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以眼角余光观察她的神情。只要有意,从老人的站位随时都能射击她或马球衫男人。驼着背、穿着松垮的西装,就这样开枪。
「那是公司的规定吗?如果违反,你会被开除?」
「不是那种问题。身为驾驶员,我有责任。」她紧抿嘴唇,下定决心般继续道:「我会打开紧急逃生门,请放乘客离开。我当人质就够了吧?」
「就、就是啊。」
马球衫男人仿佛抓住救命稻草,拼命附和。他冒着冷汗,眼珠骨碌碌转个不停。
「真是个好主意,不如就这么办?老先生,人质太多,你也不好掌控吧?」
老人迅速掠过我和紫发妇人面前,逼近马球衫男人,左手抓住他的胳臂,右手持枪抵住他的下巴,像要卡进松弛的赘肉般用力压上去。
「柴野小姐,请打开紧急逃生门。」
马球衫男人顿时瑟缩,眼珠上翻,想逃离枪口似地伸长脖子。
「麻烦动作快一点。」
「司机小姐。」黄T恤青年出声:「现在听从吩咐比较好,请打开紧急逃生门。」
他前面的女孩也点点头。
「这样才对。」老人毫无笑意,紧挨马球衫男人说:「他很聪明。柴野小姐,你错了。判断什么足够,什么不够的,是我而不是你。」
柴野司机的嘴唇发颤。
「好啦,请站起来。啊,在那之前,你的手机在哪里?」
「在座垫底下的置物盒。」
「请拿出来,慢慢的。」
柴野司机弯身打开置物盒,取出银色手机。
「请放在投币箱上,接着起身离开驾驶座。」
她站起来,抬起分隔的横杆,走下高出一阶的驾驶座。
「各位,请保持安静,不要动。」
老人盯着司机,枪口压进马球衫男人的颈间,淡淡道:
「像我这样的老头子,要是大家合力抵抗,我肯定不堪一击。不过,枪真的颇方便。在我遭到制服前,只要把握〇·一秒的空档,就能扣下板机。然后,这位先生就会死掉。即使没当场毙命,下场恐怕也挺凄惨。这位先生运气不好,我真的十分同情他,非常同情。各位想必也有同感吧?」
「我们明白。」T恤青年回答,「没人会干傻事。」
坐在他前方的白上衣女孩,纤细的喉咙发出咕噜一声,咽下口水。
「对了,柴野小姐,请把那边的零钱带走,应该会派上用场。」
投币箱旁,夹着回数票和一日券的袋子里,装有几张千圆钞票。
司机默默听从指示,把千圆钞票塞入胸前口袋,穿过通道走到后头。
要操作杆子必须蹲下,司机顿时消失在众人的视野中,但老人没有一丝惊慌。
随着「喀哒」一声,最后方的右侧窗框移动。接着,柴野司机从椅背另一头直起身。
「打开了。」
她张开双手,举到眼前。从我的位置,看不见紧急逃生门是否真的开启。依稀流进些许户外的空气,或许是我的错觉。
持抢的老人对面前的紫发妇人亲切笑道:
「太太,请告诉我你的名字。」
妇人蹙起眉,身子后缩。
「你是个好人,就当是纪念今天,请告诉我你的名字。」
「快、快告诉他!」脖子受到压迫,马球衫男人的话声闷在喉中。「快点告诉他,拜托!」
「——我姓迫田。」
「那么,迫田太太,请你也离开公车。别忘记随身物品,你的波士顿包放在后座吧?」
「我能带走吗?」
「可以。柴野小姐」
司机举着双手应道:「是。」
「迫田太太要下车,请来协助她。」
迫田女士扶着膝盖,抓住椅背站起。她的目光逐一扫过总编、T恤青年、哭泣的女孩,还有我。
「我一个人下去吗?其他人怎么办?」
「迫田太太,你不需要担心这一点。」
柴野司机折返,站在中央阶梯边缘,向迫田女士伸出手。
「请先下去,我把包包递给你。」
两人在狭窄的通道上交换位置,迫田女士走向紧急逃生门。她的脚步迟缓,膝盖似乎很痛。柴野司机跟随在后。迫田女士抵达紧急逃生门口,染成紫色的时髦刘海随风摇曳。
「这么高,我下不去。」迫田女士不禁后退,「得用跳的,我不行啦。」
确实,紧急逃生门在轮胎旁,比一般车门高出许多。
「不好意思,请你下去。柴野小姐,麻烦想想办法。」
局面简直变成老人是司机,柴野司机是车掌,由于发生意外状况,必须让乘客从紧急逃生门下车,正在安抚害怕的长者。
