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个戴着老式眼睛的小个子大叔正弯腰站在凉子面前,动作看似俯视,目光却是自下而上的。
“你是城东三中的学生吧?”从他皱巴巴的衬衫领子里,可以看到里面的背心,“要找谁?佐佐木警官?”
受到大叔圆眼睛的吸引,凉子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哪边的?”
“啊?”
“你是辩护人吗?”
“不,”凉子咽了一口唾沬,“是检察官。”
在警察署大厅里公开自己的角色,凉子觉得很难为情。我才不是检察官,是在扮演检察官。
“佐佐木出去了。”
“嗯,我等她回来。”
大叔笑出了一脸皱纹。他从胸前的口袋里掏出香烟盒。
“您是刑警吗?”
大叔含糊不清地哼了一声,点了点头,将那根没点着火的香烟拿在手里把玩着。
“那么,这位检察官想知道点什么?”没等凉子回答,他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我告诉你吧,佐佐木不会搭理你的。她已经把资料交给你们了吧?”
“是、是的。我拿到她写的报告了。”
“所以啊,那上面没写的,她不会说。她这个人从不通融。”
眼前这个人,看来是佐佐木警官的上司吧。
“可是,有些信息即使报告上没提到,也是很重要的。”
大叔停止把玩手中的香烟,瞪起一对小圆眼睛,看着凉子。凉子感到一阵紧张,但她还是坚持把话说完。
“希望她能在对辩护方保密的情况下告诉我。”
“保密,啊。”大叔又笑了,凉子开始出汗了。
"在二月份,大出、桥田和井口他们三人……哦,您知道这事吗?请问您是少年课的吗?”
“我是刑事课的。”大叔慢悠悠地说,“不过,那个三人帮的事,我也是知道的。就是那起抢劫伤害事件吧?”
既然如此,就好说了!凉子用力点了点头:“我想和那名受害人见个面,想从他那儿得到一些证言。”
大叔将香烟叼在嘴上,却没有点火:“那起事件和柏木一点关系都没有。”
“嗯,明白。但那是证明大出他们暴力倾向所必需的证言。”大叔取下叼在嘴上的香烟,又放在手指间把玩起来。香烟的过滤嘴瘪掉了。他凝视着凉子的脸,说道:“你很在行嘛。”
听他的语气,似乎挺佩服的。
“可是,佐佐木不会告诉你的。因为那根本没关系。哪怕是正式的审判,这种做法也不见得好,甚至不会被当成证据。”
“我明白,可是……”
该如何说服他?凉子一时有些不知所措。
大叔用余光看着凉子,咬住香烟的过滤嘴,说道:“如果我在这儿告诉你,会觉得问心有愧。”
他从裤袋里掏出一本笔记本和一小截铅笔。
“把你的联系方式写下来吧。”
凉子照他说的,在笔记本的一个角落写下了自家的电话号码。
“有传真机吗?”
“有,和电话一个号。”
“好咧。”应了一声后,大叔便准备离开。
“那个……”
“下不为例。这么热的天还特意跑来,真是难为你了。”大叔停下脚步,“着眼点不错。不过别想第二次利用我。让佐佐木知道了,就麻烦了。加油吧!”抛下鼓励的话语,他便走开了。
凉子赶紧跑回家,只见传真机已经吐出了一张长纸条,上头有一串小字:
「城东第四中学学生增井望,事件发生时为一年级学生。家庭地址和电话号码如下。」
凉子手拿传真纸,心里不由得犯起了嘀咕。那个大叔,到底是何方神圣?
她很快找到了答案:这就是所谓的情报提供者吧。
·
几乎同时——
辩护方的两位学生登门拜访了前任校长津崎,柏木卓也生前的班主任森内惠美子也在场。
“天真热,让你们特意跑一趟,太不好意思了。”
“豆狸”的精神面貌比健一想象中要好得多,心情也不错。时值盛夏,他当然没穿毛线背心。上身穿着白色的开领衬衫,下身是黑色的裤子,整体带着几分工作制服的面貌。
“你就是神原和彦吧。”津崎先生的表情像是在面试教师。神原也摆出一副毕恭毕敬的模样。
“你们学校那里不要紧吗?”森内老师询问神原。她看上去相当有朝气,与逃跑似的从城东三中辞职脱身那会儿相比,简直判若两人。她穿着一件黄色上衣,非常漂亮。
“参加这样的活动不会挨老师骂,没关系的。”
听到神原和彦的回答,森内老师笑眯眯地点点头:“那就好。”
健一不由自主地想到,森内老师对学生好恶鲜明,她也从不掩饰。她的好恶标准不只是成绩,性格和外貌也占了很大的比重。
如果神原和彦去年身在城东三中的二年级一班,那绝对会是森内老师眼中的首席红人。森林林非常喜欢神原这样的学生,一定会有事没事把“神原同学”亲热地挂在嘴边,使他遭受其他同学的嫉恨。反感如蛇毒一般开始在健一体内循环。
“森内老师,您现在状态不错,真是太好了。”健一高声说,“我们以前都很担心,生怕您无法重新振作。”
森内老师吊起了眼角。很明显,健一的话使她感到恼火。但令她恼火的原因不是这句话本身,而是说这句话的人竟然是健一。从未被森内老师的好感雷达探测到的野田健一,居然也会说这种话了?
