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别告诉前野小姐,我压低嗓音。「说来颇难为情,请替我保密。其实,内人是公司高层的女儿,我的处境就像卡通『阿螺太太』里靠岳家生活的女婿。」

是我的偏见作祟吗?这似乎是我在这一、两天之内最受崇敬的一刻。

「那么,杉村先生是靠裙带关系进公司?啊,还是相反,进公司以后才赢得上司女儿的芳心?」

「唔,这也挺微妙。」

坂本轮流望向站在深蓝色西玛旁聊天的桥本、前野和我,然后说:「反正找不到正职工作的我没那种机会。」

「我们编辑部有个来打工的大学生,绰号叫野本弟,感觉跟你满像的。名字也只差一个字,往后我可能会把你们搞混。」我微笑道。

「那个公关课的人,也姓桥本呢。」

「这下我就认识三个姓『〇本』的人了。」

「姓氏只差一个字,境遇却是天差地远。」

坂本低喃。像是算准时机,车旁的两人发出开心的笑声。

山藤警部小跑步回来。我们的手机各别装在塑胶袋内,袋上贴着标签。

「不好意思,请签收。」

他递出夹在腋下的清单,从西装胸前口袋掏出原子笔。

「山藤先生,你是警部,职位满高的吧?」

前野接过手机,不可思议地说。这也是她的「本色」。

「嗯,还好啦。」

「明明可以交给部下,你竟然愿意做这样的琐事。」

这个问题可能会惹恼某些人(像是田中),但山藤警部满不在乎地回答:

「我的个性就是如此。」

语毕,他微微一笑。

「何况,我对各位颇有亲近感。毕竟共同经历一桩大事件。」

山藤警部稍稍端正姿势,继续道:「但以结果来说,没能阻止嫌犯自杀,还让各位目睹那样的现场,身为谈判人员及警官,我感到非常遗憾。很抱歉。」

虽然不像岸川运行局长九十度鞠躬,仅以眼神致意,那身姿依然耀眼。

「各位始终表现得相当勇敢,感谢配合。」

而后,我们便离开海风警署。

在车上确定手机能正常使用后,我们交换电子信箱。我的手机红外线装置故障,前野迅速替我打字输入。

前野与父母共同生活的家,是一栋整洁的县营小住宅。她先下车,接着是坂本。坂本与双亲及祖父,四人住在有篱笆的老旧透天厝。

下车前,他急忙辩解:「我和芽衣——前野之前穿一样的运动服,那不是情侣装。昨天我请来探病的爸妈帮忙带衣服,似乎恰巧是在同一间店买的。」

医院附近有间量贩店。

他恭敬道谢后,随着狗叫声消失在篱笆另一头。负责驾驶的桥本开口:「看他害羞的模样…年轻人真可爱。」

事件成了月老,他有感而发。

「杉村先生,今天我直接送您回府上。会长在那边等您。」

没有急事,岳父却在平日离开会长室,这是极为反常的情况。

「可以吗?」

「是的,我收到这样的指示。」

约莫是从后视镜瞥见我的表情,桥本轻快地继续道:

「听说菜穗子小姐昨天睡得颇安稳。她兴致勃勃,说晚饭要准备杉村先生喜欢的菜色。」

「哦,这次又麻烦你关照,真不好意思。」

「哪里的话。」

这是我分内的工作——他没这么说。

「在您总算获准返家时,提起此事实在惶恐。不过,关于今后如何应对媒体…」

「没问题,请说。我该怎么做?」

「基本上,杉村先生的采访申请,由我们做为窗口全权处理。至于府上,远山暂时会每日拜访,处理电话和访客。」

「冰山女王」即将大驾光临。

「问题在于,媒体要求成为人质的各位,举行共同记者会。类似的案件中,有举行共同记者会的前例,当然是等一段时间后,所以…」

「真到那个时候,再和大家讨论吧。」

「好的。客运公司打算怎么赔偿?」

「我想自行与对方商谈。到目前为止,客运公司的应对都十分诚恳。假使有什么问题,我会立刻找你商量。」

跟警部谈完,我放空脑袋。至今发生的种种画面,恍若未完成的电影预告片,毫无脉络地浮现、旋转并闪烁。但这些肯定会在我回到家,桃子踩着小脚拼命冲过来呼喊「爸爸!」的瞬间,如淡雪般消失无踪。

