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津崎先生那张豆狸般的脸痛苦地扭曲着:“是啊。怎么说呢……多少有点大意了。”

“今天,惠美子说是要去公寓拿点东西。”

她告诉母亲,只是外出时顺便去一下。

“我要是跟她一起去就好了……”森内老师母亲低语着,很快又开始泣不成声。

“这可不是‘这么做就好了’的事啊。”佐佐木吾郎的话像是在给两个大人打气似的,“垣内美奈绘就是个恣意妄为的变态狂,森内老师再小心也没用。”

“不见得。”一个尖锐的声音响起。说话的是藤野凉子。她脸上的肌肉也绷得紧紧的,仿佛忍耐着牙痛。“这或许是我的过错。”

津崎先生不禁大吃一惊,探出身子问道:“藤野同学,你这是怎么了?你想说什么?”

“是这样的,老师。”即使咬紧牙关,凉子还是抑制不住嘴角的颤动,“垣内美奈绘的事,我自作主张告诉了HBS的茂木记者。”

“啊!”健一也想起来了。

“没有得到森内老师的许可,我擅自告诉了他。他当时很吃惊,说过要去确认一下。所以,说不定……”

接触茂木记者后,垣内美奈绘得知森内老师调查过她的所作所为,可能还知道森内老师要在校内审判中证明清白。这样的话,垣内美奈绘陷害森内老师的企图不就全都泡汤了吗?

“你是说,垣内美奈绘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于是采取了行动?”佐佐木吾郎低声嘟嚷着,神情呆滞。

健一只觉得后背发冷。没错,一个怀恨在心的人完全有可能做出这种不理智的行动。

藤野凉子的脸色出奇地苍白,这显然不仅仅是受到荧光灯照射的缘故。

“我认为这种可能性是不存在的。”说话的是神原和彦,“如果动机如此,那垣内美奈绘应该更主动一点,不会傻等着森内老师回到江户川芙拉尔小区来。一般而言,得知自己的计划已经败露,首先想到的应该是逃跑。”

“神原同学所言极是。”

一个声音从意想不到的方向传来。所有人都扭头朝那边看去。

“怀疑自己的判断,可不像你藤野凉子的作风。”

那人说起话来大模大样,还对凉子直呼姓名。他在荧光灯的照射下,沿着走廊大步流星地朝候诊室走来。

来者正是在校内审判中担任法官的井上康夫。白衬衫,黑色校服长裤,银边眼镜闪着寒光。他还特意换了衣服呢——健一多管闲事地想道。

井上康夫的身后还有两名成年男人。一般而言,说成“井上康夫在两名大人的陪同下前来”才是顺理成章的,可眼下的光景显然正好相反,一副井上法官带着两个跟班上场的架势。

两个男人中,一个四十不到,还有一个似乎年近五十。年轻的那位没穿西装,但也是衬衫领带,皮鞋程亮,给人整齐干练的感觉。年长的那位上身马球衫,下身一条松垮垮的长裤,脚上穿着运动鞋,似乎马上要去打高尔夫球。

“不管怎么说,你们把法官我排除在外,也太不像话了。”井上法官走到早已被他的气势压倒的津崎先生和森内老师母亲的面前,端正姿势,毕恭毕敬地说,“久违了,津崎老师,我是井上康夫。以这样的方式再次与您见面,真是出乎意料,也相当遗憾。”

“嗯。”津崎先生只是点了点头。

“您是森内老师的母亲吧?此次森内老师遭遇大难,深表同情。我相信她一定能早日康复。也请您多多保重。”

说完,他鞠了个九十度的躬,标准得就像用尺子量过似的。哭得两眼通红的森内老师的母亲“啊”地回应了一声,鞠躬回礼,仿佛这样已然是尽了最大的努力。

一种与眼下的场景极不相称的宽松气息从健一身后传来。他回头一看,发现跟着井上康夫一起来的两人中,那个年长的家伙正极力憋着笑。两位大人还直挺挺地站在走廊通往候诊室的连接处,年轻的那位态度还比较端正,而穿马球衫的那位眨着小眼睛,一副愉快又赞赏的样子。

“井上。”在一片中了邪似的氛围中,还是佐佐木吾郎清醒得比较快,“你怎么会来的?”

“我接到了北尾老师的电话。这不是紧急事态吗?”井上康夫单手叉腰,“我觉得我也应该赶过来。北尾老师也是出于这样的目的才通知我的。你们又是怎么回事?”他又开始斥责起来,“确实,离开庭还有些日子,可别忘了我也是校内审判的相关人员,而且是最重要的相关人员。”

森内老师的母亲像是再也忍不住了,“噗”的一声笑了出来。即使眼里还噙着泪,她的笑也是发自内心的。

“我想起来了,惠美子也提到过。你就是井上同学吧?听说你是全年级最优秀的学生,非常能干。”

“不敢当。”井上康夫毕恭毕敬地鞠了一躬。

“井上。”佐佐木吾郎又发话了。

“又怎么了?”

