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当然没问题。”藤野凉子答道,嗓音清晰,似乎一点也不紧张,说完还深施一礼。一旁的佐佐木吾郎赶紧学着她的样子鞠躬。

“不好意思,”柏木功子擦了擦眼角,像要逃跑似的站起身子,我去拿些冷饮来。”

“多谢了。不过,能否让我们先祭奠一下卓也呢?”北尾老师说着,走上前去。

鲜花簇拥的遗像放在了起居室窗边较明亮的位置。牌位也在那儿,却没有安放祭坛。大家轮流上香合掌时,健一心里暗忖着。

这间起居室收拾得整洁干净,简直像一间样板房。房间里没有一件多余的物品,堆满杂志的书报架、不知装了什么玩意的盒子、揉作一团的衣服,在这里统统都看不到。看来这是个爱好整洁,讲究品味的家庭。所以,放着卓也遗像和牌位的那张小桌子便显得有些格格不入,室内装饰的整体平衡被它破坏了。

然而在健一眼里,这一点恰恰更凸显出柏木卓也的死带给这个家庭的影响。死亡的痕迹打破了柏木家的平衡。

柏木还活着的时候,搁置小桌子的那个位置是故什么的呢?是观叶植物,还是干脆空置着?卓也的父母和哥哥估计做梦也想不到,会有一位家人变成鲜花围绕着的相片,被摆在那个地方吧?

“过会儿你们去看看卓也的房间,一切还保持着原样呢。”

听到柏木功子的话,四位初中生又齐刷刷地低头鞠了一躬。健一感到自己的心跳停顿了一拍,攥紧的手心里全是汗。柏木卓也的房间?我可不想看。保持着原样?那更不想看了。冒出这个念头的只有我一个吗?

磨得铮亮的整块木板制成的矮桌上放着杯装的冰冻大麦茶。柏木功子手拿四方形的托盘,坐在通往厨房的过道旁的高脚凳上。她似乎无法待在健一他们身边,只能独自远离起居室。

在北尾老师的催促下,大家一一起身报出姓名和自己在校内审判中担任的角色。

“真是难为你们了。”柏木功子哽咽着说,“你们都跟卓也同岁,却如此辛劳,真是过意不去。”

“没什么的。”凉子摇了摇头。她看到柏木功子哭了起来,只得闭上了嘴。

谁能接口呢?健一垂着头,翻起眼珠打量着凉子和神原和彦。

这时,北尾老师身边的藤野凉子像是下定决心似的抬起头来。她开口之前却被柏木宏之抢了先。

“爸,妈,可以进入正题了吧。”他将视线转回四名初中生的方向,“这次校内审判的事,我们都知道了。”他的语气很平静,表情却仍带着些许执拗。

“是如何得知的呢?”北尾老师不紧不慢地反问道。

“这幢公寓里就有三中和卓也同年级的学生,是那学生的母亲告诉我母亲的。那学生和卓也没什么来往,不过多少知道一些情况。”

为了确认,宏之还去三中见过代理校长冈野。

“冈野先生一个劲儿地向我道歉。”宏之微笑着,刚才一直紧绷着的脸上终于呈现出略带孩子气的羞涩和紧张,“我去学校并不是为了表示抗议。”

北尾老师依然毕恭毕敬:“不,我想冈野会道歉,是因为他觉得卓也的同班同学将你弟弟死亡的悲剧当成了解谜游戏。”

宏之眨着眼,用诧异的眼神凝视着北尾老师:“哦,这倒是没想到。有谁这么说过吗?”

健一他们也是第一次听到这种说法。藤野凉子和佐佐木吾郎都瞪大了眼睛。

“在部分家长间确实有这样的说法。”

“这就奇怪了。明明只有我们这些遗属才有说这种话的权利。”

“他是在为管教失当道歉吧?”柏木则之的声音比宏之小很多。

北尾老师重重地点了点头:“是的。如果柏木先生有同样的感受,也可以理解。”

“这种担心完全没有必要。”柏木宏之斩钉截铁地说。

“没有必要?”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老师。把弟弟的悲剧当成解谜游戏的想法,我的父母从来都没有过。我们完全理解你们的意图。”柏木宏之注视着检察官藤野凉子,后半句话是对着她说的。

凉子镇静地承受着对方的目光。

“暑假过后大家都要参加升学考试吧?我是过来人,完全懂得考试的分量。你们怎么舍得把宝贵的时间白白荒废在游戏上呢?你们都是认真的人,觉得不解开这个疙瘩就无法真正解脱,才鼓起勇气来作这样的挑战。作为卓也的遗属,我们不会阻止你们。“柏木宏之的语气强而有力。