事实也真是如此。

5

迎着秋风,我和菜穗子一起漫步在南青山的街道上。

一进入十月,残暑如一刀两断的恋人般消失踪影。取而代之登场的秋季脚步飞快,离公车劫持事件那一夜还不到一个月,蓝天及凉爽的空气教人心情舒畅。

菜穗子穿千鸟格纹粗呢外套,搭配皮革长靴。妻子个性谨慎,亲自驾驶时不会选择高跟鞋。依她的喜好刚换的Volvo,停在附近的投币式停车场。天空这么蔚蓝美丽,风有点冷但很舒服,想要散步一会儿——我听从妻子的要求,陪她走走。

目的地是她常去的精品店。那家店只接熟客介绍的顾客,但任何困难的要求都能使命必达。近来,菜穗子热衷于购买母女装,不过今天的目的,是挑选参加桃子学校文化祭要穿的洋装。桃子就读的小学,预定在十一月中旬举行文化祭,她从一年级六十三名学童中脱颖而出,要在钢琴伴奏下朗读诗歌。

今年春天桃子升上一年级。那是妻子、妻子的大哥及二哥的妻子毕业的私立大学小学部,二哥夫妇的孩子目前就读于附属高中。或许是有这些过来人的经验,虽然事前听到各种传闻,我们如临大敌,但并未在「入学战争」中遇上什么困难。

实际上,配合桃子就学决定住处,反倒更辛苦。必须能在十分钟内,徒步抵达位于涩谷区闲静一隅的学校;必须是管理系统与保全施设完善的公寓,但不能是摩天大楼,总户数要在一百户以下,愈少愈好。在有限的时间内,为我们找到完全符合条件的房仲业者,堪称是业界楷模。

两年前,袭击我们一家三口的暴力事件的风风雨雨过去后,菜穗子抛弃刚落成不久的家。她没办法继续住在那里,不论我如何劝说,都听不进去。

那是菜穗子用私有财产盖的房子,怎么处置是她的自由。可是,我非常中意你为我设计的书房…我低调表示,她回答:

「下次我会设计让你更喜欢的书房,这次就让我任性一下吧。」

于是,我放弃劝说。

我们暂时寄身在菜穗子的娘家,那是岳父位于世田谷区松原的房子。广阔的土地内,还有大舅子一家的房子,独生女桃子和经常来主屋玩的表兄姐十分要好,过得很开心。暴力事件在菜穗子心中留下的创伤,也由于回到少女时期居住的怀念老家,迅速抚平。

在今多家,我的立场近似于卡通《阿螺太太》那个靠岳家生活的女婿,不管住在谁盖的房子都一样。寄居岳父家篱下,我并未觉得比住在妻子盖的房子更抬不起头。毕竟我早度过那样的阶段。

决定与今多菜穗子结婚,应她父亲的要求,辞掉原本工作的童书出版社,在今多财团得到现下的职位时,我已对未来的种种做好心理准备。成为今多菜穗子的丈夫,等于成为今多菜穗子人生的一部分。只要抱定这样的心态,就不必计较琐碎的细节。食客不管怎么过日子都是食客,但食客有食客的任务,应该也有食客的自尊。

菜穗子是岳父的私生女。母亲在她十五岁时过世,于是岳父收养再无依靠的她。岳父的房子没有她童年的回忆,然而,她在此度过多愁善感的青春时期,屋中各处仍隐藏着灿烂的回忆。有泪光闪闪的回忆,也有因欢喜和幸福熠熠生辉的回忆。

带着丈夫与爱女返家,菜穗子又变回岳父的女儿。日常生活中,我偶尔会在那张女儿的脸孔上,窥见相识以前的她的部分记忆。对我而言,这也是种新发现,非常有趣。

想到无法像那样让妻子看见我的过去,有时会感到寂寞。不过,我早就认命。况且,正确地说,并非「无法」,而是我和双亲决定不让她看见。

双亲认为门不当户不对的婚姻,不会有好下场,从一开始就反对。但我仍坚持娶菜穗子,于是父母宣布与我断绝关系。我没反抗,就这样被逐出家门。

「成何体统!我养你到这么大,不是要让你当有钱人家女儿的小白脸!」

面对母亲怨毒地咒骂,我也没抗议。这不是靠争吵或说服能解决的问题。

时光荏苒,婚后经过十年,父母宣告断绝关系并非嘴上说说,但也未彻底根绝。有时会发生超传导现象,电流相通。以往我这样就心满意足,有得必有失,尤其得到的愈大,难免会从容器另一端溢出。从一开始,兄姐便只断绝部分关系,至今立场依然不变,维护着父母的颜面,却没完全抛弃我,我由衷感激。

