闭上嘴,站稳脚跟,茂木悦男伫立在津崎先生面前,抬起头,说道:“学校这种制度,是这个社会‘必要的恶’,我在与这种‘恶’作斗争。”
“对此我很理解。然而,既然这种‘恶’是‘必要’的,我就希望能在其中做到最好。我一直在这样作出努力。”津崎先生的话音铿锵有力,“你能出庭作证,主要是藤野的功劳。对那孩子的勇气和智慧,我十分感动。你觉得怎样?”
茂木的表情有了些许变化,似乎是在苦笑。
“那是藤野凉子的战术。不过,接受挑战的辩护方也同样很了不起。在孩子们面前,我们这些大人全部一败涂地。”
茂木悦男耸了耸不宽的肩膀,看着津崎先生的眼睛,点了点头。
“这一点不得不承认。”他正要转身离去,又抛下了一句话,“我不久之后会联系您。您若是躲开我,就会犯下又一个错误。”
佐佐木礼子站在津崎先生身边,目送茂木悦男的背影远去。
“津崎先生,您真的要写这次校内审判的事?”
津崎望着礼子,脸上露出顽皮的神情。
“记点日记还不行吗?”
他笑了,佐佐木礼子也跟着笑了。包围在操场上闷热的空气中,他们的太阳穴边都淌下了一长串的汗水。
我们这些大人全都一败涂地。现在除了等待,已无事可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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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说一句你或许会觉得很荒谬的话。”停下了筷子后,野田健一对神原辩护人说道。
辩护方休息室里只有他们两人。庭审结束后回到这里,大出俊次已经不见踪影,也没人来告诉两人他现在在哪里,情况如何。
于是,两人便一直冷冷清清地待着。
健一刚回到休息室时,只感觉累得不行,所有的能量都已用尽,连吃饭的力气都没有了。就连从未有过失态举动的神原辩护人,也是一进休息室就默默地把三张椅子拼在一起,在上面躺了下来。看到他这副模样,健一便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健一趴在桌上,时睡时醒地打着盹,直到差点从桌面上滑下来时,才突然惊醒。一看时间,发现自己睡了三十多分钟,肚子饿得咕咕叫,于是他决定吃便当。打开包装,掰开一次性筷子,才吃了一口,唾液便直往上涌。太好吃了。看来,令他筋疲力尽的并非疲劳,只是肚子太饿罢了。
无论什么时候,肚子总会饿。只要吃饱肚子,力气也会渐渐恢复。他拿定主意,要向神原辩护人搭话。
“我想说一句你或许会觉得很荒谬的话,可以吗?”
神原辩护人一动不动,似乎决定装睡到底。健一知道他在装,因为他的背部肌肉根本没有放松。
“我们是不是有点像正在闹离婚的夫妻,双方都很累很难受,却暂时找不到可以去的地方,只得赖在一起。”
椅子发出一阵“咕咚咕咚”的声响,神原辩护人懒洋洋地翻了个身,将脸转向健一,枕着自己的胳膊扬起了头。
“便当,好吃吗?”
“很好吃。”
“是什么便当?”
“炸猪肉块和什锦饭。”
神原辩护人慢吞吞地坐了起来。
“吃吗?”健一递给神原一盒便当。
神原睡眼惺忪地接了过去。
“津崎先生提供的午饭,每天都变着花样。”
“嗯。”
“要做到每天都不重样,也挺不容易的。”
刚才一直横躺着的神原辩护人抓抓乱糟糟的头发:“我说,你的想法还真古怪。”
谈话缺乏主题。健一细嚼慢咽地品尝着什锦饭。
神原和彦背朝健一躺着,完全是一副逃避的姿态。健一心想:他此刻应该不想和任何人说话——尤其是我。
“闹离婚的夫妻?”神原咕哝一声后,笑了出来,“亏你想得出来。”
健一也笑了。这一笑,让他打开了话匣子。之前一直束缚着健一——他为自己套上的束缚终于解开了。
“有件事我一直瞒着你。”
现在似乎能讲了。他很想讲出来,干脆全部坦白吧。健一觉得,只要公开自己的秘密,即使不能和神原扯平,也能更接近他一点。
“我的父母,特别是母亲,非常烦人,叫人来气。”
我曾经要杀死他们——这句话他没能讲出来。他不想用“杀死”这个词。就在他琢磨是否要改作“消灭”时,神原开口了。
“既然一直隐瞒着,那现在也不必讲出来。”
健一手拿筷子,眨起了眼睛。
“这种事,还是一直藏在心里的好。要讲的话,往往会让人感到迷茫。”
是这样吗?