“他们是谁?”问的自然是站在门口的那两个男人。

井上法官丝毫不为所动。端正精致的脸庞在白色荧光灯的照射下显得更加聪慧。

“我也不知道。只是偶然从大门口一起来到了这里。请问你们是什么人?”

穿马球衫的男人终于撑不住,笑了起来。佐佐木吾郎的父亲也笑了,他脸上的表情似乎在说:只有井上才会说出这种话来啊。

“啊呀,不好意思。我简直看呆了。”穿马球衫的男人语气相当坦率。

津崎先生欠身道:“河野先生,你好。”

哎?全体学生的目光齐刷刷地转向了他。

“是的。我就是河野调査侦探事务所的河野良介。我的头衔是所长。而这一位……”说着,他很亲热地把手放在身边那位打领带的男人肩上,“就是垣内美奈绘的丈夫,垣内典史先生。”

即使面对眼下的状况,大人们依然要忙着交换名片。对于还没有名片这种便利小道具的初中生,就只能靠津崎先生一一介绍了。

在健一的眼里,河野所长就像一个来到昆虫博物馆的少年爱好者,目不暇接,兴奋异常。明知道在目前的状况下表现出兴奋和愉快十分失礼,却拼命克制也无济于事。看来,这位河野所长对眼前的六名初中生极具好感。

“真了不起。在您的学生中,他们都算是出类拔萃的吧?”

他在向津崎先生搭话。原来如此。那他确实可能说出“愿意免费为校内审判提供调査服务”之类的话。

倒是被晾在一旁的垣内典史显得很尴尬。看到河野所长又是赞美又是感叹,他只得百无聊赖地缩着脖子站在墙边。

“河野先生……”或许是实在感到无地自容,他低声喊了一句。河野所长这才回过神,赶紧对大家说明:“真是对不起了。是我联系了垣内先生,把他拖来的。”

垣内典史畏畏缩缩的,尤其不敢与森内老师的母亲面对面。他猫着腰,仿佛身处一座看不见的洞窟。

“美奈绘闯下如此大祸,我真是不知该如何道歉才好……”垣内典史说完便低头鞠躬。河野所长也陪着他一起向大家鞠躬。

“夫人,这次确实是一起非常不幸的恶性事件,但垣内先生从未预料过这个结果。对此,还请您多多谅解。”河野所长说。

森内老师的母亲默不作声地低着头。河野所长的话,道理一点没错,可从感情上还是很难接受。

“事态究竟如何发展至此,目前几乎一无所知。不过,听警察们说,今晚七点钟左右,住在正下方三楼的人听到四楼走廊上有女人争吵的声音。估计就是森内老师和垣内美奈绘。”河野所长继续说,

“如果真是如此,说明在我们査清偷盗举报信事件的真相后,森内老师和垣内美奈绘还是第一次见面。也许两人间发生了口角,最后垣内美奈绘恼羞成怒,最终作出伤害行为。”河野所长身体略微前倾,轻声喊道,“藤野同学。”

垂头丧气的凉子闻声抬起头来。她的眼睛通红通红的。

“我理解你自责的心情,可你这是在自寻烦恼。HBS的茂木记者没有接触过垣内美奈绘。他绝不是如此轻率的人。”河野所长解释道,“在你们学校的事情上,他确实有点过分。但他毕竟是个专业的记者,不会不知道,在目前情况下直接去找垣内美奈绘,只会惹出更大的麻烦。”

凉子依然沉默着。

“三天前,茂木记者到我这里来采访过。”河野所长面对大家说道,“他说已经听森内老师讲过了,我也没什么可保留的。我将调査内容告诉了他,他似乎触动很大。”

在此之前,他从未注意到还有垣内美奈绘这个人。

“我们达成一致意见,认为必须慎重对待此事。因此,藤野同学担心的情况并不存在。”

凉子双手捂着脸。萩尾一美抱住了凉子的肩膀。

“我以为那是由于我的过错……”凉子哭了。

“没有这种事,你放心吧。”萩尾一美安慰道。

“在那件事上,惠美子的好胜心比较强。”森内老师的母亲小声说,“她撞见垣内女士后,可能说了些偏激的话。”

健一心想:看到对自己下损招的邻居站在眼前,自己又掌握了确凿证据,一时冲动说上两句,也完全在情理之中。

“如果对方是个男人,说不定还会害怕,”萩尾一美说,“同样是个女人,就没什么可怕的了。如果我是森内老师,恐怕也会说她几句。‘别装模作样了。你做的那些见不得人的事,我全知道。’诸如此类吧。”

