健一心想:美好的事物总是无法在记忆中留下痕迹,清清楚楚刻在心头的总是一些悲剧。对圣诞夜发生的事,这位大叔为何记得如此清楚?
“我当时心想,那孩子是谁家的?”
小林大叔的证言还在继续,所有来场者都听得人了神。
“所以,第二天当我听到本校一名学生从屋顶跳楼自杀时,就不由得‘啊’了一声。”
那个自杀的学生,会不会就是昨天在电话亭里打电话的孩子?
“我心想,果然是这样。那孩子当时一副非常想不开,似乎马上要去寻死的模样。我为什么没去拦住他?我当时要是把他叫到店里,问出他家住址,给他父母打个电话就好了。”
由于越说越激动,小林证人的脸涨得通红。健一依然低头,看着大出俊次那双脏兮兮的鞋子。
藤野凉子冷静异常:“这件事,您向什么人说起过吗?”
“和家里人说过。哦,对了,还跟岩崎说起过。”
“就是当时本校的总务,对吗?”
“是的。岩崎听后还安慰我,说不一定跟我想的一样。”
藤野检察官点点头:“后来,您是否去确认过呢?“
“确认?”
“就是说,您是否去看过那名自杀学生的身份,譬如向岩崎总务要来照片看一眼,确认自杀的学生就是那个电话亭里的少年?”
“没有。当时,我没那么做。可是,”小林大叔慌忙咽了一口唾沫,“这个月里,你们不是带着照片来找过我吗?”
“是的,我们是去拜访过您。”
“你们带了好多张照片来,要我辨认里面有没有我见过的那个男孩,来检验我是否真的记得清楚,不是吗?”
“是的。如有失礼之处,我在此当面道歉。”
“没事没事。”证人猛地摇了摇头,“我可没有不高兴。”
“那么,那些照片中,有您见过的那个少年吗?”
“没有。当时我这么一说,你们好像还挺失望的。”
小林大叔干咳一声,也许是嗓子有些发痒。
“那些照片中,并没有那个在电话亭里打电话的少年,对吗?”
“没有。”大声回答后,小林修造不做声了。
健一毅然朝证人席看去。这时,小林电器店的老板正好瞪大眼睛,朝辩护人席位看来。
藤野检察官继续提问:“那么,现在您是否依然不知道那个少年是什么人?”
小林电器店的老板眼睛睁得很大,也不眨一下。他的眼神中包含着愤怒和不安:“现在我知道了。前天,我在这儿看到他了。”
法庭沸腾了,简直像地震一般,连地板都在震动。
“是在这儿看到的?在这个法庭上?”藤野检察官问道。
“嗯。”
“那个少年现在也在场内吗?”
“在呀,嗯。”
健一停止了呼吸。
“请您指出来,好吗?”藤野凉子嗓音十分平稳,既不颤抖,也不变调。
“这样做,好吗?”
“小林大叔,请您指出来。”
藤野真坚强。健一叹了一口气。我也必须坚强起来。我可是辩护人的助手。我要完成我的使命。
“就是他。”小林修造指向这边,指向健一身边的神原和彦。
“没认错吗?”
“没错。”
这位一直照看着当地的孩子,说话啰唆,总被人指责多管闲事的滑稽大叔紧皱眉头,手指颤抖。最后,他的手臂终于无力地落下了。
“谢谢!我的主询问到此为止。”
话说到一半,藤野凉子的声音就听不见了。旁听席上由震惊引发的噪音直冲天花板。
“请保持安静!肃静!”井上法官不住地敲打着木槌。
在木槌声中,神原辩护人缓缓起身。
“我不需要交叉询问。”对井上法官作出报告后,神原和彦转向小林证人,恭敬地鞠了一躬,“多谢您那时的亲切关照。”
此刻,健一已经什么都听不到了。
·
“法官。”
藤野凉子清脆的嗓音将健一拉回现实。在如此嘈杂、激动的法庭中,健一的耳朵根本听不到凉子的声音。他是用眼睛看到的。这个声音仿佛一支醒目的红色箭头,在无数令人目眩的迷途中,为他指出一个唯一正确的方向。
“我想传唤今天重新申请过的第三位证人,可以吗?”
井上法官手握木槌,愣住了。
“他是东都大学附属中学三年级学生神原和彦。可以吗?”
嘴唇抿成一字形的井上法官用力敲了一下木槌:“肃静!”
在这声目前为止最具压迫力的呵斥之下,法庭出现了冷场。这对于在学校生活中从未被冷落过的井上康夫而言,实在有损名誉。他徐徐放下木槌,用手理了理黑色长袍的领子,说道:“检察官和辩护人,过来一下。”跳下法官席,他又补充一句,“辩护人助手也一起来。”
—行四人走出辩护方一侧的边门,将法庭内的喧嚣留在背后。跟在最后的健一关门时偷偷瞄了一眼会场,他看到法警山崎晋吾已经站到了一脸不安分的被告身边。山崎这家伙就是可靠。
来到体育馆旁的阴影中,井上法官气势汹汹地转过身来。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藤野凉子一脸若无其事。神原和彦倒是很严肃。其实,这两副表情本质上没什么差别。不好,我怎么还有闲工夫来研究这些?健一心中暗忖着。
“我问你们呢!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们在打什么主意?”
