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井上法官点点头,催促他继续说下去。

“根据检方的说法,柏木的死和他与被告的感情对立有关。然而,增井证人和被告之间并不存在感情对立。增井望不认识被告及其同伴,暴力事件发生前,他们没有任何来往。被告只是认为正好路过的证人身材瘦小,性格文弱,是个极佳的敲诈对象,于是对他动用暴力,致使证人身受重伤。这是一种突发性的暴力行为,而根据检方的说法,柏木事件是有计划的暴力行为。这两起事件的性质完全不同。我希望各位陪审员不要只注意结果,要关注暴力事件发生的原因和过程。”

旁听席上寂静无声。在通过随机抽签得到旁听机会的人们之中,有一些是看到昨天的电视节目才开始关注校内审判的。这些凑热闹的人还是第一次领教神原辩护人的口才,难免会目瞪口呆。

“我可没受过同学的欺负!”证人脸色微变,反驳道,“只偶尔受到点嘲笑罢了……”

部分旁听人员像是刚刚回过神来似的,又笑了起来,惹得凉子瞪起眼睛,扭头扫视了一圈。

“我从未受过欺负,二月那次也是头一回遭到敲诈。”

“明白了。我的提问到此为止,谢谢。”神原辩护人坐了下来。

等到旁听席恢复平静后,凉子慢慢站起身来。

“法官,我需要再次进行主询问。”她立刻将视线停在了证人增井望的脸上,“增井,你现在对大出有什么想法?有什么话要对他说吗?”

有话想说就直说。把那些别人让你忘记的事,全都说出来。

“我希望他在法庭上说真话。”

“你是说,在柏木事件上,要老老实实承认事实,是吗?”

“是的。不过,如果确实没有关系,说没有关系就好。希望他坚持住。”

“希望他坚持住?”

“是的。如果大出觉得麻烦自暴自弃,连没做过的事情都承认下来,那就和听从别人,将有过的事情说成没有的我一样。我觉得这要不得。”

这不是身为检察官的凉子希望听到的话,却是作为初中生的她所期待的。

“还有……”增井望脚在发抖,音量变小了,“这次校内审判结束后,希望他能向我道个歉,哪怕一次也行。”

被告逃避似的一直低着头。

“谢谢!”凉子坐了下来。

增井望向法官和陪审员们低头鞠了一躬,离开了证人席。他并没有走向旁侧的出入口,而是在众目睽睽之下通过旁听席一侧的通道,朝体育馆后方走去。他父亲从旁听席上站起身,分开其他坐着的旁听人员,目不斜视地向自己的儿子走去。

走到儿子身边后,父亲抱住了儿子的肩膀。父子两人就这样一起走出了体育馆。

“怎么这样啊……”佐佐木吾郎一边用毛巾擦着脸上的汗水,一边嘀咕道,“老爸说来就来,事先打声招呼不好吗?”

“估计小望对他老爸说的时候,还不知道他老爸会来旁听。”一美的语调相当柔和。

藤野凉子静静调匀自己的呼吸。增井望是检方最后一名证人。所有的牌已经全部打出去了,今后只能依靠交叉询问来反击对方,将胜负赌在最后的宣判上。

“请传唤辩护方证人。”井上法官喊了一声。野田健一朝边门跑去,身影消失后,却迟迟不再出现。是不是证人迟到了?

这个今野努到底是什么人?

也许证人不在休息室,而是在旁听席上?凉子的视线扫向后方,突然看到一张出人意料的脸。那人低着头,坐在旁听席前方三分之一处的靠边位置,头发剪得很短,简直像个男孩子。她身穿T恤衫加牛仔裤,似乎在装扮上下了一番工夫,让人差点认不出来。

三宅树理的右边坐着她的母亲,左边则是陪伴她的尾崎老师。

为什么?

为什么事到如今突然心血来潮来旁听了?因为今天要询问大出俊次本人吗?

「藤野,你相信我吗?」

三宅树理没有注意到藤野凉子的目光。那件白色T恤穿在她瘦弱的身上,显得有点肥大,飘飘荡荡的。

“让大家久等了,这位是辩护方的证人今野努先生。”

伴随神原辩护人的介绍,一个身穿西装的高个子男人入场了。凉子觉得这人和自己的父亲一样,是个一年要穿三百天西装的主儿。

“请证人入证人席。”

凉子的心跳加快了。他不是自己认识的绀野,西装领子旁隐约可见的徽章应该是……

“请允许我确认你的姓名。你是今野努先生,对吧?”

“是的,我是今野努,受到本法庭的辩护人神原和彦的邀请,作为证人出庭。”

“首先,请你宣誓。”面对一个陌生的大人,井上法官的语气相当郑重其事。

证人嗓音清澈,口齿清晰,年龄四十上下,体格强健,虎背熊腰,像个运动员。

法官审理该证人的陈述书后,神原辩护人开口了:“我首先要问,今野努先生,你是本校学生的家长吗?”

“不是。对这所学校而言,我是个无关的外人。”

“请教你的职业。”

刚才凉子瞥见的徽章果然是真货。

证人回答道:“我是一名律师。”

旁听席立刻轻微地喧嚣起来。

·

“我通过司法考试,取得律师资格,到今年正好十年,现在从属于东京第二律师协会。”今野证人嗓音洪亮,吐字清晰。面对旁听席的聒噪反应,那张过于严肃的脸上浮现出不无自得的神色。

神原辩护入站起身来,开始他的主询问:“今天,整个法庭都为先生的到来感到惊讶。”

证人脸上露出爽朗的笑容。“因为货真价实的律师出场了?”

