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不重要啦。」前野挨近老人,紧握双手,前身向倾。「不管是谁,都是老爷爷没办法独力找寻的人吧?很重要的人吗?」
「重要…」老人低喃着,抿起嘴。「与其说是对我重要,也许是对社会相当重要的人。」
田中顿时冷却,或者说一副坏事败露般的表情,不屑道:
「搞什么,原来老先生是搞宗教的!」
「哦,你怎会这么想?」
「看你这么装模作样——」
「听到对社会很重要,田中先生立刻联想到宗教呢。」
「我是不懂啦,可是那种莫名其妙宗教的信徒,不都满口相同的话?教祖是救世主之类的。」
老人的笑声意外开朗。「是啊,我也不太会应付那种人。」
「意思是,老爷爷不是喽?」
前野问道。老人思索片刻,似乎在为冒失慌张、积极过头的前野斟酌措词。
「订正一下,不是对社会重要,而是『对社会一部分的人重要』的人——不,人们。」
「不只一个人?」
「嗯,有三个人。」
「他们是怎样的人?」
老人又沉默半晌。感觉上,他早预料到前野听见这番话会十分震惊,所以留个缓冲。
「是坏人。」老人回答。「所以才重要。」
此时,我第一次与田中互望。
只要是大人都知道,当有人指着什么人说「坏人」时,即使那个人手中没有枪,仍应保持警觉。当然,我们已身陷非警戒不可、非小心不可的状况,但老人揭晓的部分动机,还是有前所未闻的异样感。
田中约莫有同感。他仓皇转动的眼珠仿佛在说「这是在搞什么」、「这个老先生果然很不妙」。
「老先生。」他呼唤的语气也谨慎许多。「这样我懂了,你快点拜托警方吧。」
「等一下,」前野打断他的话,「老爷爷还没说完。」
「小姐,你闭嘴。」
前野一副受伤的表情,老人的眼中明显流露失望之色。
「田中先生,你似乎不相信我神志清醒。」
「没那回事。你十分正常,我明白。」
「不,你不明白。你是不是也开始认为,要给你一亿圆是在唬人?」
「那种鬼话我从一开始就不相信。」
「不,你本来相信的。想必你的阅历不少,但我不是没见过世面,有看人的眼光。即使话出自我这个来历不明的老人之口,你也当真了。反过来说,你就是这么需要钱。」
如果不是这种情况,两人的互动真的挺有意思。这下换田中的自尊受伤。
手机响起,老人立刻接听。「好,好。」他简短应两声就挂断。
「警方已备妥飮料,打开驾驶座右边的窗户接收。」
「不是要释放一个人?不必先处理这件事吗?」我问。
「这是信义的问题,」老人回答:「得有一边先下赌注。」
我观察周围的状况。从驾驶座望出去,没有特别醒目的动静。
「前野小姐,不好意思,飮料颇重,但还是麻烦你去拿。杉村先生,请离开驾驶座。」
我请前野扶住手肘,小心走下踏阶。我想告诉她,看见纸板别慌张,要沉着应对,又怕随便耳语会吓到她。
「打开这扇窗吗?」
看到设有把手和窗锁的车窗,前野十分讶异。
「我常搭公车,却不曾注意到这边能打开。田中先生居然也知道。」
前野打开车窗,手机再度响起。老人按下通话键,把手机拿到耳畔,朝前野点点头。
「拿到飮料后,关上车窗,请安静迅速地完成。我需要各位的配合。」
前野微微探出窗外,接过一个装有约半打宝特瓶的透明塑胶袋。坐在公车地板上,只看得到这幕情景。
送宝特瓶来的警察似乎讲了几句,我听到片段,像是「有没有受伤」。前野颔首,把飮料放到驾驶座,安分地迅速关上车窗。
「收到飮料,谢谢。」老人与手机彼端通话。「我会和大家商量再决定。我是个守信的人,请放心。」
既然警方赌他不会反悔,他就不会背信,是吗?