济济一堂的法庭内闷热异常,冷风机的作用只是心理安慰罢了。可即使如此,井上法官变成这副汗流不止的模样,也还是头一回。
“没什么打算。”检察官随口答道,“只是追求真相而已。”井上法官被噎住了。这幅景象,健一也是第一次看到。
“这样子真的好吗?”井上法官问神原和彦,像要和对方吵架似的,又显得有些底气不足。为了不让自己露怯,他故意粗声粗气地说话:“你觉得这样也无所谓?”
“是的……”神原和彦点点头。
“我说,你们到底在搞什么?”井上法官气冲冲的,似乎要把刚才丢掉的面子通过愤怒找回,“你们要把我的法庭搞成什么样子?”
体育馆外面也很热,只比里面多出一点风。
“法官。”
听到神原和彦的声音,健一抬起头看着他。这时他才发现,自己原来一直低着头。
“拜托了。”
井上法官气呼呼地将手指插进黑色长袍的领圈,来回拉动松开领子。离这么近才看得见,他的脖子上长出了一圈痱子。
“你要是当了证人,那交叉询问怎么办?”
“我来做。”健一答道,抢在检察官和辩护人的前头。
话出口后,健一发觉自己的膝盖在打颤。
井上法官满脸通红:“野田,你也跟他们是一伙的,是吧?就我—个蒙在鼓里,是吧?”
“对不起。”在健一的这声道歉之上,还覆盖着神原的声音。
“可不许戏弄法庭啊。”扔下这句话,井上法官故意推开并排站着的三人,径自朝体育馆边门走去。黑色长袍被风吹得鼓了起来。
“我们也进去吧。”藤野检察官说道。
·
“证人,请宣誓。”
所有人都注视着站在证人席上的神原和彦,法庭寂静无声。健一感觉到,他们都在静静地等候。
“我宣誓,我在法庭上所说的都是事实。”
大出俊次瞪大眼睛呆呆地看着正在举手宣誓的自己的辩护人。整个法庭似乎只有他一个人没有理解形势的最新发展。
“这是怎么回事?”同样的问题,他已经问到第四遍了。
“你就安安静静地听着吧。”健一也跟着吿诫了四遍。大出俊次剧烈地晃着腿,不太平稳的桌子随之“嘎达嘎达”直响。
九名陪审员表现出九种不同的姿态。其中最镇静的要数出于个人目的来参与校内审判的原田仁志,他的眼睛里闪烁着好奇的光芒;仓田真理子和健一料想的一样慌慌张张;由于无法安慰仓田真理子,向坂行夫也开始手足无措起来;蒲田教子抿紧嘴唇,好像很生气;沟口弥生没有像往常一样拽着蒲田教子的手,而是将两手放在膝盖上,紧握着拳头。
山野纪央注视着神原证人的眼睛里透出惊讶和不安,还有一点安慰的成分。对此,健一并不意外。小山田修惊异的眼神中混杂着同等程度的放心。对此,健一同样不意外。
果然是这么回事。
这副表情意味着心中的石头落了地。小山田修这个将棋社主将并非徒有虚名。估计他早就隐约察觉到,在校内审判追求真相的过程中总是敏锐过人,并坚定不移地专注于辩护的神原和彦并非局外人。小山田圆滚滚的身体里隐藏着非凡的洞察力,能够得出结论:如果不是这样,反倒显得不自然了。
听小林修造的证言时,竹田陪审长的眼珠子差点惊得掉出来,可这会儿,他反倒镇定自若了。抚慰他,使他平静下来的,不用说,肯定是高矮组合的另一方小山田修。
再看看胜木惠子,只有她一个人在生气。她受到了伤害,那双恶狠狠地瞪着神原证人的眸子里泛出亮光。与大出俊次不同,她理解这种变化,所以她相当气恼。
这算是怎么回事啊?
胜木同学,只要安静地往下听,你马上会明白的。要生气,到那时再生气也不迟。
“对神原证人的主询问,现在开始。”藤野检察官开口了,语气中除了毅然决然的坚强意志,不带任何其他的感情色彩,“首先,请允许我确认一下。小林修造大叔作证时提到,他在去年十二月二十四日的傍晚七点半左右,看到证人在小林电器店门前的电话亭里打电话。请问证人,你是否认同这种说法?”
神原和彦抑制住自己的感情,脸上的表情显得很平淡。
“我认同。事实正是如此。”
“请问证人,你那时在做什么?”
“我在打电话。”
“给谁打电话?”
“给柏木卓也。”
法庭里的空气似乎在微微颤动。
“请看这张表。”藤野检察官指向黑板,“证人在小林电器店前的电话亭打给柏木卓也电话编号为⑤,就是下午七点二十六分接通的电话,是吗?”
“是的。”神原和彦立刻回答道,随即紧闭嘴唇片刻,又开口道,“不过,我给柏木打过的电话可不只是编号为⑤的那一通。其他几通电话也都是我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