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旁听席上仍处于中场休息状态,悠闲地摇扇子挥手帕的人们,纷纷停下了手上的动作。

“我能做的,只是跟大家谈谈卓也的情况。哦,不。我觉得如果大家想听,我就来说一说。所以我来到了这里。”

神原辩护人“嗯”地应了一声。

“我也想通过校内审判,来了解作为父母的我们所不了解的,卓也在学校面对朋友时展示出的风貌。当然……”或许是觉得哑着嗓子说话很难受,他干咳了几下,清了清嗓子,“即便了解这一切,卓也也不会回到我们身边,因此丝毫无法减轻我们痛失爱子的悔恨。我妻子,卓也的母亲就认为,无论卓也的死是怎样的恶性事件或事故,当父母的都难辞其咎。所以她不想参与校内审判。”

柏木则之的语调毫无抑扬,甚至有点有气无力。他的这番陈述,至少在佐佐木礼子听来,并非悲痛得使人无地自容。

相反,她只觉得自己被深深吸引住了。

“我——当然也和我妻子认真讨论过……”

这时,柏木则之的视线第一次扫向井上法官和检方席位。

“我想知道,大家在这里到底要作出怎样的尝试。坦率地说,对于大家能否查清卓也死亡的真相,我并不抱太大的希望。和卓也一样,你们都还是些孩子。可尽管如此……”他重新面对辩护人,“既然我已经作为证人出庭,就会尽量回答询问。拜托了。”

神原辩护人默默地回以一礼,然后说道:“询问会相当耗费时间,请您坐下吧。”

辩护人拿起手边的文件刚要打开,文件却“哗啦”一声掉落在地。在寂静的法庭,这一声“哗啦”便显得出奇地响亮。

礼子看到他做了个深呼吸。

“我首先要问的是,”将打开的文件放回桌上,神原辩护人抬起头,“如今,柏木先生您认为,柏木卓也是由于什么原因死去的?”

他单刀直入,一开口就是这个敏感问题。

柏木则之回答:“不知道。”

“您不知道吗?”

“是的,我自己也很混乱。曾有一段时期,对卓也的死因我有着自己的理解,现在却丧失了那样的确信。不……”他急忙补充说,“那时也只是自以为知道,因为并没有让我确信卓也死因的物品。”

措辞严谨得令人心酸。

“就是说,以前并不像现在这样混乱,是吗?”

“是。我想是这样的。”

神原辩护人点了一下头,从文件中抽出一张纸。

“那接下来,将询问柏木先生心情发生变化的过程。”

他轻轻地举起手中的纸张,向法庭展示。

“去年十二月二十八日上午十点,在火葬场‘东邦大厅’举行了柏木卓也的告别仪式。这是临出殡前,丧主柏木先生所作发言的底稿。柏木先生一直保存着当时的底稿。我将其作为辩护方的第二号证据提交法庭。”

井上法官身体前倾,郑重其事地问:“证人允许这么做吗?”

“是的。是我主动给神原辩护人看的。”

“本法庭受理了。井上法官简短地说。

“现在,我读一下发言稿后半的部分内容。”

神原辩护人的目光落到了底稿上。

“圣诞夜,卓也为什么会去学校?他有没有爬上屋顶?直到现在我们都不清楚。当时的卓也是怎么想的,又为什么选择了死亡,我们也不得而知。如果时光能够倒转,让卓也亲口回答这些问题,我宁愿用生命交换这个机会。”

神原辩护人直白地念着底稿,旁听席上掠过一阵低声的喧嚣。

“卓也没有为我们写下点什么。他就这样默默背负着一切,踏上了旅途。或许是不想让我们为他担心吧。”

陪审员仓田真理子用手蒙住了自己的眼睛。

“柏木先生的发言是这样结尾的——要珍重生命、善待生命。就把这些当作卓也的遗言吧。我相信,那孩子的在天之灵肯定也是如此坚信的。或许正是这份坚信,才让卓也选择了死亡。”在一片寂静之中,神原辩护人说道,“回忆当时的情景会令人痛苦。真是对不起。请问,我刚才朗读的发言内容是否有差错?”