然而,最能理解我这种心情的是岳父。或许是我的错觉,但我认为这并非好的错觉。

菜穗子回到娘家后,以桃子和表兄姐很亲为第一个理由,以父亲身体健朗,但年事已高,随时可能出事为第二个理由,想永远住下去。岳父也说一切听凭她的意愿。

然而,当桃子就学的现实问题逼近眼前,仿佛等待着这个时机,岳父提议:你们搬到学校附近,重新过一家三口的生活吧。

「近年都说核心家庭不好、不完整,但父母和孩子的组合才是家庭的核心。你们要好好建立起来。」

岳父认为,为了让桃子健全成长,我和菜穗子必须成为独立的大人。

「遇到困难时,互相扶持。随时都能回来找我,我等着让你们依靠。但你已是大人,是桃子的母亲。」

你该独立了——岳父如此劝说,菜穗子总算接受。原本菜穗子主张,只要让司机载桃子从娘家上下学就行。

岳父的提议,绝不是在怜悯寄生妻子娘家的我,否则一开始就不会允许我们结婚。岳父的话,应该照字面去理解。他不是个会撒谎或装腔作势的人,经过十多年的相处,我深深明白这一点。

住同一个屋檐下的这一年来,我还了解到一件事。那就是为何岳父要我进入他的公司——今多财团这个巨大的集团企业。

即将与菜穗子结婚时,听到这个条件,我感到有些不舒服。身为私生女,菜穗子在今多集圑中不具地位及权力。岳父虽然分给她资产,却没赋予她权力。所以,我认为继续当童书编辑应该无妨。

——他想测试我是否値得信任吧。

我的解读是,他把我当成一个棋子,打算放在眼下观察。我一直带着这样的怀疑生活。

然而,这并非岳父的真意。相反地,岳父是想把我放在身边,让我看看他——看看一手打造今多财圑的今多嘉亲,究竟是怎样的人。

他们本来就不是一对普通的父女。况且,菜穗子是岳父在经过人生折返点后才得到的女儿。我们结婚时,岳父已年逾七旬。

岳父有许多想让我和菜穗子看见的事物。趁不知何时会造访的永别来临前,希望让我和菜穗子全部看见。共同生活后,我终于明白。在能言善道、却讨厌漫无边际瞎扯的岳父偶尔提到的往事中,或回忆往事的岳父眼眸中,我发现他想让我们看到的事物。

岳父会劝我们重新独立,是因为他内心一隅,深知那种想法只是老父的自私吧。「建立自己的核心」这番话里,也藏着岳父压抑的情感。毕竟他无法永远陪伴在女儿身边。

于是,我们一家三口在代官山的公寓安顿下来。妻子为我重新装沟的书房,与之前放弃的书房风格迥异,但待在其中的感觉是一样的。只要是富有的妻子馈赠的书房,哪里都一样;为实现丈夫的梦想,细心注意每一环节设计而成的书房,无论盖在何处,肯定一样舒适。

周日午后,我和妻子悠闲地走在远离青山闹区的宁静道路上。虽然是住宅区,但处处座落着时髦的精品店、咖啡厅和画廊。妻子的脚步轻盈,话题围绕桃子和学校打转。

发生在房总沿海小鎭,只持续三小时就落幕的公车劫持案,并未在我和菜穗子之间投下阴影。或许是先前致使桃子暴露在危险中的事件阴影虽稍稍淡去,仍在妻子心中占据极大分量。也或许是公车劫持案中,我纯粹是「被卷入的受害者」,与歹徒和歹徒的动机毫无瓜葛。

不然就是妻子和我一样,多少有些习惯犯罪事件。

「或许你会笑,不过笑也没关系,陪我去一趟吧。」

妻子带我去今多家祖神所在的神社收惊除厄,然后就像完全看开了。

来到精品店,妻子向中年女店长介绍我。约五坪的店内,充塞着比预期容易亲近的杂乱氛围,插在大花瓶里的玫瑰花束散发淡雅的芳香。

「这次真是无妄之灾,幸好您平安无事。」

店长恭敬地慰问,我有些慌张。她从菜穗子那里听到劫持案的消息,大吃一惊。从报纸和电视新闻,应该看不出人质是顾客的丈夫吧。

「没想到这么可怕的事会发生在周遭,而且是客人身上 」

「经过一个月,我几乎快忘得一干二净。」

「那就太好了。讨厌的事,能忘掉是最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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