“是那封举报信的事吗?”
凉子点点头。她从浅井松子的交通事故开始诉述起来,连在学校里跟谁都没说过的内容,也全部说了出来。接着是自己的想法,以及头脑中尚未成型的疑虑。
*
尾崎老师从教师办公室回来后,凉子就起身回到教室。之后,她和往常一样上完了课。
一到休息时间,三年级的学生就像突然从笼子里解放出来的鸟儿,在各间教室乱窜,找到各自的好朋友,开始交换信息,展开推理,热烈讨论起来。就算的确有惊惶和担忧,至少在眼下这一刻,都被兴奋和激动掩盖了。
知道凉子去过保健室的朋友,都认为凉子因浅井松子的事故受到了刺激。一向坚强的凉子都那样了,真是稀罕。凉子知道别人会这么看待自己,不会说她大惊小怪或装模作样。事实上,有些女生听到松子出事后大哭起来,还提前回了家。有人就说:“那样故作惊慌,好显得自己很纯真,真讨厌。”女生之间常常会有这样尖刻的评价。
凉子隐约觉得,自己在这方面还是颇受信任的。
大家也都知道三宅树理去了保健室。
令人吃惊的是——不,或许也是理所当然,凉子想到的事大家早就想到了,还在热切地议论着。
如果是浅井写举报信,肯定不是她一个人干的。三宅树理一定会参与,说不定她才是“主犯”。她们两人不就是那样的关系吗?要不要告诉老师?说不定这样对浅井比较好。
凉子下不了决心将保健室里发生的事——三宅树理躲在白色布帘后发笑,并用冰冷的眼神死盯着凉子的事和盘托出。是啊。大家说的没错。三宅在保健室里冷笑。我看到了。好可怕。
树理和松子之间,下命令的一直是树理。松子一直处于被动地位,就像树理的仆人。
仔细想想,松子要一个人瞒着树理去“举报”,实在不可想象。就算是一起做的,也不可能由松子掌握主导权。提出要“举报”的一定是树理。松子只是配合她罢了。
那封举报信也许就是这样写成的。
受到大出他们欺负的不只是松子。树理也一样,或许更严重。她除了松子没有别的朋友,在学校里处于孤立状态。不仅大出他们会欺负她,别的同学也都跟她保持距离。说白了,就是讨厌她。
不断积累“怨恨”的能量,才能走到“报复”这一步。不只是针对大出他们,还有对学校甚至全体同学的怨恨。
浅井松子并不具备这个条件。
一定是三宅树理写了举报信,还让松子帮了忙。无论树理要松子做什么,松子都会笑嘻嘻地照做。
可后来出现了树理预料之外的状况。举报信被寄到电视台,电视台又制作了节目,事件的影响就此迅速扩展至学校和地区之外。
树理如何看待事态的发展,不得而知。像她这样的人,说不定会觉得很有趣。但随着事件的蔓延,参与其中的松子渐渐感觉到事态的严重性,幵始害怕起来。不管如何,松子本质上是个善良的人。
她会劝树理:去向老师说明真相吧。
三宅树理会同意这种“没出息”的主意吗?
不可能。树理是主犯。她决不会放任从犯谋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