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尾老师摇了两三下头,像是在叹气。
“大出的脑袋根本搞不懂分工、形式、职责之类的含义。对他来说,大概只有同伙和敌人的区别。”
“是看不上的家伙和可以拿来跑腿的家伙的区别。”惠子说。
北尾老师朝她看了一眼,说:“哦,被你找了个茬。嗯,应该就是这样的。”随即又叹了口气。
“我可不是跑腿的家伙。”凉子说。
“嗯。藤野你很能干的。”惠子说。
看到北尾老师又要开始调侃,惠子赶紧抢先说:“我可不是吹捧藤野。她老爸是刑警,而且是警视厅的,专管杀人、抢劫等重案,对吧?俊次就怕这种。应该说是怕权力,还是权威?”
“对教师这种权威,他可是一点也不怕。”
“还不是因为你们老师自己不争气嘛。”
对于口无遮拦的惠子,北尾老师只有苦笑。“你说得是。”望着空中飞舞的羽毛球,他轻声说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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凭着连续两天每天只睡两小时的拼命劲儿,凉子终于写出了校内审判的简要说明和计划书。七月二十八日,被睡眠不足和高温弄得昏昏沉沉的凉子来到学校,在北尾老师的陪同下去校长室,与代理校长冈野见了面。被排除在外的惠子感到很憋闷,因为北尾老师对她说:“你要是跟去了,能谈成的事情也会谈不成。”
由于北尾老师事先打过招呼,此刻冈野正等待着凉子前来。事先猜测有一半概率会在场的高木老师缺了席,取而代之的是楠山老师。他毫不掩饰自己的不痛快,但由于有北尾老师的陪同,见到凉子后,他没有立刻暴跳如雷地发作起来。
“你们一定要这么做,是吗?”冈野倒冷静得出奇,紧盯着凉子的眼睛问道。这家伙这么多年的老师也不是白当的。他的目光确实能够直指人心。
他似乎在为凉子感到可惜:好好的优等生,怎么偏偏走错了道?凉子确实偏离了学校希望优等生去走的道路,可是……
“是的。”简洁才是上策。凉子用坚定的目光仰视代理校长。
“拜托了。”北尾老师鞠了一躬,“请理解她的心情。如果给学校添了麻烦,由我负全责。”
北尾老师今天难得地穿了西装。说完这句话,他从西装的内插袋里抽出一个信封。凉子看了一眼,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信封上写着“辞职信”三个字。
“请代理校长收下。”
将辞职信放到桌上后,北尾老师又鞠了一躬。
代理校长冈野看了一眼辞职信,说:“明白了。我暂时保管到八月二十日为止。”他又看着凉子点了点头,“我对审判不甚了解,但听说采取陪审员制度时,会出现判决不成立的状况,此时我不允许重审。机会只有一次,这就是我的条件,可以接受吗?”
“同意。”凉子说,随即自然而然地冒出一句,“谢谢!”
冈野不再看凉子,而是看着桌上北尾老师的辞职信。
正要出校长室时,一直满脸不快的楠山老师终于开了腔:“藤野,我对你非常失望。”
凉子停下了脚步,走在前面的北尾老师假装什么都没听见。
凉子回头望去。发现楠山老师的表情从愤怒变为了责难:“你这样是不是太卑鄙了?你利用高木老师打你耳光的事大做文章,抓住老师的软肋为所欲为,你扪心自问,是不是这样?”
楠山老师虽然有点性急,却通情达理,做事干脆,在学生中相当有人缘。可也有学生的看法刚好相反。他们说楠山老师相当讨厌,认为他不讲道理,遇事的态度特别自以为是。
这两种看似对立的说法都是有进理的。只要符合楠山老师的判断标准,他就是通情达理的,如果不符合,那就别有半点指望。
“十分抱歉,让您失望了。”凉子显得游刃有余,毫不惊慌。这种程度的打击她完全有心理准备。父母也提醒过好多次。“可是老师,我还是要干。”
说完,凉子便关上了校长室的门。
“哎呀,真闷热。”来到走廊,北尾老师便脱下西装外套,解下领带。
“老师,您穿的这身本就不是夏天穿的薄西装啊。”
“反正只是在毕业典礼上穿穿,准备那么多种类也没意思。”
“谢谢您。”
“谢什么呀。”北尾老师快步朝前走着,似乎有点害羞。
“您都已经递交辞职信了,不要紧吗?”
“嘿嘿,”北尾老师笑了几声,“藤野,你看老师我多大年岁了?都已经五十四了。”
真没想到。一直以为他还年轻着呢。
“我这种人当不了校长,就这么装模作样地混下去,也不会有更好的前程。既然这样,还不如在教师生涯的最后时光,给大家露一手漂亮的。”
今后的吃饭问题总有办法解决。
“老实说,我还真是大吃一惊。没想到您会下这么大的决心来帮助我们。”
北尾老师放慢脚步:“我算中途加入的不速之客,对吧?”