「我去帮忙吧?」我出声。与老人的距离拉近,没必要提高音量。「我保证不会做多余的事。司机是女性,一个人恐怕有困难。」
老人注视着我,我迎向老人的目光。
「司机应该受过处理紧急状况的训练,柴野小姐没问题的。」
老人盯着我回答,态度从容冷静,没有更多的情绪。枪口依然紧紧抵住马球衫男人的下巴,并未移动。
我轻轻点头,望向后方。T恤青年、白上衣女孩,以及总编也看着紧急逃生门。
「迫田女士,请先坐在这里。对——坐着,然后想像成慢慢滑下去就不可怕了。」
柴野司机让迫田女士在紧急逃生门旁坐下。
「不行,太高啦。」
「没问题,请试试看。」
「这么高,我很怕。」
「那请稍等,就这样坐着别动。」
柴野司机折回通道,抱起迫田女士的波士顿包。虽然尺寸颇大,似乎并不特别沉重。
「迫田女士,包包里装些什么?有易碎物品吗?」
「是我母亲的衣物,要带回去洗的。」
「那请让我借用。放在底下,当缓冲垫吧。」
听到这句话,白上衣女孩松了口气。
T恤青年瞄她一眼。两人对望,青年颔首,女孩也向他点头。尽管身处这种情况,两人之间仿佛有种令人莞尔的灵犀相通。
「…一旦上了年纪,」老人同样望着后方的两人,喃喃自语:「对年轻人没什么的事,也会变得困难重重。」
「那干脆打开车门,让她们普通地下车就好了嘛。」
我们总编吐出金言。她仍臭着脸,眉头深锁。那是在集团广报室内指出过失、或驳回提案「这是纸上谈兵」时,挂在脸上的熟悉表情。
老人眼角浮现笑意,望向我。虽然隐隐约约,但他的眼神中流露几许兴味。
「你们总编是个不好取悦的人呢。」
我还没开口,后方就传来「咚」一声,迫田女士跳下公车。
「不要紧吗?有没有受伤?」
柴野司机大声呼唤。没听见答复,但司机随即回报:
「迫田女士下车了!」
即使是这种状况,只要有一件事顺利,人就会受到鼓舞。柴野司机的脸庞顿时一亮。
「瞧,这不是没问题吗?」老人对我说,接着望向后方。「柴野小姐,仔细听着。」
司机站在紧急逃生门旁,双手再度举到与耳朵同高。
「你也下公车,然后找个地方借电话。这一带没有派出所,也没有警车巡逻。三晃化学不能进去,所以不要白绕远路,最好直接向附近民宅求助。」
「借…电话吗?」
「没错,得立刻报警吧?」
我不悦的上司狐疑地眯起眼,那对年轻男女则睁圆双眸。只见老人毫不犹豫地下达指示。
「先向公司报告也行,这部分你就自行决定吧。考虑到往后,依紧急手册写的步骤处理较妥当。」
「——我可以报警吗?」
「站在你的立场,不报警不行吧?柴野小姐,振作一点。」
老人似乎乐在其中。我那不开心的上司目瞪口呆般仰望天花板,顺便放下交握在头顶的双手甩了甩,仿佛在说「啊,累死了」,又恢复原本的姿势。
至今我曾在不同的情境中,接触园田总编不同的「个性」,有难以相处的一面,也有値得相处的一面。不过,此刻她的反应该如何归类?刚强,还是逞强?把现实想得太天真,还是不易被现实冲昏头?
「我要借用你的手机。」老人对着司机继续道:「接下来,倘若有人想联络我,请告知你的手机号码。万一电池没电,就到此为止。」
司机默默站在原地,伸手脱下帽子回答:
「我要留在车上。我会把公司的帽子交给迫田女士,麻烦她报警。有我的帽子当凭证,警方应该会立即采信。」
「由你亲自报警,直接联络营业所的主管,会更有说服力。就这么通报,有个男人持枪劫车,人质为五名乘客,目前停在三晃化学废工厂旁的空地。」
「可是…」
司机仍犹豫不决,这时响起一道话声:「快去吧。」
是T恤青年。他也累了吗?手肘的高度有些下降,但话声和表情依旧带着凛然正气。
「司机小姐,请下车报警吧。那样比较好。」
「请照做吧,这才是尽责。」我出声附和。
柴野司机摇头,「办不到,我不能丢下乘客。」
「你是女性。」青年劝道:「这种情况,先释放女性很合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