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的。”重重点头后,神原和彦直直地仰视着藤野刚,说道,“我想和您见面,是因为我还有另一个请求。”
藤野刚不由自主地停下了擦汗的手。
“柏木卓也去世的那天晚上,大出家来了三位客人,一直待到凌晨两点多。估计是‘环球兴产’的人吧。”
藤野刚扭头注视着神原端正的脸庞。
“那时,三人中很可能有谁见过大出。对此我想确认一下,因为大出俊次的不在场证明或许能因此成立。”
藤野刚心中暗忖道:喂喂,他到底想干什么?
“‘环球兴产’是大出社长的同犯吧?他们那边的相关人员也应该被捕了吧?”
“是又怎么样呢?”
“凭我们的力量无法接触那三名客人。他们在圣诞夜与大出社长见面,也许是为了商量纵火的事,或许还谈过土地出售的事宜。”
神原停下来喘了一口气。
“你们在审讯时,能不能问问那三名客人,那天夜晚,他们是否见过大出俊次?我们需要这样的证言,却没有能力获得。拜托了!”
神原站起身,郑重其事地鞠了一躬。看着他的头顶,藤野刚一时无言以对。这孩子,可真会吓人一跳。
“你先坐下吧。”
神原躲着藤野刚的眼神,乖乖坐下了。
“‘环球兴产’的事,是今天早晨听凉子说的吗?”
藤野刚心想:即使如此,他的反应也太快了。
然而,神原却摇了摇头:“不是。我早就知道了。”
我不该感到惊讶。因为他连“烟火师”的事情都打听到了。
“那你是从哪里听来的?”
“我不能说。”
依然底气十足,不过他的声音略有些颤抖。
“大出家的顾问律师……不是吧,那位先生跟我一样,要你们远离纵火案。”
神原沉默不语。
“可就算这样,你们还在想方设法打探线索。”
真是些不肯听大人忠告的小鬼。
藤野刚叹了口气,同时调整说话的语气。
“去年圣诞夜的来客就是‘环球兴产’的相关人员,你作出这样的推测,有什么依据吗?”
“有。但具体内容无可奉告。”
他也太有种了,简直有点得意忘形了。
“我觉得这有点异想天开。大出社长再怎么独断专行,也不会在自己家里和人商量这种事吧?”
犹豫片刻后,神原和彦看着藤野刚的眼睛,说道:“会的。如果有不得不这么做的理由。”
“什么样的理由?”
“譬如,让‘烟火师’查看房屋构造,确认家庭成员的长相。”
藤野刚的眉毛抖动了一下。他暗自责备自己:太不谨慎了!
“还有电线的走向、家具和家电的位置,这些都需要‘烟火师’进行实地考察。再说,大出社长自己可能也要做一些准备工作。”
话一说开去,神原的声音便不再颤抖。藤野刚为了不表露惊讶的神情,就只得恶狠狠地板起脸来。
这小鬼到底是什么来头?简直叫人难以置信。
“嗯,你说的这些,我明白。”为了隐藏起对神原和彦的钦佩,藤野刚故意慢吞吞地说,“很遗憾的是,我并不参与大出社长与‘环球兴产’这桩案件的侦破工作。”
“这就需要你……”神原不假思索地加重了语气,可在藤野刚的严厉注视下,他的态度又软了下来,“当、当然了,我知道自己的请求有点强人所难。”
“是的。你的要求非常过分。”
“可是,这可关系到大出俊次的名誉啊。”
“和我有关系吗?”
神原的脸色也变难看了。
“既然是校内审判,就是校内的事情,应该在校内解决。”藤野刚说。
神原瞪起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藤野刚。藤野刚也以同样的眼神盯着他。
“您的意思是,不惜抛弃大出?”
“你们是不会抛弃的吧?我只说跟我没有关系。”
“在极有可能验证他的不在场证明的情况下?”
“不能采取别的方法吗?”
“如果有别的方法,还需要恳求您吗?”大声说出这句话后,神原和彦哭丧着脸,猛地低下了头,“所、所以要请求您。"
声音越来越低,眼神也变得游移不定。
“对不起了……”
藤野刚觉得很累。他要拼命忍住笑,还要忍住伸手去拍眼前这名少年肩膀的冲动。
了不起,这个小鬼真了不起。他的父母是什么样的人?他们是怎么教育他的?他们为这个孩子感到自豪吗?还是觉得抚养这样的孩子太辛苦?就像自己对凉子的感受一样?