“嗯。”
甚至给人硬闯山门的感觉。
“我有个儿子,是独生子,现在读大二,学的是经济类专业。”北尾老师继续说,“跟我水火不容好久了。人们常说老师的孩子难当。或许应该承认,老师教不好自已的孩子。”
凉子默默地倾听,北尾老师自言自语似的叙述着。
“我在家偶尔跟老伴谈起你要做的事,被他无意中听到了。有一天吃早饭时,他朝我发难了,说:‘老爸你准备怎么做?,”
没想怎么样啊,做父亲的北尾这样回答。
“我说我对胜木惠子比较担心,她放不下大出俊次,这样会影响她今后的生活,所以想帮帮她。至于校内审判,我可不想沾边。”
谁知听了这话,北尾老师的独生子开腔道:“我讨厌这样的老爸。”
「你一直自我满足于挽救落后学生,以此显示你才是真正的教育工作者,不会抛弃差生。可你在最紧要的问题上却一直充当旁观者,从未与校方正面较量,只是捡捡别人掉在地上的麦穗,充一下好汉罢了。难道这就是老爸你的存在价值?笑死人了。」
“我被他数落得哑口无言。”北尾老师自顾自笑了起来,“我老伴在一旁吓得直哆嗦。”
“老师,您的儿子肯定是个优等生。”
“说起来有点自夸,我儿子确实不错,简直不像是我亲生的。”
凉子也笑了起来。
“所以我想,这次就接受儿子的意见吧。或许他是对的。”
“请您一定要转达我对他的谢意。”
“好。哦,对了,藤野。”北尾老师停下了脚步,看着凉子,“对于那封举报信,你准备怎么办?”
凉子点了点头。她知道这个问题迟早会被问到,也知道它确实很难回答。
“作为大出俊次的辩护人,我不会在法庭上提起举报信。只要能证明大出没有杀死柏木就足够了。"见北尾老师默不做声,凉子大胆地将这一话题深入下去,“有传言称,写举报信的是三宅树理和浅井松子。老师您怎么看?”
“你又是怎么看的呢?”
凉子说起浅井松子遭遇事故后,自己在学校保健室里遇到的事。
“不得了。”北尾老师毫不停顿地说了下去,“包括我在内的有老师都认为事实应该和传言一模一样,包括浅井松子的事。”
北尾老师的语调阴沉而苦涩。
“还有一点,当然这只是我的个人感觉,津崎校长好像掌握了什么真凭实据。”
“哎?”太震惊了。
“做了那样细致的询问调査,最后却坚持称没有找到举报人,这本身就很蹊跷。我觉得校长当时自有他的考虑,教师集会上大家吵吵嚷嚷的,说出来也无济于事。我那时也抱定了不闻不问的宗旨。”
若真是如此,那豆狸是为了保护三宅树理和浅井松子才辞职的吗?凉子觉得有什么东西重重地掉在了心头。
作为大出俊次的辩护人而不去触碰举报信的事,这珠不箅有意保护三宅树理呢?按理说,能证明举报信是一派胡言,会成为最有效的辩护。
不,这不是有意保护,只是不想跟树理扯上关系罢了。
叹了一口气后,北尾老师继续说:“我们现在也不想公开承认什么,也不想继续调査。冈野老师在记者会上不是说过吗?那封举报信只是一封恶作剧性质的匿名信,已经可以了结了。”
凉子点点头。
“浅井松子死了,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回来了。三宅树理仍然不来上学,发不出声音的事也是真的。有人说她是装的,可尾崎老师会定期与她见面,也跟她的主治医生沟通过,不会有错。”
“她现在怎么样了?”
北尾老师好像身上某处突然很痛似的,皱着眉头耸了耸肩。
“还能怎么样?要不要升学也不清楚。听说她不肯出家门一步,父母都愁得快没人样了。”
两人来到走廊尽头,一阵裹挟着热浪的夏风迎面掠过。
“我没有把通知校内审判的明信片寄给三宅。”
“是吗?”
“因为明信片上的文字是紧扣争点来写的,我觉得三宅树理看到后会感到不安。”
“是啊。”北尾老师点点头,“三宅那里,就让尾崎老师去通知。我来跟尾崎老师说好了。”
“好的。”
“你是为了探究真相才站出来的。”北尾老师低声说,“可又不愿意为了探究真相而使别人成为众矢之的。这种左右为难的心情,我很理解。”
凉子默不作声。不是的,老师。这么高尚的想法,我从未有过。
“我还有一点与你不同的期望,或许只是凭空想象吧。”
凉子仰头看着北尾老师的侧脸。北尾老师没有看凉子,而是把目光投向远处。
“这次校内审判对三宅树理而言,或许是一次敦促她认离考虑自身境况的好机会。”
在她的心底好好思考。
“如果举报信的内容是真实的,”就好像相信有这种可能似的,北尾老师的语气强而有力,“无论举报人是谁,都不会对此次审判无动于衷。你们要用自己的双手探明真相,那身为目击者举报人一定会以某种方式再次表达见解,所以……”
如果毫无表示,那就说明举报信的内容是虚假的。
“举报人将直接面对自己编造的弥大大谎。”
也将面对使其不得不编造弥天大谎的真正理由。
“从这一时刻重启人生,不也挺好吗?”
“可是,老师……”
“怎么了?别老是一副头丧气的模样。”
“要是无法验证大出俊次的不作场证明,又该怎么办呢?”
北尾老师伸出大手,猛地拍了一下凉子的后背。
“打起精神來,藤野律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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