然而,这些话语导致垣内美奈绘恼羞成怒。

不,与其说是愤怒,不如说是害怕。毕竟东窗事发了。

仅凭心中的妄念悄悄陷害他人,自以为得计,可事实并非如此。如今,自己算计的人就站在眼前,对自己说:穿帮了,我要报复你!垣内美奈绘心慌意乱,只想到无论如何也不能让森内老师开口。森内老师必须消失。于是她失去理智,采取暴力手段。

她逃跑了。也许现在她已经回过神来,正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惊恐不已吧。

健一心底有一块重物“咚”的一声掉了下来。

在无法控制的愤怒和恐惧的驱使下,不顾一切地作出破坏性的暴力行为。当疯狂的瞬间过去,神志恢复清醒后,又会被自己闯下的大祸压垮。

这和神原和彦的生父做过的一切如出一辙。

「还活着就好。」

看来,方才神原和彦的这句话并非出于对垣内美奈绘的同情。他冷静地说出了这起事件的可能结局,因为这是他亲生父亲的下场。

“我说,”萩尾一美娇滴滴的语气显得相当不合时宜,“垣内先生。”

“啊?”

垣内典史的外表千练,充满成功人士的气息。如果在平时,听到一个初中女生喊自己的名字,他肯定不会像现在这样诚惶诚恐。

“或许是我多管闲事了吧。垣内先生,您待在这里合适吗?说不定您夫人会打电话联系您。”

垣内典史垂下肩膀:“没事,我家有警察。”

“哦,是这样啊。那就不用担心您夫人跑去杀死您了,对吧?”

佐佐木吾郎立刻按下萩尾一美的脑袋,自己也跟着一起向垣内典史鞠躬:“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这家伙说话不知道轻重。我替她向您道歉。”

垣内典史沉默着,依然很萎靡。就连差点变成墙壁一部分的佐佐木吾郎的父亲也开口说:“真是对不起。”

河野所长苦笑道:“协助垣内夫妇调停关系的那位金永律师可是处理离婚问题的老手。就连一味顽固的美奈绘也开始松动,愿意倾听他的建议。垣内美奈绘如果要联系某个人,估计就是金永律师吧。他已经作好准备了。”

“我呢,呃……”垣内典史吞吞吐吐地说,“也受过金永先生的斥责,他说我太自私了……近来,我正在努力改变自己的态度。”他的话音越来越小,停顿片刻后,又说了句,“真对不起。”

“人生越轨一步便是黑暗。”河野所长说道。他似乎想帮垣内典史打圆场,可这话实在不太高明。

健一无法集中精力。他看了看墙上的挂钟,快到凌晨两点了。虽说由于紧张,他毫无睡意,可到底还是很疲倦。

藤野凉子的眼泪已经干了,内心也恢复了平静,嘴巴却仍然抿得紧紧的。时不时看上凉子一眼的佐佐木吾郎此刻也沉默了。萩尾一美打起了哈欠。她刚才会那样提问,或许是因为太无聊了。

神原和彦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睛。

森内老师的母亲所说的警察,没有一点要回候诊室的迹象。会不会守在医院大门口呢?好像没有必要吧。森内老师被救护车送进了哪所医院,垣内美奈绘不可能知道。也许对警察来说,在听取森内老师母亲的陈述后,除了等待森内老师恢复意识,也无事可做了。

手术还顺利吗?

班主任卷入案件惨遭杀害,这种事情以前连做梦都不会想到。自参与校内审判以来,健一,不,应该说在场的六名初中生就一直将“死”“杀人”“自杀”等词语挂在嘴边,习以为常得像在谈论早餐、社团活动和定期考试。这当然是没办法的事,可多少有点太不当一回事了。于是,不知是命运之神还是正义女神,为了吓喊他们,便安排了这样的事件。

健一如此思考着,不知不觉打起了盹。

·

清晨五点,森内老师的手术结束。她保住了一条性命。

听着主刀医生不动声色的说明,森内老师的母亲又哭了起来。津崎先生抱住了她的肩膀。

在医院里度过整整一夜的垣内典史和河野所长,鼻子底下和腮帮子上冒出了一片淡淡的青黑色。原来成年男人是在夜里长胡子的呀。

河野所长安慰了森内老师的母亲几句,就和垣内典史一同回去了。临走时,他对初中生们说:“你们回去后也要好好休息。之后还有许多事情要做呢。”

他的脸上完全是一副激励战友的神情。

在回家的汽车内,大家集体沉默不语。萩尾一美哈欠连连,凉子将脑袋靠在车窗上犯迷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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