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原和彦的疑惑立刻消失了:“正因如此,还是确认一下为好。要是我们主张‘静悄悄’,检方却拿出了相反的气象资料,我们不就被动了吗?”
确实。只考虑有利还是不利,是会掉入陷阱的。法庭上讲究的不是“想象”或“印象”,而是“事实”。
“明白了。我来调查好了。”健一赶紧在笔记本上记录下来。
“岩崎总务那边不行就算了吧。”神原辩护人说道,“他的证言,就引用城东警察署佐佐木警官写的报告吧。”
“是啊……”
那份报告真的非常有用。一个晚上就赶出来了,大概费了不少心吧。
一想到城东警察署,健一心里就觉得难受。因为他总会联想到自己,想到如果那个晚上自己再往前跨一步,也会得到城东警察署的“照顾”吧。
这件事早已过去,可每每回忆,原本已经远去的波涛就会重新拍打向他的胸口。野田健一是被向坂行夫和藤野凉子挽救的。他们两人一直严守着这个秘密,一直维护着健一。
可是,健一却站到了藤野凉子的对立面。她会怎么想呢?不管以怎样的方式,健一参加校内审判就是想助藤野凉子一臂之力。这份心意,到底有没有传递给她呢?
“放松点,这只是课外活动。”神原和彦说道,他的脸上露出了安慰的神情,“别总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嘛。”
“我没、没有心事重重啊。”
健一的掌心又开始出汗了。我现在的表情肯定相当不知所措吧。
“不过也确实挺难卸下包袱的。对不起
“为、为什么要道歉?”
“一不注意就忘了。我是说,你是柏木遗体的第一发现人。真是对不起。”
健一觉得郁闷。不是这么回事。我之所以会心事重重,完全是另有原因。我有难以启齿的重大秘密,和案件本身毫不相关。虽然两者存在着联系——藤野凉子,所以我……
说吧。还是说出来比较轻松。坦白的话语冒出心头,冲上舌尖。
电话响了。
健一吓得跳起了身。神原和彦也被健一这副模样吓了一跳,他在呆若木鸡的健一跟前伸出手,拿起听筒。
“是野田同学吗?”
是岩崎总务。神原对着健一动了动嘴唇,没有说出声来。
健一赶紧把耳朵凑了上去。
“是的。”神原应道。或许是因为两通电话不连续的缘故,岩崎总务并没有察觉到电话那头不是野田健一。健一竖起耳朵昕着。
“我说,呃……”岩崎总务似乎很着急,“怎么说呢,这……”
好像很难开头。
“我并没有恶意。我也有我的难处。三中的老师和PTA成员们没完没了的责备,我实在听够了。我刚刚回到这里。”他叹了一口气,“我不去东京了。我上了年纪,做不了总务那种繁重的工作了。”
神原和彦默默地听着。听筒里传来岩崎总务的鼻息声。
“野田同学,那孩子是自杀的。我跟老师们说过好多遍了,我至今依然是这么认为的。”
健一和神原对视了一眼。
“我不知道校内审判会得出怎样的结论,可柏木确实是自杀的。那是个与众不同的孩子。他的父母也这样说。我好多次看到他孤零零一个人,估计他没有朋友吧。”
神原和彦小声“嗯”“哦”地应着。
“我当了很多年总务,在许多学校都见过这样的孩子。等他们长大后就会好了,问题就在初中一二年级的时候,过了这个阶段就没事了。柏木真是遗憾。”
孤零零一个人的柏木卓也。
“我要是校长,就会说,事情已经过去了,还是忘了它吧。总是翻来覆去地旧事重提,结果还是死去的孩子最不幸。你们也是这样想的吧?”
没必要回应他。
岩崎总务继续说:“虽说我的意见根本没用,但我还是想说这些话。我并非无动于衷。”
听他的口气,似乎有点生气了。是对让好端端的大人重新打电话来的初中生生气,还是对特地打电话来表明处境的自己生气呢?
“谢谢!”神原和彦说道。
电话里出现了短暂的沉默。能感觉到对方并没有挂掉。“关于我那天夜里的行动,我向老师们都汇报过了,警察们也知道。”
“好的。”
“还有,呃……怎么说呢。”
又出现了停顿。健一不自觉地重新握紧手里的自动铅笔。
“有人在某天傍晚见过一个有点像柏木卓也的男孩。据说那男孩当时一副萎靡不振的样子。
健一手里的自动铅笔落到了地上。
“我觉得你们该去见见那个人。你们是辩护方,是为大出他们辩护的吧?既然如此,那个人的证言或许会有参考价值。”
“好的,谢谢您!”