“没有。”

“您还记得发言的内容吗?”

“我一直都记得,从来没有忘记。”

再次深呼吸并点头后,神原辩护人继续说:“仅就该发言的内容来推测,在举办告别仪式的那段时间,柏木先生认为柏木卓也是自己选择死亡的。请问,这样的理解是否有错?”

证人柏木则之毫不犹豫地答道:“没有。”

“那当时您为什么会那样想呢?”

所有来场者的视线都集中到了柏木则之身上。

“最大的理由,当然还是……”他的语气依然很平淡,“卓也那时总是闷在家里,好像正为什么事而苦恼。”

柏木则之举起手按住自己的额头,很快又放下了。

“在丧主发言中我也提过,卓也原本就是个想得很多的孩子。他有个毛病,一些大人或普通的孩子从不会深人考虑的问题,他也会非常关注,不知不觉就会钻起牛角尖。”

“请允许我确认一下。”神原辩护人看着发言稿念道,“卓也是个想得很多的孩子。”

“对,就是那一部分。”

“您述说,‘他总是会对一件事过于投人,难以自拔。’‘或许是那孩子太过单纯了吧。’”

“是的。我至今仍然是这么想的。”

“柏木卓也有考虑问题过于深入的癖好。特别敏感,热衷思考,是吗?”

“就是这么回事。所以……”

停顿片刻后,柏木则之又滔滔不绝起来。

“当时看到卓也拒绝上学,我并没太当一回事。当然,我也没有轻视,因为卓也常常深入思考一些普通孩子不怎么放在心上的小事,我想他不愿上学的原因可能源自于此。我的意思是,他会拒绝上学,未必是因为成绩不好、跟班主任合不来、和伙伴们相处不融洽等具体的缘由。卓也心中的烦恼可能更抽象,是偏向于哲学性的东西。”

“柏木卓也的烦恼或许源自他的内心,可以这样理解吗?”

“是的,是的。就是这个意思。”

证人柏木则之话语间的气势明显增强了。

“从古至今,这样的孩子或青年和死亡的亲和性往往很髙。古典文学会频频采用这种题材。我想到,怀着类似烦恼的卓也也许会被吸入死亡的黑洞。至少在告别仪式那会儿,我是这么想的。”

将手中的稿纸轻轻放回文件中,神原辩护人的手放在了桌面上。

“我想针对这种抽象而带有哲学意味的烦恼再询问几个问题。柏木先生,您和卓也就这方面的话题交谈过吗?”

证人重重地点了点头。“交谈过。交谈过好多次。”

“在什么时候?”

“从那孩子还很小的时候就开始谈论这些话题了。最早大概是在他小学三年级的时候。”

“都说了些什么?”

“关于家里养的小鸟。那是一对金丝雀,其中一只死掉了。当时,我们是从有生命的小动物为什么会死去开始谈起的。如果只是因为自己喜欢的宠物死去而感到难过,那任何孩子都会这么想。可卓也是这么问我的……”

「金丝雀知道自己是活着还是死了的吗?金丝雀会不会不想死呢?」

“当时是雄鸟死了,剩下一只雌鸟。卓也就问我,剩下的那只雌鸟会不会难过?金丝雀会有这样的感情吗?”

