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我那时就知道……”
对面大出俊次的脸一片苍白。
“我知道,自己早就死了。”
和父母一起死了。
“站在这里的是一个幽灵。我是幽灵。”
柏木卓也问过丹野老师的残酷问题,再次浮现在健一的脑海里。那孩子,能善待自己的生命吗?能找到活着的意义吗?
“是一个幽灵在做你的辩护人。”神原和彦的眼睛是干的,“如果你不愿意,可以解我的职。我绝不会主动辞职。”
大出扒下肩膀上的毛巾,穿过厨房跑了出去。很快,玄关处传来开关门的声音。
“今天是内讧的日子。”难以置信的是,神原和彦居然向瘫坐在地上的健一露出笑容,“总之先休息一会儿吧。休息半天也没什么关系。”
不过,闹到这个地步可真是遗憾,简直叫人喘不过气来。
“为什么?”健一问。
为什么要忍受到如此地步?
就算问了,他也不会回答的吧。可健一太想一吐为快了。
“你当那家伙的辩护人是有原因的吧?这对你有什么好处吗?到底是怎么回事?”健一盯着地板,语气就像发牢骚似的,“如果有什么原因,请告诉我,不然我可要崩溃了。”
神原在健一的身边蹲下了身,健一则抬起了半个身子。辩护人的眼睛里还是干的,都干透了,仿佛沙漠。
健一想到了沙漠。这家伙就是在沙漠里游荡的幽灵。
“我不想告诉你。
“哎?”
“我不想回答。不想说。”
这其中肯定有原因。
健一泪流满面,张开的嘴半天都合不上,就像中了邪似的看着神原的侧脸。这种状态持续了多久?
“好吧,那我不问了。”或许是哭过的缘故,健一的嗓音有些沙哑。不过他明白,这个回应是正确的。
如果急于得到答复,只会适得其反。要想得到答案,就只有继续跟在神原辩护人身边。跟着他仔细观察他。
健一想起一句更重要的话语:“我也不会辞职。如果你讨厌我,可以将我解职。”
失魂落魄的两人在餐桌底下对视着。
“谢谢。”神原和彦说道。
健一突然害羞了。他在地板上爬了几步,拣起大出俊次扔下的毛巾,擦了擦脸,又擤了擤鼻涕。
“我们去见见柏木的母亲。”神原和彦说着,站起身来,“还是洗把脸再去吧。”
·
藤野凉子昨晚一宿没睡,是在考虑争取井口充的办法。回过神来时,她发现短暂的夏夜即将过去,打开窗户,凉爽的晨风扑面而来,十分惬意。尽管开了一夜的空调,此刻她的身上依然是汗涔涔的。
去年十一月十四日星期一,午后十二点半左右的午休时间,城东三中二楼的理科准备室里,大出俊次、桥田佑太郎、井口充三人和柏木卓也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井口充对这个问题的回答,是撰写起诉书必需的证言。这是个核心问题,因为该事件正是导致大出俊次欲置柏木卓也于死地的愤怒,或者说杀意的起因,尽管将杀人意图落实的计划性并不明确。
这一切都必须让井口充亲口讲出来。
昨天,凉子己经向她的两个事务官详细说明了这一方针。佐佐木吾郎的反应却有点出人意料。
“小凉,你的用意我明白。”
可这真的是事实吗?
“理科准备室发生的事件强行认定为杀死柏木卓也的动机,合适吗?”
“并不是‘认定’,这是顺理成章的推理。”
“也仅仅是推理,不是吗?根据推理来构建整起事件……”
“不这么做,我们的任务就无法完成。”
“就是说,要让井口充说出我们希望他说的话,对吧?”
“是啊。”
“这么做……合适吗?”佐佐木吾郎的脸上露出了犹豫的神色。对这位忠诚的事务官而言,这种表情还是第一次出现呢。
“没什么不合适的。”
“这难道不是在欺骗,不,是在诱供吗?以‘你没有罪,因为你不在柏木卓也惨死的现场’这样的话为诱饵。”
“不是‘不在’,只是声称根据三宅树理的证言,能够明确的嫌疑对象只有大出俊次一个。”
因此只有他一个人被起诉。
“可是,举报信上明明写着他们三个人的名字啊?”佐佐木吾郎反问道。
“那是因为浅井松子这样说,当时才那么写的。三宅树理也只是听来的,并没有看到过他们三人。用些模棱两可的说法也是没办法的事,只要能让井口充朝这个方向理解就行。”
“你真的想诱供啊,小凉。”佐佐木吾郎更加犹豫了。连那个比起做忠诚的检察事务官,更愿意做佐佐木吾郎忠诚支持者的萩尾一美也发表了负面意见:“法庭审判可以这么做吗?”