神原和彦的声音很清晰。岩崎总务可能是太兴奋了,居然又没听出来。
“那是在柏木的事件过后很久偶然听到的,也没有对老师们说过。知道得太晚了,说了也没什么用。”
“可对我们而言却是十分宝贵的信息。请告诉我那个人是谁。”
“天秤座大道不到一点,有一家小林电器商店,知道吗?是一家又卖家电又卖香烟的店铺,那里的人都知道。”
健一一下子没想起来,神原和彦却应一声:“知道的。”他紧握着电话听筒。
“我有时会去那家店里买接线板、电热壶之类的小东西,跟老板认识。听他说,有一天吃晚饭的时间,店前的电话亭里有个初中生模样的男孩在打电话,一副垂头丧气的模样,叫人很担心。小林老板记住了这个人,说他肯定是那个自杀的男孩。你们去问问他吧。”
由于写得太急,接连折断了两次笔芯,健一才将这条信息记录了下来。
“我能告诉你们的只有这些。你们可以放过我了吧?为了让柏木顺利去到天国,你们也早点忘了他吧。这样对他比较好。”
不知是因为没说够,还是把握不好挂电话的时机,岩崎总务干咳了几下,才“咔嚓”一声挂断了电话。
嘟——嘟——嘟——
健一记完了笔记,电话听筒却依然紧贴在神原和彦的耳边。
“神原。”
神原和彦一动不动。
“神原辩护人。”
“啊?”神原大吃一惊,像是有人捅了他一下似的。健一很高兴。一贯镇静自若的神原辩护人原来也会大惊失色啊!
“真令人震惊。到目前为止,谁都没有掌握这条信息。竟然被我们发掘出来了。”
健一握着自动铅笔的手不禁微微颤抖起来。
“嗯。”
神原慢慢将电话听筒放回电话机。他的手已经不颤抖了,可他的目光有些游移不定。
“马上就去吗,小林电器店?”
“不,不急。电器店老板又不会逃跑。倒是……”目光从电话机上移开后,神原和彦终于恢复了镇静,“我们先去找大出吧。如果不没完没了地盯着他,他可是会逃走的。”
说到“没完没了”这几个字时,神原和彦模仿了岩崎总务的口气,随即笑了起来。
·
大出俊次没有逃走,但确实是一副马上就要逃走的模样。
在大出家暂住的周租公寓,门厅的接待空间里,三个人面对面坐着,暂时沉默不语。
辩护人神原和彦首先打破沉默:“又挨打了?”
俊次气鼓鼓的。平时穿着讲究的他,难得随意套了一身皱巴巴的运动套装,头发翘得乱糟糟的,应该是睡觉时压出来的。直到刚才为止,他还在怄气睡闷觉吧?健一心想。
“是提起不在场证明的事后,你父亲才发火的吧?”
俊次左边的嘴角肿了起来。眼睛也是红红的,不过这也许是刚刚睡醒的缘故。他老爸不可能会揍得他眼底出血吧。
“你是笨蛋吗?”俊次的声音有气无力,这倒有些出人意料。也许他身体没什么大碍,但心灵受到的伤害比较重吧。
“他说,‘不在场证明为什么要你自己来调査?你什么也没做,有什么好怕的。别被那些笨蛋同学当猴耍!’”
健一叹了口气。这确实像大出胜会说的话。
“看来你父亲还是没理解这对你有多么重要啊。”
听了神原和彦这番话,大出俊次只是低着头,没有反驳。
健一耐不住沉默的煎熬,开口道:“律师风见先生应该向你父亲好好说明过吧?”
俊次不回答。他似乎想要撅嘴,可是这么做嘴角会痛,便作罢了。他说:“不在场证明那种玩意儿……”
“那种玩意儿?”神原和彦催他继续说下去。
“当然是有的。”
“有吗?”
“我老爸说,”俊次闭上眼睛,一只手挠了挠头发。“‘那天夜里我一直在家。我说在家,就是在家!’”
这太符合大出胜的风格了。
“既然这样,如果请你父亲来做辩护方的证人,他会作出这样的证言吧?”
“什么啊?我老爸的意思是,这么明白的事情还用得着折腾?"
“结果还是这样啊……”
健一努力说出一句同情的话语,俊次却不领情。他从下往上撩起目光瞪着健一:“老爸是什么样的人,你知道个屁!”
他的眼里凶光毕露。不过这反倒令人放了心。如果挨了父亲的揍就变得萎靡不振,那就不是大出俊次了。
“你父亲记得那天有客人来吗?”
对了。俊次说过,去年圣诞夜父亲向他提起那天有客人来,让他待在家里别出去。
“你问了吗?”
大出俊次不耐烦地答道:“就是问了才变成这样的,笨蛋!”
“是因为提到有客人来的事?”
“不是的!老爸说,‘你烦个没完了!’”
对这样的父子关系,健一至今仍无法想象,太没有真实感了。父亲就像个炸药包,导火线还特别短,一点就炸。一言不合,马上拳脚相加。
大出俊次在外头滥施暴力,在家却是被施加暴力的对象。不,正因为在家遭受到蛮横的暴力,才要到外面去发泄郁闷吧?
可再怎么说,不可能等大出家的状况改善后才召开校内审判。
“由于来客是第三者,”神原和彦用平稳的语气继续说,“如果那人在那天确实见过大出你,就一定要请他提供证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