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你认为那些都是编的?”
“不是编的,是传言。我热死了,还是离开这儿吧。”井上法官露出疲态,“你们要在休息室消磨些时间再回家。小心点。”
“明白。”
出了体育馆,就能看到围住学校的铁丝网外面停着好几辆电视台的实况转播车。人群、人群、人群。车辆仿佛漂浮在人的海洋里,一阵阵噪音随着湿热的夏风一同涌来。凉子只觉得浑身发软。
佐佐木吾郎正在检方的休息室里吃便当,萩尾一美则在阅读一些书面证据。
“小凉,你几乎没怎么吃午饭。现在还是吃一点吧?这便当不错哦。”佐佐木吾郎指了指色彩丰富的便当,这些都是豆狸校长叫人送来的午餐,每天的菜色还都不一样。
嘴上说好吃,可吾郎吃得并不香。
三人等待着外头平静下来。凉子放空脑子,趴在桌上睡觉。一美一边读证据一边记笔记,对笔记又擦又撕,最后摘起了开叉的头发。
不知过了多久,敲门声响起,北尾老师的脸探了进来。
“藤野,有时间吗?”
没戴领带,穿着浸满汗水又皱巴巴的衬衫的北尾老师身后,还站着一个人。
“你出来一下,有话跟你说。”
“哎?”萩尾一美惊叫道。让她感到惊奇的当然不是北尾老师,而是背后那个人。
顺着萩尾一美的视线,佐佐木吾郎也看了过去:“是电器店的那个大叔!”
凉子一脸惊讶地看着那个人。北尾老师抓住凉子的胳膊,将她拖到走廊上,紧紧关上了休息室的门。
“这位是小林先生,电器店的老板,他有话要跟你说。”
小林电器店的大叔?就是那家门前有电话亭的电器店?出事那天,给柏木卓也君打的那些电话中的一通,就是从他的电器店门前的电话亭打出来的。
“我不会旁听你们的谈话。不过,你们谈完后,我要送小林先生到外面去。我会在前面等着。”说完这些,北尾老师就径自离开了。
“你就是检察官吧?”小林电器店的大叔穿着白衬衫和灰裤子,光脚趿着一双凉鞋。
他的年纪大概六十岁上下,头发花白,太阳穴处流着汗,嗓音略带沙哑。他不住地眨着眼睛,轻声对凉子说话,仿佛凉子是一件易碎品,只要他大声说话就会破碎似的。
“是的。”
“一开始,我去跟那边说了,也得到过老师的允许。谁知那孩子说,这话得跟你说。”
什么意思?“那孩子”是谁?
“你们可真了不起,这么难的事情都能做。”
这位电器店的大叔按住了自己的手。他似乎很想抚摸凉子的脑袋,但又觉得这样太不礼貌,所以硬生生忍住了。
“其实,到底怎么回事,我也不太清楚。不过,就是那孩子。”小林大叔说,“今天早晨的电视新闻说,打了你们老师的那个人又闯到学校里来了。其实我女儿是三中毕业的,我孙子也在这儿上学。我有点担心,就跑来看看。谁知那孩子也在,我大吃一惊。”
不祥的波涛在凉子胸中翻滚。“那孩子”到底是谁?
“刚才那孩子,就是教室里的那个男孩,不是到我店里来过吗?带着照片,大概十天之前。”
凉子点了点头。
“他带照片来给我看,问我还记不记得去年圣诞夜在我家店铺门前的电话亭里打电话的人。”
对啊,佐佐木吾郎去确认过,带着柏木卓也和大出他们三人帮的照片。
“更早一点的时候,有个叫野田的孩子也拿着照片来过。就是在体育馆里,坐在你们对面的那个。”
“嗯,我知道。您说的是辩方的野田。”
“他们带来的照片里都没有那孩子,所以我没有认出来。”大叔边说边交叉着手指,显得焦急又困惑,“可是,今天在体育馆里看到他的脸,我就想起来了。一听他说话,我立刻想起来了,可是……”
这种事可以对你说吗?你只是个初中女生啊。
凉子似乎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那孩子是谁?
“大叔,不,小林先生。”
“你叫我大叔好了。我和你们的总务很熟。就是岩崎总务,还记得吗?”
那孩子,是谁?
“大叔,你今天在这里看到那个圣诞夜在电话亭里打电话的男孩子了?”
小林大叔点了点头。
“那孩子,是谁?”
