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啊。」他阖上记事本,眉间的皱纹随之消失。
「希望你能理解,今晚将卷入案件的各位隔离开来,绝不是怀疑你们。假如让各位太早碰面,讨论起公车上发生的事,为了彼此配合,记忆可能会有所扭曲。」
记忆彼此配合,是指个人的记忆失去独立性,变成一个统整的「情节」吧。
「这么一来,虽能厘清案件的来龙去脉,但有时细微的具体事实也会消失不见。」
对警方来说,即使我和田中、坂本和前野的记忆细节有所矛盾(我想当然会有差异),也不希望我们口径一致,而是要尽量取得原始的资讯。我看见,坂本却没注意到的事,田中发现,前野却不知情的事;或是每个人都目睹,但解释不同的事。
「明天我会请各位到警署一趟。柴野司机和先下车的迫田女士,也会请她们过来。」
「她们都平安无事吗?迫田女士从紧急逃生门下车时相当辛苦。」
「幸好她没受伤,柴野司机也颇有精神。」
「听内子说,柴野小姐想回去车上。」
山藤警部点点头,「她的责任感非常重。」
「她不会因为留下我们离开,而受到公司惩处吧?」
「这个嘛…应该不会。」
「柴野小姐表示愿意留下,要求老人先释放女乘客,还是拗不过老人——」
说到这里,我忽然想起一件事。
「怎么?」
山藤警部十分敏感。不管再琐碎的细节,他都想知道掠过我脑中的想法。
「可能是我多心。」
「没关系。」
「柴野小姐算是该班车的负责人,也表现出负责的态度。至于迫田女士…这么说有点抱歉,不过可能是年纪的缘故,或者把状况想得太轻松,即使老人开枪恫吓我们,她仍一副悠哉的模样,仿佛不了解事情的严重性。」
所以老人才会让她们下车?
「她们都不容易受控制,于是最先遭到排除。或许是这么回事。」
山藤警部眨眨眼,「那么,以瓶装水做为交换,被释放的园田小姐呢?」
「园田反倒是在我们的劝说下离开。她看起来非常疲惫,而且行为表现不像我认识的园田…」
我眯起眼,回忆当时的对话。
「老人表示要让田中先生下车。不,原本是想让前野小姐下车。前野小姐听从指示帮忙做了一些事,老人决定让她下车,当作答谢。」
「前野小姐怎么回应?」
「她拒绝了,哭着说独自下车一定会后悔。」
「所以佐藤接着指名田中先生?」
「田中先生也拒绝。在这种情况下,丢下两个女人先下车,他担心事后会遭到舆论挞伐。」
不,等一下。
「在那之前,他不断受到老人警告。一开始,柴野小姐自愿当人质留下,恳求老人释放乘客时,田中先生第一个赞成,惹怒老人。不,可能佯装生气,但老人故意用枪指着田中先生…」
我举起左手触摸下巴。
「老人持枪抵住田中先生这里,命令柴野小姐打开后方的紧急逃生门。」
我没看着病房内的物品或山藤警部,而是注视记忆中的画面。那个时候,枪陷进田中肥厚的下巴,田中吓得眼珠差点没迸出,以及老人冰冷的目光。
「然后…柴野小姐和迫田女士下车,紧急逃生门是田中先生关上的。老人指派他过去,告诉他也可跳下紧急逃生门逃走,但那样太不像男子汉。」
于是田中闹起骜扭,回嘴说才不会逃走。
「车内剩下五个人质时,老人提起赔偿金的事。田中先生嘴上不信,却不禁心动。依当下的气氛,就算叫田中先生下车,他也不可能下车。」
「糖果和鞭子啊。」
听到山藤警部简洁犀利的评价,我抽离记忆,返回现实。
「这是控制的手段。」他继续道。「不像前野小姐那般纤细敏感、现实又爱计较的田中先生,逐渐落入佐藤的掌心。金钱十分诱人,而且男子气概、世人的眼光之类的字眼,对那个年纪的社会人士影响甚大。」
我不禁咋舌,点点头。「第一次开枪,是要强调那不是玩具枪。但第二次开枪,是田中先生瞧不起老人,叫他不要干蠢事的时候。」
「换句话说,田中先生不易操控,费一番工夫才成功。园田瑛子女士则是无法控制,她察觉佐藤隐藏的背景,因而较早被释放。」
老人把她排除了。
「——我一直以为,是我们挑选园田总编,让她下车。」
「这也是一种控制。」
「那坂本先生呢?他年轻力壮,只要有意,便可能殴打老人,夺走手枪。从老人的角度来看,是最危险的乘客,为何会留下他?」
「你仔细想想,挺明显的吧?」
我望着山藤警部,「因为坂本先生担心前野小姐 」
「实际上,他应该是真的担心,但你不认为他是受到控制,被加强这样的心理活动吗?」
这么一提,感觉一切都是如此。
「那我呢?我也容易控制吗?」
我忍不住脱口而出。
「这个嘛,」山藤警部随意交抱双臂,微笑道:「要是佐藤如此认为,你会感到意外吗?」