“这条路并没有错。”
神原和彦抬起了头,似乎感到很意外。
“只是太性急了。再好好把握一下。”
神原小小的喉结在细细的脖子里上下移动了一下。他轻声咕哝道:“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
他的话语中首次现出几分懦弱。藤野刚将目光转向喷水池。
“我或许能找出那三个人,或许不能;关于去年十二月二十四日夜里发生的案件,或许能取得证言,或许不能;或许会有同事告诉我那些信息,或许不会。”停顿片刻后,他接着说,“即便条件齐备,我也不知道自己会不会愿意告诉你。”
藤野刚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胸口。
“希望你能用热情来打动我,让我愿意告诉你这些信息。这对你很重要,可我不知道,你是在经过努力依然走投无路的情况下提出请求,还是仅仅为了让自己轻松赢得诉讼。至少在你展示出你的努力前,我无法判断。”从喷水池的边沿上站起身,藤野刚又说,“开庭后,我会去旁听。”
神原和彦并没有跟着站起来,依然怔怔地坐着。
“你抛出一块石头,‘咚’的一声掉在我的池塘里。这块石头到底会激起多方的波浪,还得看你。不,应该说,还得看你们。”
他想起了野田健一,因而纠正了自己的话语。
“今天,野田在做什么?
神原如梦初醒似的回答道:“在家等大出的电话。”
“大出经常跟他联系吗?”
“今天早晨出了住宅搜查的事,大出首先通知了他。”
藤野刚胸中有一股暖意正渐渐弥漫开来。那个大出俊次竟会首先想到通知那个野田健一?这样啊,原来如此。
“你不太了解他们的过去,也许不会有太深的感受。其实,这可称得上是个翻天覆地的变化。”
“嗯,好像是这样的。野田很有能力。”神原和彦说,“我觉得即使没有我,他一个人也能干好。”
“不,这就不对了。应该说,正因为有了你对他的刺激,他才会有这么大的改变。”
藤野刚突然想起一个问题,明明很重要,可之前一直忘了问。
“你是为了什么才当辩护人的呢?虽然我听凉子讲过一点,但总觉得非常不可思议。你难道不觉得辩护人的工作很麻烦吗?”
他会作出聪明学生的回答吗?譬如见不得别人平白无故地受冤枉,觉得大出太可怜,诸如此类。他也许会采取避实就虚的回答方式,说这事儿挺有趣,正好用来打发暑假的空闲时间,等等。
神原和彦并没有马上作出回答。如果他沉默的时间再长一些,藤野刚也许会以为他心不在焉,根本没听到自己刚才的提问。
事实上,他在犹豫如何回答,就像打牌时不知该出哪张牌一样。
藤野刚等待着,兴趣盎然地等着他的回答。
神原和彦开口了:“因为我有责任。”
藤野刚大为震惊。但更震惊的是说出这句话的神原自己。他叹了一口气,连这声叹气似乎也隐藏着太多复杂的意味。
在审讯室面对着犯罪嫌疑人时,藤野刚时常会有这样的感觉。在相互试探和相互妥协的过程中,时不时会出现这样的小插曲。简而言之,就是打错了牌。
“我的意思是,既然接受了这个角色,我就负有相应的责任。”神原和彦急忙补了一句,随后移开了视线。很明显,他想蒙混过关。因为藤野刚问的正是他为何要接受这个角色。
真正的回答,也就是他真正的动机,如今他正在极力回避。作为经验丰富的刑警,藤野刚自然不会看不透这一点。
与此同时,神原和彦肯定也知道,自己被对方看透了。他在出汗,不是因为热,而是由于内心的感情变化而涌出的汗水。
他心里一定隐藏着什么。
“你……”
“大出他……”
后者的音量盖住了前者。眼睛注视着干燥的地面,神原和彦说:“他是绝对孤立的。除了我们,再也没有别的朋友了。”
藤野刚默默地点了点头。
“我想为他做一点力所能及的事。在这方面,我有责任。”
他在往出错的牌上扔下新的牌,想盖住那张牌。这等于在说:刚才的不算、不算。
他的真心在哪里?
“我也觉得自己时常会有些意气用事,做得有些过头。野田也会经常提醒我。失礼之处,还请多多原谅。”
他收起牌,整理好,放回口袋。
既然如此,估计再怎么追问,他也不会说了。良机已失,时不再来。如果他现在愿意讲,当初就不会主动接下辩护人的角色了。这个少年带着一层薄薄的阴影。
凉子没有注意到这一点。野田健一又如何呢?大出俊次呢?
藤野刚对眼前这名少年产生了崭新的兴趣,同时也感到前所未有的担优:“快回去吧。说不定大出已经打电话过来了。”
在藤野刚的催促下,神原和彦站起身来,身子微微晃了一下。
“给你。”藤野刚将名片递到他的面前,“我把话说在前头,如果你为了一些不着边际的事情打电话来,那我今天说过的话就全数作废。这样可以吧?”
“好的。”接过名片后,神原说;“没问题。谢谢!”
颤抖的声音,游移不定的眼神,这一切已荡然无存。他恢复了令人恼火的冷静。他的表情表明了他的决心:我再也不会出错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