这是神原和彦的切身感受吧?他将本该藏在心里的事情毫无保留地讲了出来。这令他十分迷茫。
听他讲述的那个人,正是柏木卓也。这种毫无保留的坦白,为两人之间的友谊投下阴影。
“说得也是。”健一点点头,继续吃起了便当。他感到胸口很闷,为了抑制这种憋屈感,他一个劲地把饭菜往嘴里送。
“野田的父母来旁听了吗?”
神原和彦还是第一次问这样的问题。他是否察觉到我要对他讲的事,就是我和父母之间的矛盾呢?
“应该来了吧。”
“是吗?”神原和彦问道。他没有动那盒便当,只是将它放在身边,“我们家的两位都来了。”
他说得轻飘飘的,没有留下让人多想的余地。
“你说‘我们家’……”
“父亲和母亲。”
“是神原的……”
“是啊。哦,难道一定得严格地说成‘养父母’?”这句反问略带焦躁。
“不是这么回事。我只是有些吃惊。你不是说过,关于这次校内审判,你对父母保密了吗?”
神原用手擦了擦脸上的汗水,叹了一口气:“一开始是保密的,只是没能保密到底。”
“是什么时候坦白的?”
“森内老师被打伤那会儿。”
这么一说,健一倒也觉得可以接受了。那天晚上,大家一起去医院看望森内老师时,健一就纳闷过,神原到底找了个什么样的借口,才从家里跑出来了呢?
“你的父母一定很吃惊。”
这时,神原的脸转向了别处。正因为看不到他的脸,健一才能问得如此直接。
“他们有没有阻止你?叫你别参与这种事。”
神原扭头看向健一:“他们追问得很凶。”
“哦,对不起。”
“不过他们没有阻拦我,”神原笑道,“他们说,‘如果你觉得有必要,那就尽情地去做。’”随后他收起笑容,继续说,“还说,‘哪怕你今后可能会后悔,但只要现在觉得有必要,你就顺着自己的心思去做。’”
健一用力点了点头。他想说:你的父母真了不起。可是他又觉得,一旦说出这句话,就会有什么重要的东西随之消失。
便当盒已经空了。盖好盖子,重新包上包装纸,捆上橡皮筋,插上用过的一次性筷子。这一连串动作,健一故意做得很慢。
随后,他说道:“我十分敬重你的父母。”
神原和彦默不作声。稍稍过了一会儿之后,他不无唐突地说道:“对不起了。”
道歉的话,昨天就已经听够了。所以健一能够说一些昨天没能说出来的话。
“如果在审判过程中,真相被公之于众,而辩护人仍然没有改变主意,那我会履行好助手的职责。”
“可是,我利用了野田你。”
“不,我也有我自己的主见。”
这也是昨天没机会讲的事情。
“对辩护人为什么不愿去小林电器店,我曾感到纳闷。”
那时,神原和彦正好身体不适,头晕目眩。
“对那五通电话,你的态度也不太自然。我曾想,你为什么不更加重视一点?我之所以没说出来,是以为你另有打算,决定保持观望,到最后再说。”
说到这里,健一突然明白了。神原当时身体不适绝非偶然。无论是丹野老师说明的情况,还是他和古野章子的谈话内容,都是他最想隐瞒,又最希望被揭露于法庭的事实。因此,他才会如此慌张,如此失态。
健一重重地摇了摇头,像是要将这些记忆统统甩掉。
“我们看到藤野凉子哭了。”
虽然今天恢复了,可她昨天哭得相当厉害。
“是你弄哭她的,你知道吗?”
神原没有回答。
“是你让藤野受了那么多委屈。”
神原辩护人说了一句话,就像梦话似的,听不清楚。
“什么?”
“我从一开始就觉得藤野能行。我坚信这一点。”神原说道。
藤野凉子确实做到了。作为外来者的神原和彦并没有看错这个三中的女生。
“我打从心底感谢她。”神原和彦说,“无论对藤野还是对野田你,我都要表示敬意。”
健一低下头,咬紧嘴唇。
敲门声响起,健一应了一声:“来了。”
一张令人意外的脸小心地探了进来。是教美术的丹野老师。他穿着白衬衫、黑长裤,就像一身教师制服。
“你们两人休息得好吗?”说着,丹野老师像个胆小的女生似的,战战棘藏地走进休息室。
陪审员中的沟口弥生倒经常是这副模样。
“直到最后,你们的辩护都很精彩。”丹野老师端正姿势说道。顶着一头乱蓬蓬头发的神原和彦一动不动。
“大出的事,听说了吗?”丹野老师难为情似的缩起脖子,轮流看着两人的脸。
“没有,他回家去了?”健一应道。
“没有没有,还在。他妈妈也在,陪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