“在这次的内审判里是可以的。”凉子毫不动摇,“你们两人好好回想一下。柏木死后,为什么会传出是大出他们杀死他的传闻?不正是因为,大家都认为这跟理科准备室里发生的冲突有关吗?我们也必须回到这个原点上来。不过我们不能仅凭模糊印象捏造传闻,要根据事实情况重构整个事件。”
事到如今,两名事务官并没有跟凉子对着干的打算,只是在面对重大而艰难的决策时有点胆怯罢了。
“明白了。”佐佐木吾郎说,“总而言之,这可是一件大事。”
今天,佐佐木吾郎和萩尾一美一整天都在写增井望的陈述书。由于是瞒着增井的父母做这项工作,只能让增井到佐佐木吾郎家去。如果搞得太晚,会引起增井望家人的注意,所以今天可能还完不成。
眼下他们那边的工作一定早就开始了。那凉子也要行动起来,得把睡懒觉损失的时间补回来。
熬了整整一个通宵,也不光是在脑子里空想,凉子已经给井口充写好了一封长信,信中写明了检方的宗旨和请求。凉子觉得,这么做比打电话更好。接下来她要登门拜访,直接把信交给井口充的父母。凉子穿戴整齐后便出了门。她今天穿的是校服,头发束在脑后,
那封信则放在书包里。井口家经营的杂货店在天秤座大道里,凉子从未想过自己会如此一本正经地跑去那条商业街。
店名就叫“井口屋”。店里应景地摆着一些时尚的物品,但本质上还是个小杂货铺。从厨房用具到清洁用具,还有拖鞋、清洗剂、晾衣杆、长筒雨靴等等,应有尽有。
在堆满各种物品的货架后方,是放着收款机的账台。账台后坐着一对中年夫妇,女方的长相和井口充有点像,应该是他的母亲。
井口充的母亲首先注意到藤野凉子,脸上表情显得很惊讶。正在写什么东西的父亲还以为来的是普通客人,笔也不停地说了声“欢迎光临”,被妻子用胳膊肘捅了一下,才抬起头来。
“你是藤野凉子?”母亲开口了。父亲听了这句话,脸上才显露出惊慌的神色。
这样也好,不用自我介绍了。凉子毕恭毕敬地低头鞠了一躬。凉子被请进店里一间狭小的用作办公室兼仓库的房间。房间里放着折叠式的桌椅,空调不管用,十分闷热。
井口充的父亲井口直武说话的声调很高,这点跟他儿子很像。母亲井口玉江留在账台边,和这个房间只隔着一块门帘,里面的対话想必能够听得一清二楚。
凉子作了一踏进店门就被轰出去的最坏打算,因此对受到如此礼遇多少有些困惑。更让她惊讶的是,井口夫妇对校内审判相当了解,不仅知道凉子是检察官,还知道校内审判作为暑期课外活动,是在北尾老师的监督下进行的。
“听说是在十五日开始?”
“是的。您了解得真清楚。”
“有城东三中的学生和他们的家长到我们店里来买东西的。”
“我原以为你们不想知道校内审判的事。”
井口直武含糊其辞地支吾了过去。
虽然顺序颠倒了,凉子还是问了一下井口充的健康情况。
“正在做恢复锻炼。虽说还得坐轮椅,但总在一点点好起来。”
“能和他见面吗?”
井口直武立刻回答:“他不和城东三中的学生见面。”
不是“不让他和你们见面”,也不是“他不想和你们见面”,而是“不见面”。
“既然这样的话,您能将这封信交给他吗?”
井口直武摸了摸身上那件褪色的马球衫的衣领,接过了凉子双手递上的信:“里面都写了些什么?”
“您读一下就知道了。”
“我们也能读?”
“当然可以。”
手里拿着信,又摸了一下衣领,井口直武将信塞进了裤子的后插袋:“藤野同学。”
“嗯?”
井口充的父亲惴惴不安地眨着眼睛,凉子正视着他,竟产生了自己是真正的检察官的错觉。这人干吗那么战战兢兢的?
“既然是检察官,你主张的是我们家小充杀死了柏木,对吗?”
“不,不是井口杀的。校内审判只起诉大出俊次一个人。”
“可小充是他的跟班。”没想到井口充的父亲也会说出这种话,“要干什么坏事,他们总是在一起的,不是吗?”
井口直武不停扯着马球衫的衣领。
“他是受到大出的唆使才干坏事的,而且还抢在前头干。他就喜欢瞎起劲。”说着,他朝账台那边瞄了一眼,“二月份打伤四中一年级学生的那件事,就是这样的。”
作为父亲,也太口无遮拦了吧?
“带点恐吓性质,多半是出于恶作剧。结果闹过了头,变成了那样。”
他也顺便替儿子开脱一下。
“校内审判和二月的那起事件无关。”凉子说。
井口直武用怀疑的视线打量着凉子。
“信上都写了些什么?”
“一些希望井口协助的事。”
“小充他能帮你们什么忙吗?”
“是的。希望他能告诉我们真相。”
井口直武嘴角动了动,却什么也没说,既不像欲言又止,也不是在字斟句酌。
带着一种莫名的不安,凉子的心头浮起一个念头。目前为止没有见过,甚至是根本不想见到的某种景色浮现出来。
井口直武一直在怀疑,自己的儿子和柏木卓也的死有某种关联。刚才他说得清清楚楚,井口充是受了大出的唆使才干坏事的。当着检察官凉子的面,他并未声称儿子什么都不知道、什么也没干。而一般来说,当家长的第一反应总是这样的。
这么说来,自举报信的事被炒得沸沸扬扬之后,这个家庭内部是否一直飘荡着与凉子心中一样的疑惑?他们其实一直在怀疑,井口充紧紧跟随的大出俊次真的弄死了同班同学柏木卓也。
井口直武这位父亲的眼睛——井口充老上三十年、劳累三十年并厌倦人生后便会拥有的这双眼睛深处,隐藏着对亲生儿子的不信任。
“桥田那里你也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