他作出了全面支持校内审判的声援。可健一并不觉得高兴,因为柏木宏之的眼里没有丝毫笑意。他似乎在生气。

健一心中暗忖:是的,他在生气。他现在的态度和表情,都和《新闻探秘》节目中看到的一模一样。

“我们绝不会阻挠,反而会大力支持你们。”柏木宏之露出笑脸,眼神却依旧冷若冰霜,“只是可能的话,请不要惊动我父母。”

凉子低声嘀咕了一声。原来即便内心强大如凉子,竟然也会脸色惨白,无法控制自己的声音。

“你说什么?”宏之不慌不忙地问。

“对不起。”凉子端正坐姿,“感谢您能理解我们的心意。”她有点喘不上气来,“校内审判的主要目的是弄清真相。”

“嗯,所以我理解你们。”

“不过这只是我们的一厢情愿,柏木的父母和您或许并不希望如此。”凉子说到“您”时,舌头打了个滑。

“我也想知道真相。”柏木宏之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他直直地看着凉子。“藤野同学,我的父母亲已经疲惫不堪了。卓也的死给他们带来了沉重的打击。家长会上众说纷纭,奇谈怪论四处横行,还出现了莫名其妙的举报信,这些更使他们的身心饱受煎熬。事情稍有平息的时候,HBS的那个茂木记者又出来搅浑水。”

柏木功子耷拉着脑袋,整个人都快藏到托盘背后去了。柏木则之也缩着身子,用透着依赖与恐惧的眼神看着正在滔滔雄辩的儿子。

“对我的父母而言,比起真相,他们更希望事件能早日平息,让卓也回归安宁。可我有不同的意见,所以……”

“我说……”柏木则之的低声呢喃传入了宏之的耳朵。

宏之一下子紧闭嘴唇,回头看向父亲。

“其实,我和你母亲也不是不顾事实真相。”

“我知道啊。”

“只是觉得,到头来也只能认为卓也是自杀的……”

“不是‘觉得’也不是‘认为’,是‘事实’。我想知道真相到底是什么,这些同学也一样。父亲,你还是不明白啊。”

柏木则之不吭声了,与其说是被说服了,倒不如说是被儿子的气势压倒了。

“只要是能做到的,我什么都愿意做。我也想通过你们来了解事实真相。拜托了。”柏木宏之将两手放在膝上,俯身行礼。

“啊,那个……”佐佐木吾郎开口了。他坐在藤野凉子的身边,看到凉子浑身僵硬,便赶紧出来救场,“您是怎么想的呢?

“我不是已经表明态度了吗?”

“不、不是的。我的意思是,事到如今,您还认为大出俊次是凶手吗?”

柏木宏之发出短促的笑声,就好像听到一个有趣的笑话似的:不知道。我判断不了,所以才会期待你们啊。”

“是这样啊……”佐佐木吾郎知趣地退下阵来,包裹着厚肩膀的衬衫已经被汗水浸透,变成半透明了。

“老师,我想问,HBS电视台还会来采访吗?”柏木宏之问道。

北尾老师眯起眼睛:“跟你们联系过了?”

“至少现在还没有,不过说不定马上就会来,毕竟大家都喜欢议论这件事。对那位茂木记者来说,这也是个连续报道的绝好机会,肯定不会轻易放过的。如果他们来采访,校方准备如何应对呢?”

“我们不会把学生课外活动的情况告知媒体。”北尾老师答道。

“就是会拒绝的意思?其实我也是这么打算的。”说完,柏木宏之点了点头。这模样看上去像个临阵发抖的古代武士。

这家伙到底是怎么回事?一个疑问在健一的心中逐渐扩散。说是“疑问”,其实更多的是“反感”。柏木卓也的这位哥哥是不是有点不对头啊?

