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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四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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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顾大出富子生活起居的家政妇樱井伸江很快联系到了。大出俊次从家里的通讯簿中找到了她家的电话号码。一方面是由于大出富子的精神状态,更重要的是,大出佐知子认为在必要的情况下,需要在半夜或樱井伸江的休息日里叫她来,因此记下了她家的电话号码。
樱井伸江在电话中主动提起她也是城东三中的毕业生。当神原和彦有板有眼地提出想向她了解一些情况时,她十分爽快地答应了。
她还说:“到我家来吧。虽说家里不太宽敞,空调也不太好使,可说话方便啊。”
于是,辩护人神原和彦和助手野田健一老实地领了她的情。她说上午比较方便,他们便约定十点见面。
除了樱井伸江,去大出家服务的还有一位叫佐藤顺子的家政妇。她比樱井伸江年长,工作内容是承担所有家务。想要联系她,只能给家政中介公司打电话,结果却是无功而返。“家政妇不能将雇主家庭的隐私透露给外人。你们是学生吧?如果觉得自己是学生就什么都能打听,那就太天真了。社会可不比学校,可是有社会规则的。”接电话的男性事务员非但没有告知联系方式,还顺带教训了他们一通。
樱井伸江居住的公寓离大出家约有三站地铁的路程。辩护人和他的助手决定不坐地铁,而是骑自行车去。考虑到骑车会让人汗流浃背,他们在装有采访用品的帆布小包里添了一件替换用的衬衫。神原和彦说,相比T恤衫,衬衫会显得正式一些,下身也不能穿牛仔裤。
在野田家,健一和母亲幸惠的“互不干涉条约”依然管用。即使这样的关系不怎么友好,也足够维持和平。幸惠对健一的生活和交友不发表任何意见,也不像以前那样为半点小事就钻牛角尖。由于幸惠的身体状况依然不好,母子见面的时间一直相当有限。
对于校内审判的事宜,健一向父亲健夫作过详细汇报。对健一的主动表现,健夫感到颇为吃惊,甚至有些不安。而谈到神原和彦,父亲只是笼统地问他:“这孩子没问题吧?”健一便也只能简单地回答:“没问题。”
“大概和藤野凉子一样没问题。”
“你是怎么知道的呢?就因为他是名校的学生?好学校的孩子也不见得个个都优秀啊。”
"我就是知道。”
父亲不吭声了。父亲觉得自己愧对健一,所以无论健一做什么,他都不会强烈反对。健一有些看轻父亲,不过正因如此,他现在能平等地和父亲对话了。然而,健一也时常会觉得自己是个混蛋。
今天吃早餐时,健一向父亲说起了今天的活动安排。父亲的反应令他十分吃惊。“最近你好像特别来劲啊。”
正把一块面包塞进嘴里的健一不由得瞪大了眼睛。
“这种审判游戏到底有没有意义呢?老实说,爸爸觉得很值得怀疑。那对你真的有好处吗?”
父亲用了“审判游戏”这样的说法,但健一并没有生气。父亲的语调也很平稳。
健一咽下面包后问道:“你不担心我的升学考试吗?”
“当然担心。但这件事不作一个干净的了断,恐怕你也无法全身心投入到复习中去吧。”
“嗯……”
“你们一定要在规定的时间里结束这个活动。不然的话,不止是你爸爸,所有参与活动的学生的家长都不会答应。”
“明白。”
“这就好。”健夫说完,端着空盘子站起身,“出门要小心,去别人家也要懂规矩。”
健一心底冒出了很多疑问,就像沉淀在河底的淤泥突然被翻腾起来似的。爸爸,你觉得我们家现在正常吗?爸爸的创业梦怎样了?因为我的异常举动而一度搁置,难道准备一直维持现状?对于那件事,妈妈了解多少?她是怎样看待如今的我的呢?
觉得我“特别起劲”的只有爸爸吗?爸爸向妈妈提起过这件事吗?换作以前的我,是绝对不会和校内审判沾边的。这种有可能在大庭广众下大出洋相的事,我一定不会参与。这是我一直以来的信条。
想来也奇怪,如今的我确实不像从前的野田健一了,不是吗?
“爸爸,我们上门去拜访人家,是不是应该带点礼物呢?”健一脱口而出的问题和他的想法并不相关。
将洗好的盘子扣在沥水板上,野田健夫回过头来反问:“要带礼物去吗?”
“礼尚往来嘛。带点点心什么的?”
父亲健夫笑了起来:“你们还是初中生,用不着这样。带礼物去反倒有点做作了。”
受父亲的影响,健一也笑了是啊。”
在约好的地点碰头后,健一向神原和彦说起此事,神原也笑了。他若无其事地说:“野田和父亲的关系真是融洽。”
神原和彦的注意力一直在自行车锁上,恐怕没有注意到健一脸上的僵硬表情吧。
“谈不上融洽。”
“是吗?”神原跨上自行车,回过头来,“你们好像无话不谈嘛。”
“你们家都不沟通的吗?”
“也不是,不过没有野田你们家里那么融洽。这次校内审判的事,我就没说。”
太意外了。
“一点都没说?”
“是啊。这只是朋友交往的一部分,用不着一五一十地汇报。”
健一觉得,这番话和神原和彦之前用实际行动表现出的对校内审判的态度,似乎有点矛盾。
“我的父母都是在家工作的,经常见面,反倒不怎么说话了。”
“他们不担心你吗?”
从七月三十一日起,神原和彦就投身到外校的课外活动里,还经常和外校学生一起外出。他的父母不觉得奇怪吗?
“我又没做什么让他们担心的事。”
“今天你出门时,是怎么向他们交代的?”