“就是那边的另一个孩子,那个能说会道的孩子。”电器店老板微笑起来,“在电话亭里看到他时,他可是战战兢兢的。”
凉子浑身颤抖,举起手按住了自己的嘴。
怎么可能?不会的。不会的。不会的。
可是……
有啊,就是有。这样的话,所有细节都能对上号了。之前的好多事情,那些离奇巧合又难以理解的事情,都能得到解释了。
是的,一切都说得通了。之前那种虽然并不具体,却总像门缝里吹进的冷风一般威胁凉子内心的不安,以及努力压抑不安时总会留下的淡淡阴影,如今全都消失了。
他应该知道真相。
他才是事件真正的当事人。
这种时候,人们常常会用“眼前一亮”来形容自己的感受,可凉子的眼前一点也不明亮。相反,她感到自己如同面对着一面巨大的墙壁,视野被遮挡,眼前一片黑暗。
黑暗中掠过许多记忆。不,应该是一些记忆的片段。各种各样的场景和声音,以及凉子到目前为止的经历和感受。
其中最清晰,清晰得几近残酷的,是在日比谷公园喷水池前的那番对话。
你认为那名在小林电器店前的电话亭里打电话的少年是谁?在凉子的追问下,神原和彦是这样回答的——
「那个就是本人。」
他看着凉子的眼睛,重复道——
「是本人。」
当时,凉子没听懂这句话的含义。神原和彦说话向来有板有眼,用词清晰明了。然而,那时他用了“本人”这样模棱两可的说法。
所以凉子反问他一句:“你是说柏木吗?”
对此他认可了,说了声:“是的。”
然而,他的脸上却露出些许失望的神色。
「本人。」
那句话的真实含义应该是:是本人,就是现在站在你眼前的我。
可是,凉子当时想到的是柏木卓也。因为当时,她觉得不可能是别人。那是不可想象的。
藤野同学,你没有猜中。
所以他才会失望,会沮丧。藤野同学,你怎么也没发现呢?为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外界的声音从凉子的耳畔消失了。她只能听到自己内心的疑问。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6
八月十九日 校内审判·第五天(全天休庭)
·
凉子的模样有些古怪。
对此,藤野刚当然有心理准备。毕竟将今野努律师介绍给辩护方的就是自己,凉子应该很快察觉到了这一点。如果凉子要发牢骚,说几句“不公平”“手段卑劣”之类的话,自己也只能全盘接收,谁叫自己偏袒了辩护方呢。
然而,女儿并没有发牢骚。别说指责或抗议,简直连话都不想跟他说。昨天的审议结束后,她的模样就发生了明显变化,眼神和表情都和以前不一样了,看上去绝不是由于单纯的紧张或激动导致的。
“你听她说过些什么吗?”大清早,趁女儿们还没起床,藤野刚向妻子邦子求助。
“校内审判的事吗?”
“这还用问吗?”
“如果你想知道什么,直接去问凉子好了。”
“凉子昨晚又通宵了?”
“自从开始组织校内审判,她几乎每天都在开夜车。难道要我一直对她唠叨个没完吗?”
“奇怪了…藤野刚嘟囔道,“昨天庭审结束得早,可她回来得特别晚。”
凉子一直到天色彻底变黑之后才回的家,一副疲惫不堪的模样。出于父亲对女儿的担忧,藤野刚原本想和她一起回家,所以庭审结束后在操场角落里等了一会儿,却不见女儿出教学楼,便只好先回家。
“从那以后,她就基本没说过话。”
吃晚餐时,凉子也相当心不在焉。吃完后,她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还不停地打电话。藤野刚看到电话主机的通话灯一直在闪烁,还颇为担心地看了许久。
邦子脸上露出正在斟酌字句的表情:“是叫‘公诉意见’吧?
“怎么了?”
“她说该准备了,心里想的全是这个。”
藤野刚觉得应该不止于此。
“你看她脸上,简直像犯人彻底招供后的表情。”
邦子瞪起眼珠子:“不要打这种不吉利的比方。”
藤野刚一连几天都去学校旁听,手头的工作全都推给了同事。今天全天休庭,本该早点去警察署上班,可他还在磨蹭。他总觉得不看到凉子的脸,和她说上几句话,心里就不踏实。
上午八点左右,凉子终于走出房间,径直跑进浴室,不一会儿又用浴巾擦着头发跑了出来,估计是冲了个淋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