神原辩护人和他的助手们都不动声色,被告大出俊次倒是露出了不知所措的表情:原以为是熊猫,仔细一看,原来是外星人啊。

“我回答说,也许金丝雀不明白什么叫作死亡。但雄鸟不在了,雌鸟一定会知道。于是卓也就问我,知道‘死亡’这个概念的只有我们人类吗?我回答说,大概是这样的。”

证人摸着自己的额头。法庭里太闷热,他开始出汗了。

“我当时认为,卓也在考虑‘死亡’的同时,也同样在考虑‘生命’。那孩子从小就体弱多病,我和我妻子都担心过他会不会过早夭折。卓也本人应该也知道自己的体质不如其他孩子。他会去考虑‘死亡’或‘生命’,从某种意义上说,是顺理成章的事。也许想得太早了一点,但我认为,认真对待这些问题对孩子绝非坏事。因此,每当卓也提出这方面的问题,我都会认真思考,尽力回答。”

旁听席上传来几声叹息。

“类似的谈话,在这之后还有过多次,是吗?”

“是的。有时是在卓也生病卧床的时候,有时是某位亲戚去世的时候,有时是他读完某本书谈起感想的时候。”

急切诉说着的柏木则之谈到这里,重重地叹了口气。

“卓也是个早熟的阅读爱好者。上小学高年级时,他便开始阅读面向成人的文学作品了。每当读到主人公死于非命或遭受命运作弄时,卓也就会怒不可遏……”

“怒不可遏?”

“是啊。”证人微微一笑。这是他出庭以来首次露出笑容。“他真的会发火。他会问:死亡真的这么不讲道理吗?世道真的如此不公平吗?”

“每当这种时候,柏木先生您都能耐心地跟卓也交谈吗?”

“是的。可随着这孩子的长大,便开始出现我无法回答的问题,或是说不过他的情况。”

“是在谈论什么话题的时候?”

证人思考片刻,斟酌字句后答道:“人生有意义吗?人到底为了什么而活?死亡对任何人都是平等吗?诸如此类。”

面对一一列出话题的证人,这次轮到神原辩护人微微一笑。

“都是些很难回答的问题。”

“是的。尽是些难以回答的问题。此外还有一些,比如‘世上有没有绝对正确或绝对错误的事?’‘有没有百分之百的善和百分之百的恶’等等。我都没能好好解答。”柏木则之低声说,“我告诉他,这些都是人类永恒的命题。他听了很生气,说我在糊弄他。那孩子简直是个小人精。”

他的语气十分温柔,还带着几分骄傲。

“由于卓也性格敏感,还从小体弱多病,对他来说,死亡并非与己无关。许多普通的孩子不会放在心上的事物,他也会深入思考。而这就是他死亡——自杀的原因。柏木先生,您当时就是这么认为的,对吗?”

柏木则之证人重重地点了点头,答道:“是的。是这样的。

“好的。下面我要询问卓也去世之前的情况。您是什么时候知道他拒绝上学的事呢?”

“在他不上学的第五天,听我妻子说的。”

“第五天?而且不是卓也本人说起的?”

“是的。说来惭愧,如果不是我妻子告诉我,我真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才会知道。我工作很忙,休息天也常常要出差或招待客户。”

“可即使如此,您还是经常和卓也交谈,是吗?”

“你是指刚才所说的那种交谈吗?”

“是的。那些话题相当深入啊。”

“是的。不过那些交谈基本都是突发的,譬如一起吃饭的时候,或者晚上睡觉之前,而且都是由卓也主动向我提问的。”

证人歪了歪脑袋,似乎又不知该怎么说才好了。

“老实说,除此之外的日常话题我们很少谈及。比如电视节目的内容、他和朋友间的关系、学校里发生的事等等。我工作忙,卓也也不爱多说话,因此除了讨论问题之外……”

“日常交谈的机会很少,是吗?”

“是啊。可是,父子之间不都是这样的吗?我跟我父亲就从来不谈日常琐事,只在有急事的时候交谈一下。不过,我和我父亲之间没有谈过卓也和我谈论的那些话题。直到卓也去世为止,我一直认为,我们父子间的交流应该算十分深入并且充足的。”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几乎听不见了。

神原辩护人也略微放低音量:“我冒昧地问一句,您认为拒绝上学是很严重的情况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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