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起许多我在七岁时不太懂,现在又能搞明白的事。正如检察官所说,我的时间很宽裕,就利用多余的时间思考了很多。”
“虽然想了很多,但还是没有事先料想的那么痛苦,是吗?”
“是的。我觉得一定是我成长了,也是养父母教育的结果。所以,在思考亲生父母的同时,也想起了许多养父母的事。”
神原证人突然轻声笑了起来,检察官和陪审员们都吃了一惊。
“对不起。”证人对大家道了歉,眼里带着快乐的神情,“我刚才想到有趣的事了。去③的赤坂邮政局时,那天虽然是休息日,不过圣诞夜还是会有许多商店开门营业。我当时想,到东京都中心地段果然能看到许多稀罕玩意儿,要不要买点纪念品回去呢?”
“是送给作为养父母的爸爸妈妈的礼物吗?”
藤野凉子的语文成绩很好,这里她用了相当贴切的表达。作为养父母的爸爸妈妈。
“是的。”
藤野检察官也露出了笑容:“你想买什么?”
这些话昨天他可没说。健一也想知道他到底要买什么。
“我想买一棵小小的圣诞树,大概这么大。”神原用手比划出二十厘米左右的高度,“赤坂的蛋糕店里有卖,缀满了红色、黄色还有其他各种颜色的金属纸包裹的巧克力。妈妈很喜欢这种小摆设。”
初三男生讲起自己的母亲时,总会比较腼腆,神原证人也不例外。陪审员们脸上的神情也趋于缓和。
只有山野纪央还在哭,两只大眼睛泪流不止,怎么擦也擦不完。仓田真理子靠过去后,她便弯下腰,低下头。
健一朝旁听席上望了一眼。神原的话传到大人们耳朵里之后会有什么反应?神原的模样在大人们眼睛里又是怎样的?
“那么,你买回去了吗?”藤野检察官问道。
“我最后没买。我觉得这样做很不谨慎。”
“不谨慎?”
“我想到,这场游戏关乎柏木的性命。”神原证人用手擦了擦鼻子底下的汗水,再次垂下眼帘,“这场游戏一启动,我脑袋里想的竟然都是自己的事。我不得不强迫自己回想起游戏背后的严重性。”
“你一直在想你自己、你亲生父母还有养父母的事?”
“是的。也想起了龙泽老师,上补习班时和他谈过好多话,当时并不理解的一些话,我现在也能理解了。还想起学校里的朋友。这些回忆,把我的脑袋装得满满的。”
“是否可以认为,一旦正式启动后,这场游戏便不是为了柏木,而是证人你自己的游戏了?”
“嗯,我想是这样的。”
“你在电话里向柏木讲过吗?”
“没有明确地讲清楚。”
“柏木对你说了些什么,问了些什么?尽管通话时间很短,但除了‘我到了指定的地点’之外,总还能说些别的话吧?”
“当然,我讲了在街边看到的景象,以及打电话的准确位置。”
“还记得柏木在电话里说的话吗?”
山野纪央抬起身子,两眼通红,不过似乎不再流泪了。
“他要我确认完一个地点后,立刻按时跑到下一个目标。这方面他相当在意。”
“我再问一遍,他有没有问起过你当时的心情和感想?”
“他在此前已经说过,在确认完所有地点之前,他不想了解我的心情。在整场游戏结束,再次看到我的脸之前,他是不会问的。”
“他想亲自确认你的模样?”
“我想是这样的。”
神原证人的脸上现出一抹阴影。虽说只能看到他的侧脸,健一也看得一清二楚,他的脸上笼罩着一片阴云。
“当时我甚至觉得,柏木是不是不相信我。”
“这是什么意思?”
“他认为我故意隐瞒内心的痛苦,对他说谎,在他面前演戏。”
“你有必要在他面前演戏吗?”
“如果我意志消沉,说自己其实也不明白活着的意义,也没有生活的目标,这将对柏木产生负面影响。”
“所以,你会勉强自己,硬充好汉?”
“是的。”
“柏木明确地这么说过吗?”
“没有,可他说我‘反常’,说我‘古怪’。”
“游戏启动后,你并没有感到料想中的痛苦,更没有被痛苦的回忆压垮,反倒想起了美好的记忆,还引发对养父母的感激之情。你变得更加积极向上。柏木说的‘古怪’指的是这方面吗?”