“去图书馆。”神原随口说道。
这不是撒谎吗?不过这种程度的谎言也没什么,应该还在允许范围之内吧。
我和父亲关系融洽?怎么可能,我还曾想要杀死双亲呢。我们家是与众不同的。对于险些分崩离析的过去,大家都心怀愧疚。因此我们父子间的交流就像隔着一条停战线的两国外交官。而在普通的家庭里,稍微撒些小谎,根本不用在意。
这番话不能出口。不泣能说,甚至不得不说的那一刻总会到来。在盛夏的烈日下,健一一边蹬着自行车,一边在心里盘算着。
樱井伸江居住的公寓精致优雅,就跟新建的一样。外墙由两种色调的墙砖装饰而成,扶手、窗框等细节处也相当时尚别致。这是一座适合单身女性居住的公寓。
大出俊次评价樱井伸江是个“照料老太婆的大婶”,连她的名字都记不住。可按照野田健一的标准,她可是个大美人。年龄三十出头,性格文静又温和。她身穿花格子衬衫搭配牛仔裤,显得年轻而富有朝气。她那带着几分少女气息的笑容让健一害羞不已。他在进门处换鞋时费了好大的劲儿,心脏一直“怦怦”跳个不停。
“我知道校内审判的事。你们真了不起。”隔着铺了红白格子桌布的餐桌面对面坐下,樱井伸江开口说道。
“你怎么会知道呢?”
“除了大出家,雇佣我的人家里还有在三中上学的孩子,不过不是三年级的学生。”
“这事大家都在议论啊。”神原和彦含着笑意着了野田健一一眼,继续问道,“是赞扬,还是批评?”
“呃,一半一半……也不是。”樱井伸江也笑了,“应该是四六开吧。”
“赞扬的占六成?”
“很遗憾,正好相反。大家都担心校内审判会影响升学考试。”
健一掏出手帕来擦汗。还好带的是块新的。
“想不到这事儿在一二年级的学生中也成了话题。”
“有些人家所有的孩子都在三中上学,社团活动也会扩大传播范围。这算是条特大新闻,大家都很感兴趣。”
接着,神原和彦和野田健一先后做了自我介绍。当樱井伸江知道神原是东都大附中的初三学生后,不由得重新将他打量一番。
“原来你还是外校的啊。真是更让我吃惊了。”
“这次活动能顺利开展,多亏了神原。除了他,没人能做得了辩护人。”脱口而出后,健一有点惊慌了。这话是不是侮辱了樱井伸江的东家?
樱井伸江却点头苦笑道:“也难怪。俊次确实是个坏学生,只因为现在还处于义务教育阶段,才没被学校赶出来。如果是在高中,他早就被退学了。”
说得太干脆了。健一将手帕攥得紧紧的。神原依然一副泰然自若的模样。
“如果俊次能够借此机会重新做人,那就好了。他会对你们的友情和男子汉气概心怀感激吗?”
“会有一点吧。”神原和彦笑道,“不过,发起校内审判的是女生。俊次似乎从一开始就对她另眼相看。”
“是叫藤野凉子吧?听说她不仅是个优等生,人也长得漂亮。”
了解得真清楚。
“你知道得还真多啊。”
“藤野如今变成检察官了吧?俊次为此还大失所望呢。”
辩护人和他的助手面面相觑。大失所望?那个大出俊次?
“藤野要做辩护人的时候,俊次可是高兴得不得了。”
健一完全没看出那时的大出俊次有多么高兴。“后来又发生了许多事。”神原说,“俊次的父亲又吵又闹,搅了我们的局。俊次也真可怜。”
看来对这个人不需要事先说明情况。健一打开笔记本,握好铅笔准备记录。他决定将接下来的谈话全部交给神原。我不能开口,一开口会说漏嘴的。
“大出家着火后,你去过他们家吗?”
"每周去三次。上周五,对,就是在八月二日那天结束的。”
“另一位佐藤阿姨呢?”
“她没去。火灾过后她立刻辞掉了。”
樱井伸江脸上开朗的笑容不见了,眉宇间流露出严肃的神情。
“你们是辩护人,是要证明俊次清白的,对吧?”
神原和彦和野田健一异口同声地说了声“是”,一齐点了点头。
“为此你们想问我什么呢?”
“我们首先要确认的,是去年十二月二十四日那天,俊次的不在场证明。”
樱井伸江闭上眼睛,摇了摇头:“这我就无能为力了。那天我休息,没去大出家。
“整天都没去?”
“是的,整天都不在大出家。”
直接扑了个空。怎么会这样?愿意大力配合的人物就在眼前,我们却什么也得不到。
“佐藤阿姨呢?”
“她是调休的吧?反正也没去。我呢……”樱井伸江将一只手按在胸口,“只要有需要就会加班,休息天有时也会去。但佐藤绝対不愿意这样做。”
“那是因为,佐藤阿姨是负责全部家务的,而你负责照看俊次的祖母,对吧?”
“调査得真仔细。是听俊次说的?那孩子记得佐藤和我的名字吗?”她不仅知道得多,还十分敏锐。
“好像不怎么记得……”
樱井伸江有点不太高兴。她又露出少女般的微笑:“是吧。因为家政妇入不了他的眼嘛,他父母就是这样的。”在这句带刺的话语里,她对大出夫妇的看法一览无余,“佐藤是个很能干的家政妇,工作认真,手脚麻利,还烧得一手好菜。她总说最好能早点和大出家解除合同,因为她受不了整天像奴隶一样被使唤得团团转。”
正因如此,佐藤顺子基本対大出家的事不闻不问。
“一位资深家政妇竟会如此讨厌自己的服务对象,我还是头一次看到。我还算走运,因为照顾大出富子不怎么费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