「也不是意外…我总觉得受言语巧妙操控。」
「这是我个人的推测,你应该是被留下做为调节的。」
「调节?」
「劫持公车的只有一人,却有四名人质。一对四,而且佐藤是个老人,体格又瘦小。他不是熟悉暴力支配的流氓类型,仅仅亮出手枪,可能无法控制场面;要以言语控制,也需要巧妙的平衡。万一有人情绪激动,或者豁出性命反抗,平衡就会轻易瓦解,发展成无法预测的状况。为了将风险降到最低,佐藤想在人质中安排一个发生意外时,能主动弭平混乱的角色,那就是杉村先生。」
我无从回答。
「打一开始,佐藤恐怕就准备速战速决。他不认为能长时间控制你们,至多五到十个钟头。依我估计,那是能在这样的时间内达成目标的计划。」
「可是,我不认为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警方有办法把他指名的三个人带到现场。况且,警方也不可能答应歹徒的要求,把毫无关系的市民卷入危险。」
「没错。」
山藤警部双臂环胸,点点头。他的眼底掠过一抹光,仿佛瞬间反射天花板的日光灯。然而,那一抹光犹如极细的冰针,扎在我的心上。
「现在问似乎有点迟,但警部告诉我这些不要紧吗?」
「就说是我个人的好奇心啊。」
前任人质的我们,这回或许换成受到前任谈判人员控制。
「杉村先生一直称呼他『那位老人』。」山藤警部松开双臂,「田中先生唤他『老先生』,坂先生和前野小姐喊他『老爷爷』。没人叫他佐藤,也没人要叫他『歹徒』。」
真是不可思议,他感叹道。
「我不认为佐藤是他的本名,叫他『歹徒』总有些于心不忍。」
于心不忍——说出口我才恍然大悟。「大概是他已过世的缘故。若他活着落网,或许就能毫无顾忌地叫他歹徒。」
「佐藤自杀的消息,是谁告诉你的?」
「我看到遗体…」
「你没想过是遭攻坚队员射杀吗?」
「所以我向攻坚队员确认过,对方回复是自杀。」
话一出口,我顿时慌张起来。「攻坚队员不能回答这样的问题吗?那请当我没说。约莫是我一脸惊惶,对方想安抚我。」
山藤警部句点般的黑痣动了动,柔声笑道:「不必担心,谢谢你为现场人员着想。」
不好意思,打扰你了——他站起身,俐落地将椅子叠放回原位。
「时间已晚,但应该会送餐点来。请好好休息,万一睡不着,可向护士要助眠的药。」
今内警部补没再出现,山藤警部独自离开病房。制服员警也没回来,我等于完全落单。
现实感顿时远离。
明明很累,却毫无睡意。恐怕是内心的沉重反应在身体上。
——老爷爷死了!
没错,佐藤一郎已死。不管他以前是什么人,现在只是一名死者。
我默默悼念这名死者,因为再没有我能做的事。
※
隔天早上九点,我、田中、坂本和前野坐上警方派来的箱形车,移动到千叶县的海风警署。距离我们过夜的医院约五分钟车程,干线道路旁一栋红砖风格的古老建筑就是警署,公车劫持案的捜查总部也设在此处。
踏进四楼会议室时,包括山藤警部在内的几名刑警、一名女警、柴野司机和迫田女士已在场。穿制服的柴野司机与一袭西装的中年男子站在一起,应该是她的上司。
会议室中央的大桌上,摊放着合并的两张大图画纸,绘着公车内部的平面图。旁边摆着明信片尺寸的卡片,写有柴野司机及所有乘客的姓名。
山藤警部请我们坐下,两名制服警官随即进来,一脸肃穆地打招呼。下巴线条和体格浑圆、较年长的是署长,比他年轻约十岁、身形修长的是管理官。
「各位早。」
寒暄告一段落,山藤警部走上前。
「今天要请各位重现昨天公车里发生的事。各位应该都很疲累,真不好意思,不过我们预定两小时就能结束,请多多配合。」
署长和管理官负责监督,在稍远处坐下。陪同柴野司机的中年男子,毛毛躁躁地向山藤警部使眼色。
「在这之前…」
山藤警部退开一步,西装男子往前一站,表情僵硬得仿佛只有他还被抓着当人质。
「各位乘客,我是经营『海风线』公车的海线高速客运有限公司职员。」
他行了个最敬礼,柴野司机也照做。
「这次真是无妄之灾。负责各位乘客生命安全的我们,感到无比遣憾。原本社长藤原厚志应该抛下一切,亲自向各位致歉,但为了尽速处理善后,他暂时无法离开公司。」
西装男子表情僵硬,却是口若悬河。
「因此,敝人运行局长岸川学,临时做为代理前来。各位,我们非常抱歉。」
他偕同柴野又行一礼,我们这些前任人质也尴尬回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