“我想是的。”
“柏木他很不爽吗?
神原和彦吃惊地眨了一下眼睛:“你说‘不爽’是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
“这个嘛,光听声音……”
“在游戏过程中,柏木也是只能听到你的声音吧?可他还是察觉到你比预想中坚强,说你‘古怪’。”
证人犹豫片刻:“柏木在考虑自杀,不可能觉得痛快。”
“从游戏刚开始到确认完几个地点,柏木的心情有过变化吗?”
神原证人沉默不语。
“换句话说,他不爽的程度有变化吗?”
“我不知道。”
“柏木猜疑你积极向上的精神状态是在‘演戏’,是为了不让自己自杀硬装出来的,是吧?”
“是的,正像我刚才说的那样。”
“也许不止于此吧?你顽强地遵守游戏规则,在游戏过程中还出现了克服亲生父母阴影的迹象。对此,柏木恐怕也觉得难以接受吧?因为他期望的,应该不是你能积极乐观地完成游戏,而是看到你在游戏中失去平静,一蹶不振吧?”
证人没有回答,变得面无表情。
藤野检察官将手头的文件换了一份,留出一点时间空隙。
“预定的确认地点,你都寻访到了吗?”
“是的,所有目标我都去过了。”
“然后,你回到了居住地,在小林电器店门前的电话亭里给柏木打了电话,对吗?”
“是的。”
“都说了些什么?”
“我说,该去的地方我都去过了,现在回来了。”
证人的喉结“咕咚”一声上下挪动了一下。
“我对他说,明天我会详细向他汇报。我真的很想和柏木谈谈自己内心的新发现、新感受,可当时已经七点半了,我养父母自然不知道我们的游戏,因为我出门时告诉他们,自己要去朋友家复习。所以,我想早点回家。”
“柏木是怎么说的?”
“他说,他想今天就和我见面。”
“在当天夜里见面?”
“是的。”
“对普通的初中生来说,这样的时间安排实在有点不可思议。再说,那天是圣诞夜,还下着雪。”
“是啊……”神原和彦放低了声音。
“柏木有没有说在什么时候,什么地点见面?”
包括胜木惠子在内,所有陪审员都探出了身子。
“半夜十一点半,他要我去本校教学楼楼顶。”
对检察官和证人间的问答听得人了神的旁听者们又嘈杂起来。
“肃静!”井上法官立刻发出僵硬的喊声。
“这所城东第三中学的楼顶吗?”
“是的。”
“为什么要选择这个地方?柏木说明过理由吗?”
“我问了,但他没说。他只说,叫你来你就来。”
“你没有拒绝?”
“我想说服他。”他的嗓音变得沙哑,“我说,时间这么晚,我必须瞒着养父母偷偷溜出来。再说我跑了一天,身心都疲惫不堪,半夜里恐怕出不来。”
说到这里,神原的声音哽住了,只剩下艰难的喘息。
“可他说,今晚无论如何都要去,因为今天不见面,明天就见不到了。”
“明天就见不到了?什么意思?”
“柏木说,他要死了。”
井上法官望着不安分的旁听席,敲响木槌:“请保持安静!”
即使旁听席有点吵闹,也不至于让法官生这么大的气。也许井上康夫在利用他的法官职权发泄胸中的闷气,若非如此,他便无法一脸威严地高坐法官席。
要是不听我的话,不照我说的去做,我就死给你看。世上还有比这更卑鄙的恐吓吗?
“‘要是今晚不能见面,我就去死。’”藤野检察官重复道,“当时,柏木的语气是怎样的?”
“语气?”
“是非常消沉,还是苦苦哀求,或是半开玩笑?”
神原证人犹豫了一会儿,答道:“一点都不像在开玩笑。”
“那你的感觉是?”
“非常……”
“非常?”
“非常执拗,非常冷酷。”
在小林电器店前被人看到时,神原和彦显得又累又冷,一副走投无路的模样,让爱多管闲事的电器店老板忍不住叫住了他。事实确实如此,因为神原和彦确实又累又冷,也确实陷人了走投无路的境地。
自己已经照你说的去倣了,游戏也完成了,自己在游戏中获得的成果,对你也应该能产生良好结果。你为什么还要这样没完没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