神原辩护人不好意思地笑了。“是啊。感谢您能参加我们的校内审判。”

“请多关照。在正式开始询问之前,我想对陪审员们说几句话。法官,我可以说吗?”

“哪方面的?”

“对于即将开始的检方、辩护方询问,我作好了回答的准备。但是,在回答询问之前,我想首先表明一下自己的身份。”

“请吧。”井上法官说道。

“各位陪审员,你们辛苦了。”

证人对九名陪审员微微鞠了一躬。除去惊呆了的胜木惠子,所有陪审员都还了礼。

“我并非应神原辩护人之邀的辩护方证人。真正的证人是我的委托人。我是受那位委托人的委托,代理他出庭作证。”他耐心地解释道,“我的委托人并非此次校内审判的被告,而是在校外真正的法庭上受到起诉,被追究罪责的人。我的工作则是在那场公开的刑事审判中,关注我的委托人是否受到公正的裁决,在必要时运用适当手段保护他的合法权利。”

陪审员们眨着眼睛注视着今野证人。

“我的委托人涉及的违法行为牵连了许多相关人员。其中,有的已经遭到起诉,有的尚在接受调查。那是一起相关人员众多,犯罪现场不止一处的复杂事件。到目前为止,刑事侦查尚未结束。”

今野证人暂停片刻,看了看陪审员们的脸。

“我是在这样的事件背景下来到这里的,这很关键,希望各位能够理解。我将在尊重委托人意志,符合委托人意图的前提下,尽可能坦率地回答证人询问中被问及的问题。倘若遇到与委托人在校外被追究的罪名,即遭起诉的违法行为直接相关的问题,或者遇到可能对委托人造成不利影响的问题时,我将不予回答。还有,即使委托人认为我可以回答,可我觉得作出相关证言可能舍对委托人造成不利影响时,我也将不予回答,或只作部分回答。”

看着陪审员们一张张绷紧的脸,今野证人露出笑容。

“不过,有一点请大家务必理解,我绝无轻视校内审判的意思。这也是委托人——被告的意愿。他虽然正受到拘留等待审判,却非常希望到这个法庭来作证,把自己知道的真相告诉各位陪审员。请大家理解我的委托人真诚的心意,拜托了。”

今野证人又鞠了一躬。全体陪审员再次还以一礼,这次胜木惠子也在其中。

“井上法官,多谢了。”今野证人也对井上法官鞠了一躬,回过头看向神原辩护人,“请开始吧。”

平日里一向伶牙俐齿的神原辩护人,此刻竟被对方的气势压倒,一时说不出话来。

“镇静一点。”今野证人小声说道。几个坐在旁听席前排的人发出了低低的笑声。

“呃……今野先生。”

神原和彦惊慌失措的模样实在不多见。但藤野凉子没法轻松地嘲笑他,毕竟来到现场的是真正的法律专家。

“称呼我‘今野证人’就行。”证人微笑道。

“好的。下面我开始向今野证人提问。”

助手野田健一在擦拭额头上的汗水。大出俊次一脸茫然:听这家伙刚才的长篇大论,其中提到的“被告”好像不是我。

“今野证人,你能告诉我们委托你来此作证的人的姓名吗?”

“不能。”

—开始便立刻遇到了“无可奉告”的问题。

“我不能在此场合公开委托人的姓名,理由我刚才说明过了。”

“在接下来的询问中,我们该如何称呼此人?您有什么较好的建议吗?”

“用‘我的委托人’或‘你的委托人’来称呼,你看如何?”

“明白了。你是出于何种缘由为你的委托人辩护的?”

“在法院受理针对我的委托人的起诉时,我被法院选为被告的指定律师。在我提供的书面证据第一页,有委托人的‘指定律师申请书’复印件。”

“就是这个,对吧?”神原辩护人翻开这一页,高高举起,上面涂黑的部分应该是委托人的姓名。

“是的。”

“你的委托人是以什么罪名被起诉的?”

“起诉的罪名有好多个,我可以只举出其中最主要的一项吗?”

“可以。”

“焚毁现居建筑物。”

凉子的心"噗通”猛跳了一下。估计坐在旁听席上的一些大人也会为此感到心惊。旁听席又聒噪起来,陪审员们倒没什么反应,或许是还没有反应过来。

“是故意点燃有人居住的房屋,企图将其烧毁。”今野证人向陪审团解释道。陪审员们的脸上都现出理解和惊讶的神色。

坐在凉子身边的佐佐木吾郎喉咙里漏出呻吟声。萩尾一美僵在原地,保持着拔分叉头发的姿势。

“那起纵火案是何时、何地发生的?”

“今年七月一日凌晨一时许,发生在大出胜家中。”

旁听席上的吵闹声更大了。井上法官敲响木槌,髙声喊道:“肃静!请保持安静。”

“大出胜就是此次校内审判的被告大出俊次的父亲。”证人继续说,“在那起火灾中,大出家的房屋全部焚毁,而我的委托人被指控为亲自去大出家放火的犯人,对此,他已主动认罪。”

“那么,你的委托人为什么要去大出家放火呢?”

“有人委托他这么做。”

“是谁委托他的?”

今野证人微笑道:“我不能回答。”

“媒体报道过此案,当地人一般都有所了解。就算这样都不能说吗?”

“新闻报道未必是事实。”今野证人反驳道,“是什么人于何时以怎样的方式委托我的委托人点燃大出家的房屋并将其焚毁,无论是对我的委托人,还是对因同一事件受到起诉的大出胜,都无疑是庭审争议的焦点。因此在目前阶段,我无法作出回答。”

上一章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