“那今天还要做什么呢?关于卓也,你们没什么要问的吗?”宏之把这个问题抛给了藤野凉子。凉子有点心不在焉,竟然没注意到。

她和我一样,既惊讶又失望,觉得无法应对。因为这气氛实在是太诡异了。

“首先,我们想知道柏木在去世那天的活动情况。”答话的是神原和彦,他的语气一如往常。

柏木宏之诧异地看着神原,好像刚刚意识到他的存在。也许对宏之而言,神原是个局外人,根本没放在心上。

“不好意思,”神原对卓也的父母行了一礼,再将目光投向柏木宏之,“就是去年十二月二十四日那天柏木的行动。目前能够确认的一点是,二十四日半夜前,柏木在三中。他是一个人单独去的,还是和什么人一起去的?是被叫出去的,还是自己主动去的?这些细节都有待调查。”

“连警察都不知道,”宏之说,“可能他们原本就没有仔细调查过。”

“是的。”神原和彦维持着一贯的姿态,“我觉得让你们家属告诉我们柏木当天的行动状况,正是弄清真相的第一步。”

柏木宏之看着神原和彦。他一定在想:这家伙是什么来头?

“这是检方和辩护方都必须掌握的基本事实。”

他的语调是如此平静,也看不出丝毫压抑感情的迹象,根本不像在谈论一桩死亡事件。

健一也在想:这家伙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个我会做成书面资料,明天交给你们。这样可以吗?”

“好的。”

·

“你们将成为法庭上交锋的对手,要来最好分别前来。”宏之终于露出了温和的笑容,“要不然我们也很难办。没问题吧?暑假里我有的是空闲,只要来个电话,我可以为你们凑时间。”“明白。”藤野凉子和神原和彦不约而同地答道。两人对视一眼,凉子首先低下了头。

“谢谢了。”

神原和彦先后向柏木则之、柏木功子和柏木宏之深深鞠躬。凉子、吾郎和健一也随他一同鞠躬。真正的检察官和辩护人不会像这样连连鞠躬吧?

“这么多人一下子涌进去实在过意不去,不如改天再来瞻仰。”在北尾老师的巧妙推脱下,大家躲过了四人同时挤进卓也房间的尴尬—幕。

来到公寓外,一看手表,发现只过去了一个半小时,但感觉上已经超过了三个小时。

“呃……该怎么说好呢。”佐佐木吾郎长出一口气。

“慢说,先走起来!”北尾老师催促着四位初中生赶紧上路。

转过一个街角,跨过两道路口,等看不见柏木家的公寓时,北尾老师才终于忍不住似的长叹一口气。

“好可怕啊。”这哪像老师说的话啊。所谓“语出惊人”不过如此吧。

“我刚才难受死了。”佐佐木吾郎用手帕擦着脸说道。手帕是新的,却有点皱巴巴的。“小凉,你没事吧?”

“我还好。”凉子答道。她的声音有气无力,脖子也被汗水浸湿了。凉子今天梳着马尾辫,有一缕短发贴在后脖子上。若不是在当前这种状况下,能近距离着到这番景致,会让人觉得很幸运吧。

“那位大哥哥劲头可真足。”佐佐木吾郎一副不吐不快的模样,“是吧?可总觉得有点讨厌。似乎不是那种‘大家一起査出真相’的态度啊。”

“又不是青春热血电视剧。”北尾老师也满头大汗。他没像佐佐木吾郎那样带手帕,只能不停地用手擦。

“神原,”前方缓缓迈动步子的凉子突然提高了嗓门,“你没对我们撒谎吧?”

怎么回事?北尾老师、佐佐木吾郎和野田健一都站定了身子。凉子也停下脚步,回过头来。

神原和彦朝凉子走近了两步:“撒什么谎?”

凉子大大的黒眼珠在盛夏的阳光下闪闪发光。健一不由得打了个哆嗦。这一位才够可怕呢,不过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可怕。

“久野不是说过,神原你、久野和柏木在小学五六年级时是同班同学,上初中后也去过同一个补习班。”

“柏木很早就不去补习班了。”佐佐木吾郎连忙补充道。他这是在帮哪一方?他也不太清楚。反正佐佐木吾郎就是这种性格。

凉子紧盯着神原和彦的脸:“可是,柏木的母亲好像根本不认识你。上小学时就是儿子的朋友了,当母亲的会不认识吗?”

凉子这么一提,健一也认为确实如此。在那种场合,藤野居然还没放过这样的细节。

凉子的表情和语气都是一副挑畔的姿态,神原却好像一点也没有放在心上:“我母亲认识柏木,也记得他的长相。他到我家里来玩过。”

“哦,是这样的吗?”佐佐木吾郎扭了一下膝盖,插上一句。

“是啊。虽然只有两三次。”

这倒挺新鲜的,柏木也会去别人家玩啊。

“那时他还是小学生嘛。”神原和彦笑道,“不过他说过,他不太喜欢这样。他觉得到别人家去玩、和别人亲密无间什么的,有点不太像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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