“让你们这么担心,真是对不住了。森内老师真该感谢你们。”为了缓和气氛,豆狸出面打了个圆场。神原和彦坐在健一身旁,看不到健一脸上的表情,却应该能够感到他的内心活动,并因此保持着沉默,
“我们从北尾老师那里得知,在毁弃举报信的事件中,森内老师是个不折不扣的受害者,蒙受了不白之冤。”
看来老师也很难当啊——健一没有说出这句话。要是真的说了出来,也许会被误解为讽刺挖苦吧。
神原又开口了:“那真是一件难以置信的意外事件。从我这个局外人的角度看,将寄给森内老师的举报信转寄给HBS,就是这场骚动中所有问题的根源。说是一起意外,也显得有些轻描淡写了。”
“没有没有,你说的没错,那确实是一件偶然的意外事件。”津崎先生说着,随即又将事情的发展简要复述了一遍,关于垣内美奈绘的行为,以及河野调查侦探事务所的调查结果。
“现在我依然遵照河野先生的建议,和这位邻居保持距离。”森内老师说,“前天,我和母亲一起去江户川芙拉尔小区取一些东西,没有发生什么情况。”
根据河野调查侦探事务所的报告,垣内夫妇闹离婚的事已经有了实质性的进展,垣内美奈绘的心思全都扑在了那方面,因此她完全停止了对森内老师的攻击。
令人百思不得其解的谜团,一旦解开后,竟是如此简单。
健一反倒觉得有些难堪。虽说这个信息确实重要,可有必要了解得如此深入吗?神原和彦说的没错,这确实是此次骚动的起点,却似乎和我们的校内审判没有太大关联。
神原没有理睬健一的困惑。他不再显得过于惊讶,开始直奔主题:“今天我们登门拜访的主要目的,是想向森内老师打听柏木生前的情况。当然也要拜托津崎先生配合。”他微微低头,鞠了一躬,“柏木拒绝上学后,您和森内老师一起去家访过,当时和柏木谈了些什么?他的状态如何?能请您告诉我们吗?”
津崎先生偏了偏他那圆圆的脑袋:“特别是柏木和大出他们三人的关系,对吧?”
“是的。应该说包括这方面在内的任何情况。首先想请教森内老师,您是怎样看待去年十一月开始拒绝上学之前的柏木的呢?”
森内老师和津崎先生开始满怀热忱地叙述起来,还不时地对视确认,相互补充。总而言之,柏木不是问题学生,只能算个透明人,之前从未给班主任添过麻烦。虽然他那种过分老实、缺乏活力的个性也会引人注目,但他从不跷课,也不妨碍其他同学。
“是个清醒的学生。”津崎先生说,“教师当久了,难免遇到这样的学生,可以称得上未成熟的仙人或哲学家。”
这一类学生自始至终都觉得学校毫无意义,对校园生活既无憧憬也不厌恶。对他们而言,来学校学习并不痛苦,只是很可笑罢了。
“一旦用功起来,他们能取得非常好的成绩。但这种学生绝不会认真学习。”森内老师评论道。
“这么说来,您听说柏木在理科准备室和别人打架时,一定非常吃惊吧?”
“是的。我甚至怀疑是不是搞错了。”森内老师说,“对于大出他们三个,会感叹‘怎么又闹事了’,可对方不应该是柏木啊。”
一直在做记录的健一拗不过心中的好奇,抬起头来问道:“如果您听到的是我,会怎么想呢?”
似乎被他问了个猝不及防,森林林目瞪口呆。
“如果您听说,野田健一抡起椅子和大出他们大打出手,会有何感想?也会觉得是搞错了吗?”
一定要回答吗?森林林用求助的眼神看看神原和彦。可辩护人的脸上竟是一副事不关己的表情。
“怎么样,森内老师?”津崎先生也催促起来,“我也很感兴趣。”
森内老师极不情愿地将目光从野田健一脸上移开,开口道:“当然也会震惊,但不会认为是搞错了,只会觉得野田一定受到了大出他们过分的欺负,忍无可忍了。”
神原看着健一说:“区别挺大的嘛。”
健一点点头:“我也这么认为。”
津崎先生听了似乎也很满意:“野田对柏木的看法,与我和森内老师对柏木抱有的印象并无多大区别,对吧?”
静悄悄,不引人注目;在教室里,在学校这个世界中,无声无息地存在着。就这一点而言,野田健一和柏木卓也是属于同类。
可是,健一仍然是一颗星星。哪怕只是一颗如尘埃般的小行星,通过研究也能知晓它的成分、结构和自转周期。
而柏木卓也是个黑洞。这种天体是如何诞生的、内核又是什么,
完全捉摸不透。
“那起事件后,或者说,在柏木卓也拒绝上学后,有没有听他说过在理科准备室打架的原因?”
两位老师的回答基本一致。
“说是被大出他们惹得烦了。”
“对,说是觉得太烦人,就发火了。”
“有没有说过大出他们是怎么惹到他的?”
“没讲过任何细节。”
“那他不来上学的理由是什么?”
森内老师有些难以启齿,撇下嘴角。津崎先生答道:“据说是不胜其烦,应付不过来。”
神原辩护人眯起眼睛问道:“这种说法是针对学校的?”
“应该是。不是针对大出他们的。他们之间不存在任何形式的交流。”津崎先生断言道,“因此不可能发生欺凌事件。”豆狸朝健一笑了笑,继续说,“不好意思,再拿你来做个比较。如果大出他们的对手是野田你的话,说不定会恐吓你、欺负你。”
但是,柏木卓也不会成为他们的攻击目标。
“为什么这么认为呢?”神原和彦问道。
“可以说是教师的直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