结束通话,老人对前野微笑道:「麻烦你打开瓶盖,分给每个人。」
总编不肯接,前野便把宝特瓶放在地上。回到坂本身旁的位置,前野提心吊胆地喝一口水。
「好冰。」她低喃着,垂下头。「外面吵得好厉害。」
她的手在发抖,瓶里的水跟着摇晃。胆小的前野似乎又回来了。
「这…这是不得了的大事,总觉得没有实感,可是…」
「没错,是不得了的大事。」老人点点头,温柔安抚。「不过,你做得很好。谢谢。为了表达感谢,不如我让你下公车?」
前野来不及反应,老人就问坂本:「你没有异议吧?」
坂本尚未开口,前野颤抖着摇头道:「不,我不要下车。我要留下来。」
那双大眼瞬间盈满泪水。
「我不能一个人下车。」
前野哭着挨向坂本,坂本的肩膀用力靠上去。
「要是独自下车,我一定会后悔。」
「你不像田中先生那么需要钱吧?」老人问道。
这话并不刻薄,前野坦白答道:「不是钱的问题。啊,也不是我不相信老爷爷会给赔偿金。」
「我明白,你是个诚实的人。」
前野泪如雨下,把宝特瓶放在旁边,以衣袖擦脸。
「那么,田中先生,请下车吧。」
田中的表情,在我的记忆中留存许久。常识与非常识交战,现实与幻想交攻。眼前的老先生要给我一亿圆,世上才没这么荒唐的事,简直胡说八道。可是,万一是真的呢?假如有百分之一、百万分之一的机会成真呢?
「我也要留下。」田中应道。「迫田老太太离开时,我一点男子气概都没有,丢尽面子嘛。」
他频濒眨眼,鼻头微微冒汗,露出苦笑。
「老先生,我不是相信你。你的言行举止都太莫名其妙,但我见过一些世面,知道此时先下车,后果会难以收拾。」
老人的眼神和脸颊又带着笑意,「会被媒体骂翻吗?」
「我才不管媒体,但我害怕身边的人的谴责。顺带一提,我也怕儿子问:人质中有两个女人,爸爸怎么头一个落跑?」
「你有儿子啊。」
田中的视线离开老人,深深叹口气:「我有五千万圆的保险。」
死于意外或犯罪能拿到加倍的保险金,他补充道。
「恰恰是一亿圆,有意思吧?」
「不必赔上性命就能拿到一亿圆,想必会更有意思。」
老人语毕,一阵沉默。我望向垂头抱膝的总编。
「让她下去吧,她看起来很难受。」
田中努努下巴,抢在我之前开口。
「喂,这位女士,不必客气,你下车吧。」
总编没反应。我也对老人说:「请联络警方,让她下车吧。」
「就这么办。」
老人拨打手机,告诉警方:「现在我要让一名女性下车,麻烦你们支援。」
又说得仿佛老人不是劫持犯,而是人质之一,正在等待救援。
手机另一头答应。即使如此,总编仍僵在原地。
「请先下车吧。」坂本劝道。「你的脸色颇差,不能留在这里。」
「前野小姐,麻烦解开总编手腕的胶带。」
前野上前,以指甲撕开胶带。对不起,会痛吗?面对询问,总编依旧缄默。
「从后面的紧急逃生门离开。怎么开门,看说明就懂吧。」
在老人的催促下,园田瑛子终于抬起头。看到她眼中的敌意,我吓一跳。
「我知道你这种人。」
总编瞪着老人,恫吓般低语。那是我从未听过、深藏在她体内的声音。
「我痛恨你这种人,所以马上就看出来。我痛恨你的同类。」
老人微笑不答。
「你才是教祖吧?我不晓得你有何企图,但你适可而止!」
总编恶狠狠地瞪着老人,老人迎向她的视线。不,是吸收化解那道视线。
园田瑛子的肩膀垮下。她垂着头,摇摇晃晃站起,拖着脚一步步走近老人。必须穿过他旁边的阶梯,才能抵达紧急逃生门。
「我也从一开始就看出来。」
总编经过时,老人面朝前方说。
「你拥有非常痛苦的回忆吧。我不是那种人的同类,但我很清楚他们的手法。我向你道歉。」
这段哑谜般的对话,引来年轻男女和田中询问的眼神。我飞快摇头,完全不懂老人和总编在说什么。
总编光是蹲下操作门杆,仿佛就耗尽全力。她抓住椅背撑住身体,似乎想起留在车上的皮包。于是,她后退把皮包抱进怀里,用力揣紧一下,搭到肩上。
紧急逃生门开启。是风向的关系吗?不同于打开驾驶座窗户,空气一口气灌进来。户外的空气蕴含团团包围的警察的紧张,及看热闹民众与媒体的喧嚣,具备一股肉眼看不见的质量。我能感受到,几乎能尝出滋味。
警示灯的光照在总编的额头和脸颊上。她觑我们一眼,带着泫然欲泣的表情,跳下公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